第三章 因为太累太乏,这一夜睡得不错。我总是在一夜失眠之后,有一宿深沉的好觉。 有一宿好觉垫底,一早醒来神清气爽,对新一天的访谈充满期待。可是吃饭时才知 道,张炉乡的访谈结束,下一个乡镇,还得等树华中午到后才能联系上。将有一上 午空白,研究生们特别高兴,他们可以把几天来各自访到的案例汇总起来进行讨论。 我和张申却兴奋不起来,参加讨论,会有收益,各自不同的看法会使故事更丰富, 可毕竟没有上现场更有吸引力。大概看出我俩心思,饭后往房间走时,慕红拽住我, “孙老师,我有个想法,让大伙在家讨论,我带你和张老师上曹葳子乡史家沟村, 那里有一个大学生自杀。前几天我们访过,特别让人揪心,我跟村妇女主任联系一 下,看能不能去做一次回访。” 我跳起来,连忙喊:“快点张申,慕红要带我们上曹葳子啦。” 这个团队,有慕红这个队长,实在是大家的好运。她耐心、细腻,有超强的协 调能力,还有对我和张申两个累赘的理解。难能可贵的是,她知道我们要什么,比 如每一次访谈,她都不直奔问卷主题,敞开来让被访者讲他们的故事,比如现在, 她要带领我们,对有特点的案例做一次回访。 曹葳子在翁古城中部,既不属北部山区,也不属沿海乡镇,却因毗连老古城山, 山势奇特,树种繁多,土质含矿物质丰富,许多山谷被外地人开发。前些时下乡采 风,我来过多次,我看到外表普通、内部装修豪华的休闲农庄“古城山庄”,看到 从古色古香门楼入门的蓝莓基地,只是那时走的是翁岫高速,而不是新开辟的乡村 公路。翁古城农村的路确实太发达了,几乎村村通屯屯通,然而走不同的路,通过 不同的入口,看到的内容大不一样。这并不是说在乡路上我们看不到风景,而是, 当慕红向我们简略讲述我们回访人家的故事,窗外所有风景都不再是风景,而是大 地上的一处伤痛。 —个二零零二年考上云南大学数学系的女孩,毕业工作三年后,在滨城高新园 区一家公寓打开煤气自杀身亡。家里太穷,父母靠贷款供了两个大学生,她和妹妹, 大学四年里,七个寒暑假,她只回家一次。没钱回家,怕父母想她,大一时她把自 己的头发剪掉留在家里,告诉妈妈,头发在哪儿人就在哪儿,想她时打开来看看。 大概怕我像第一天那样晕车,慕红并没说得太多,但这足以让我心生不安,作为一 个母亲,我不能想象我的孩子,日夜想家却不能回家是什么滋味,不能想象父母靠 看女儿头发缓解思念是什么滋味。关键是,如今,这个孩子又以残酷的方式与父母 永别,头发成了永恒的纪念。 “奋斗出来这么不容易,她不可能自杀,肯定是煤气泄漏,公司推卸责任。” 跟我们几天,面包车司机已经变成了心理专家,看出其中疑点,忍不住插话。 为了带路,慕红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可她出神地看着前方,没有吱声。 “她家人知不知道到底什么原因?”一直在后边举着摄像机的张申也忍不住。 慕红依然没有吱声,木木地看着前方。这时,我朝张申挥挥手,示意不要问了,她 太难过了。过了许久,慕红才自言自语似的说:“不知道,他们只含混地说可能因 为感情,她谈了个对象,没成。” 那天,对—个访问过的案子进行回访,慕红的表现有些异样,这并不是说她不 愿意多讲案子,而是她的情绪有些不对。以往,她不管坐在哪个座位,只要跟我们 讲话,都一定回过头,今天,她不但不回头,且一直梗着脖子,像是走了神儿。后 来,在车行驶到曹葳子地界后,倒是不再走神儿,低下头来,可她把放在怀里的黑 色小包一遍遍打开来又合上。打开来时,她把它推得远远的,仿佛要把包里的某种 气息放出去;合上时,她又把它抱紧在怀里,仿佛不愿包里已有的某种气息有丝毫 损失,显得非常焦虑。当车开上—个山谷,拐进一个村庄,司机向她确认是不是史 家沟村,她回答的嗓音竟然有些颤抖,“哦对,是史家沟。” 这是一座依山而居的房屋,寂静、安详。前边说过,在翁古城,北部山区总给 人安详感,因为村庄和房屋总是坐拥山的怀抱。可是迎接我们的一切并不安详,见 有车从屯街经过,街上此起彼伏响起狗叫,一些还没上山的男人女人,则站在院子 里冲面包车张望,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而当车在一家门口停下来,我们走下车, 只见一个女人疯了一样从院子里往外跑,跑到门口,抱住慕红呜呜地就哭了起来。 这时,我恍然大悟,我想张申和司机也一样,原来慕红的焦灼,是死者母亲在 访谈中对她产生感情,误把她当成自己女儿,让她打怵。可是,即使你有充足的精 神准备,也不能想象会是这种场面,女人搂住慕红直着嗓子喊:“耿小云你可回来 啦——俺想死你啦—一” 一个穿皮夹克的女人从院子里跑出来,她从后腰揽过搂着慕红的女人,大声喊 :“大嫂你飙了,人家是大学生,你快松开。” 谁知她这么说,女人更加疯狂,两手铁箍一样紧紧箍住慕红脖子,边号边辩解 道:“俺闺女就是大学生啊,她就是大学生,俺想死她啦啊—一” 慕红一动不动,任她搂抱任她箍住脖子,因多日日晒显得微黑的小脸在分不清 谁是谁的泪水中扑朔迷离。这时,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从院子里走过来,他站 在女人身后大喝一嗓子,“姜玉英,你快松开来,让客人进屋。” 这一嗓子还真的管用,姜玉英止住哭声,慢慢松开双手,并后退两步端详慕红, 瞬间,她像一个睡梦初醒的婴儿发现母亲不在身边一样,再一次哭了起来:“闺女 呀,你太像俺家耿小云了,俺就觉得她有一天能回来——” 慕红抽泣着,一边用手抚着她的后背,一边跟皮夹克女人打招呼:“刘主任你 好!这是滨城电视台国际部记者。” 她把手指向张申和我,在和妇女主任握手时,我们的双脚已经向院子里边挪动。 这是—个要多破旧有多破旧的房子,房顶上的苫草有很多地方已经塌陷,屋檐 下墙壁上的土坯已经斑驳不堪,泥地坑洼不平,灶台黑不溜秋,木门歪歪扭扭,你 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样一个家里,能长出一个云南大学数学系的大学生。然而,一 切都是真的,刚进里屋,妇女主任就拿出了耿小云的各种证件和一摞照片,想必一 早慕红把电话打给她她就跑来了,做好了准备。 大学的学生证,昆明市公交车乘车卡,身份证,滨城高新园区桑洛克公司工作 证,还有她用过的布缝钱包,装在钱包里的饭票,手机……这一切遗物摆在炕上, 你很难和一个叫耿小云的漂亮女孩联系上,或者你很难想象它曾经拥有一个女孩的 温度。耿小云实在是太漂亮了,椭圆的脸蛋,俏皮的鼻子,弯弯的眼睛。一般情况 下,有着这样五官的人,会妩媚有余端庄不足,她却不是,因为她长了一对敦厚的 嘴唇,唇角两侧有一条向上扬去的唇线,她的漂亮里有一种端庄的阳光的美。这使 我想起路上司机的疑问:且不说走出乡村多不容易,单是这种长相,就看不出自杀 的迹象。但我边看照片边把疑问说出来,“会是自杀吗?”没有人接我的话,过了 好一会儿,母亲姜玉英才拖着哭腔说:“公司说是自杀,俺和她爸去滨城,她已经 放在太平间了,化了妆,你不知她化了妆有多漂亮,俺太疼了,俺这心没一天不疼。” 做父母的,只纠缠在女儿自杀的痛苦中,根本不问女儿为什么会自杀,谁来证 明她的自杀,这让我悲痛之中又加进了另一种东西。乡村的生命太卑贱了,乡村人 太愚昧,太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了,如果不是自杀,公司要赔偿损失。如果真是自 杀,公司要有一个尸检报告。 然而,这样的思绪并没肆意漫延,因为此时,在所有人都聚在耿小云遗物和照 片面前时,另一种东西在肆意漫延,它不是漫延,而如洪水一样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它不是别的,是悲痛,是从慕红途中讲述时就已经笼罩在身边的悲痛,是刚来到耿 家门口就已经撞了个满怀的悲痛。只不过我一直徘徊在它的门外,不敢向它走近, 而某个时刻,一句话,不设防地猛力一推,一个跟头就栽了进去。为我开门的,是 耿小云的父亲,他说:“俺经常往孩儿手机上打电话。”他叫闺女孩儿,他说, “今年端午节,真的打通了,是个女声,和孩儿的声调一模一样,可她喂了一声, 再就没动静了,嗨呀,恁不知道,那不是人受的滋味,太疼了。” 我是母亲,我知道那滋味,我知道。 “俺害怕过年过节,害怕看见屯里别人家闺女,俺和她妈一夜一夜睡不着,有 时候半夜起来,抱在一块儿哭,什么时候能忘?忘不了!那不是人受的滋味,太疼 了……” 太疼了,我知道。 “孩子上大学家里穷,回不来家,怕俺想她,把辫子剪了留在家里,说头发在 哪儿人就在哪儿,在信里发誓,将来工作了挣钱了,一定一个月回一趟家,可她才 回了三年的家,就再也回不来了啊。” 我被洪水淹没。因为这时,耿小云的母亲已经趴到炕上,肩膀抖动的样子像惊 涛拍岸。 “供她上学,俺和她妈省吃俭用,俺种十几亩地,扣大棚种滑子蘑,二十多年 从没穿过新袜子,没穿过新毛衣。孩儿分滨城工作,挣第一个月工资,给俺和她妈 一人买了件毛衣,一人买了双袜子,孩儿蹲在地下给俺洗脚穿袜子,俺才看见,她 的头发掉得露了地皮儿。她才二十几岁,背着五万块钱贷款,俺心里那个滋味啊! 她生在俺这穷家里,太亏了,要是城里孩子,哪至于。要是城里孩子,她肯定有大 出息……就是这个样儿,她都当到总经理助理了。”说到这里,耿小云父亲有些气 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刚刚爬过一座山冈的老人。因为背对着他,看不到他 的表情,我只能感到他虚弱地喘息、不断地抽泣。然而他并没就此打住,在女人虚 弱的哭声中沉默—会儿后,又开始说话,“都是俺这当爹妈的害了她,她和她办公 室的小伙子处对象,那小伙儿对她特别好,给她买衣裳,请她吃饭。后来有一天, 来了—个女的,找到孩儿,说她才是他对象。孩儿受到打击,回家来哭,哭时说不 想在滨城干了,家乡这么美,要回家搞旅游开发。你说咱贷款饥荒一大堆,你把工 作扔了来家创业,那怎么行?那是妄想!俺和她妈都不支持,讲给屯里人听,屯里 人当成笑话讲。爹妈贷款把你从史家沟供出去,供到云南,你念完了书,还回到史 家沟,这不是拿钱扔高玩吗?没有人支持她,她回家就再也不提了,直到她死,再 没提回乡搞开发的事,也没提处对象的事。倒是她死后,家里来一个小伙儿,说是 桑洛克公司的,他让家人把他领到耿小云坟地,在那烧了—个红色皮包,坐了—会 儿就走了。俺就想,嘻要是有钱有本事的爹妈,何至于攀城里人;咱要是有钱有本 事,让孩儿回来开发,何至于有这一天!孩儿把回乡开发的规划都写好了。” 这时,父亲走到后墙一口木柜前,掀开柜盖,在那里拿出一张纸,打开来交给 慕红。慕红上次已经看过了,伸手递给我,张申却坚决不让,“慕红你念念。” 张申在发挥导演的作用,在这悲痛的氛围里,如果有人将死者的计划念出来, 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回乡,表示要回到我史家沟的家,A 计划表示最高计划,也是人生目标。A 计 划意味着是我所有努力,去为这个计划而努力,这是我所有目的的目的,所有计划 的计划。我将不惜一切甚至牺牲一切为了这个计划。所有的行为都朝着这个方向, 所有的努力都以这个为目的。= 零零六年五月十八日,耿小云在此宣誓! 发展行业:软件外包专业农产品贸易乡村房地产 软件外包行业: 二十六岁到三十一岁,在此期间积累社会经验、社会关系、贸易技能、MBA 的 管理能力、国际贸易业务的行内经验。英语、日语要能达到无障碍交流和写作的水 平。 收入指标:二十八岁或二十九岁,月薪要达到:五千元。还贷结束。 农产品贸易: 三十岁到三十五岁,随着日语和英语水平的逐渐熟练,翁古城海港的开通,以 及国际贸易关系的扩大,从兼职开始,从事农产品贸易,向翁古城和家乡靠近。 收入指标:三十三岁到三十五岁,月薪达到:七千元。(目标:一万元)存款 二十万元。 乡村房地产: 三十三岁到四十岁,三十三岁以后要考虑在农村安家,建一所乡村别墅,把父 母接来,至少每个星期在家陪父母两到三天。然后对这种“乡间别墅”的生活理念 进行宣传,从根本上改变家乡。 史家沟的一草一木我怎么也喜欢不够,那里的山水我怎么也看不厌。 慕红的声音柔婉、飘逸,轻微的鼻音使那语气里回荡着一股灼热的感情,当她 把最后—个字念完,母亲从炕上爬起来,再一次抱住她,“闺女,你就是俺闺女, 俺闺女回来了啊。” 像—个在逆转中被拧足了劲的钟表,慕红停顿片刻,突然地,号啕大哭起来。 而我与妇女主任,也一同加入哭的行列。 梦想,从来不是用来实现的,它不过是在艰难跋涉中给自己点燃的一堆篝火, 可是,它仅仅是一堆篝火吗? 见我们哭,姜玉英的哭声顿时弱了下来,好像这哭是来自同一条渠道的水,我 们的多了,她的就少了。这时,我慢慢移动脚步,走出低矮的屋子。 我走出屋子,不是害怕看慕红被姜玉英搂抱的场面,而是不愿意自己的悲伤再 度感染对方。院子里是猪圈鸡窝、喂鸡鸭的石槽,院门口是柴草垛,柴草外面,是 老井、土街、田地,这一切,我都太熟悉了,这是乡村亘古不变的事物。唯一陌生 的,是在田地中央,有一个土坯垒成的大棚,大概就是耿小云父母用来供养大学生 的滑子蘑大棚。你很难想象,这样的环境,会长出这样一个女孩,能从穷乡僻壤考 上重点大学也许不算奇迹,可有如此宏阔理想的女孩实不多见。我在想,如果A 计 划真的是乡村出来的大学生为自己点燃的一堆篝火,那么有谁为她注入过燃料、空 气和养分? 这时,我身后响起一声干咳,回过头,是耿小云父亲。他袖着手,挺着单薄的 身板,三步两步走近我,并从我后边错过去,指着井台前一棵树说:“这是棵海棠 树,开花时太美了,雪白雪白,俺孩儿喜欢,让俺给栽的,她还给自个儿起了个笔 名叫海棠仙子。她还说,爸,你记得,海棠树在,你姑娘就在,海棠树不在了,你 姑娘就不在了。就这么巧,第二年秋天,海棠树叫农村散放的马给咬掉了,几天后, 她就走了。” 生命是神秘的。人和心爱的物体之间有着说不清的感应,这样的事情我多次听 说。然而当时,我并没被这神秘故事吸引,因为从屋子里走出,那个被淹没在心底 的东西再一次浮出水面——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死?她经历了如此奋斗, 燃起了如此希望,她怎么会放下这一切?最关键的一点,我不能忍受她的父母对女 儿尊贵生命的漠视。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当我把这句话再次问出去,眼前的父亲突然火了, 冲身后的草垛猛踢两脚,之后一边跺地一边大发雷霆,“恰,谁都这么问,什么意 思?你们觉得俺这当爹的不关心孩子吗?你们觉得俺这么个小老百姓,想弄清就能 弄清得了吗?俺是谁,俺认识谁?” 就像一个正在走路的人被身后的拳头用力一击,我一愣,猛地回转头。 他脸腮扭曲,眉头紧蹙,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地瞅着那棵枯海棠,“就算弄清 了,人死了,有意思吗?就像这树,死了还能活吗?好,你找到人家,人家赔你钱, 把你贷款的钱都给了你,可你握一把钱,那不等于你没供孩儿念大学,你没生这个 孩儿,有意思吗?” 愣怔片刻,发蒙片刻,一个激灵,我突然回过神来:如果搞清了,得到了赔偿, 你为女儿付出的印迹就没有了,你在穷乡僻壤艰辛付出的神圣性也就没有了。没有 了这神圣性,也就没有了对女儿的神圣思念,是这样吗?我虽然不敢确定我的判断, 可那一刻,有一个意识无比强烈,那就是,人永远不能真正地设身处地,知道一个 被灾难击中的人到底感受了什么! 见我陷入尴尬,眼前的父亲平静下来,但突然地,他呜呜地哭了起来,“俺天 天寻思,每时每刻都寻思,寻思那天在火葬场,为什么不揪住公司老总,问问他俺 孩儿到底为什么自杀,还有上坟地来烧刨L 的那个小伙儿……可俺,能问吗?人死 了,问有什么用?要弄大了,不是弄坏了孩儿名声?你当老的帮不r 她,可也不能 弄坏她名声啊。” 我无言以对。 “俺孩儿,她怎么能走这条路呢?她怎么都不该走这条路啊!太可惜了,俺太 疼了呀,俺疼得抓心挠肝,要不是还有一个二姑娘,俺和她妈早就一块走了。妹子, 你不知道,太疼了,不是人受的滋味。” 那一天,因为树华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翁古城,让我们赶紧往翁古城赶,我 们很快就离开耿家。然而退出耿家,上车,慢慢驶出史家沟,这句话再一次响在我 的耳畔:“太疼了,不是人受的滋味。”那滋味,我不能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知 道,太疼了。曾在网上渎到一则日本故事,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想儿子痛不欲生。 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她的儿子,他需要一笔钱,妈妈一昕,就知道是诈骗。 她不说给钱,和对方东拉西扯一直不放电话,拖得诈骗犯没了耐心。大声呼号: “我需要钱——”这时母亲不得不平和地告诉对方,“孩子,你不是我儿子,我的 儿子三年前去世了,可你的声音太像我儿子了,我就是想昕听你的声音。”诈骗犯 听后,顿时哑言,过了许久,大喊一嗓子:“妈妈—一”看完故事我泪流满面,心 狠狠地疼了,我觉得作为母亲,我体会到了那种滋味。可是现在,我体会到的,不 光是疼。还有比疼更复杂的滋味。那不是别的,是人死了想弄清真相却又不敢弄清 的矛盾和无助,是疼着却又不得不把疼藏起来的无奈和绝望。因为在车上,慕红还 告诉我们,上次来时,关于耿小云死因。父亲一句话都没说,他甚至不愿意耿小云 母亲说,今天能说出来,他不知下了多大决心。 回来的路上,慕红似乎轻松了些,这倒不是说她终于有了话,也不是说话时终 于回过了头,而是她的坐姿再也不像来时那样僵硬了,好像勇敢地面对了一次把她 当成女儿的死者母亲,她得到了洗礼,就像经历过战争洗礼的战士,从此不再恐惧、 不再悲伤——告别时,她还答应姜玉英,做她的干女儿。通过回访,我真正看到这 个项目对研究生们成长的重要,年轻的心灵一次次接触灾难、死亡、贫穷、痛苦, 一次次打开那些陌生生命的心灵秘密,他们在痛苦的废墟上拾起的,必将是一笔巨 大的人生财富。然而,那一天,在离开史家沟的途中,我怎么都没想到,慕红还会 向我们敞开又一个秘密,一个和这个案例有关的,但属于她的秘密。 那时,面包车就要驶出曹葳子和张炉交界的乡道,来到离双泉寺不远的山坡下, 在正对着双泉寺的一个山谷,慕红突然让司机停车,之后,她回过头来,看着我和 张申说:“孙老师、张老师,想让你们帮我做个决定,可以吗?” “什么决定?”我和张申都有些惊愕。 “上次访耿家。耿小云母亲非要把她女儿的头发给我,我知道她是想女儿想疯 了,觉得头发被我拿走,就证明她女儿还在,可我一小就害怕死人的东西,我没置 可否。谁知那天晚上回招待所,我清理背包,发现她把头发装进我背包的内层拉链 里了。”说着,她两手下意识摸了一下怀里的包。“这几天,我老做噩梦,动不动 就半夜惊醒,今天回访,本是想把头发还给她,可是去后才知道,这根本没有可能。 也是去后才知道,我必须拿着,拿着就是对他们的最大帮助。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想把它埋在曹葳子地界,这里风光好,又守双泉寺,你们觉得呢?” 我没有马上回答,张申也没有吱声,可是一种说不出的紧张蓦地滚过全身。我 看一眼慕红怀里的黑色皮包,下意识地往旁边移了移,仿佛那里会有什么东西飞出 来。原以为慕红来时的焦虑,仅仅是害怕与死者母亲见面;原以为她回程中的放松, 仅仅是悲痛得到抒发,想不到还有这一出。我回头看看张申,他没有表情,他睁一 只眼闭一只眼,把摄像镜头紧紧扣住慕红。对他来说,这是最意外的收获,等于拍 到了戏中戏。于是我说:“我看行,应该把它留在家乡这块土地上。”我内心的想 法是,不能让慕红永远背着死者头发。 这时,司机也随声附和:“我看也行,俺把车开到双泉寺西边,那里有一片山 岚。”秋天的山岚,风景如画,色彩斑斓的树叶挂在枝头,阳光普照,如碎金碎银。 在山岚南面的草丛中,慕红慢慢蹲下来,用一把半截木梳当工具,不顾一切往深处 扒,扒到一尺深左右,她打开皮包,把那缕卷在纸中的头发拿出来。与其说那是一 缕头发,不如说是一只鸥鸟,它高高地翘着尾巴,呈一种展翅欲飞的姿态。可以想 象,它的主人在把它从头上剪下来的时刻。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把一只展翅欲飞的 鸥鸟埋进去,慕红扑通一声跪下来,带着哭音说:“耿小云姐姐,从今天起,我就 是你妹妹,我把你的发丝留在这儿,就算你实现了回乡A 计划。不过作为妹妹,我 想批评你,为人儿女,无论在什么样情况下,都没有理由选择死。你有未完成的责 任和义务,你不该把痛苦留给父母亲人。我也失恋过,也有和你一样的时刻,我把 安定片都买好了,可是我,我挺过来了。挺过来才知道,人,必须活着,只有活着, 才有可能改变一切。” 从张炉往翁古城去的路上,慕红告诉我和张申,据耿小云妈妈讲,耿小云确实 是自杀,她爱上了一个有婚约的男人,他是公司办公室主任。她的回乡A 计划,就 是和他一起制订的,她和他如胶似漆时,他的女友闹到公司。这让我想起昨天采访 过的杨柱的老婆,她似乎是这个故事的反面,杨柱乡下的老婆当初如果去闹,自杀 的指不定是谁,可是为什么这一类困惑比比皆是?比如慕红,她一直不愿意告诉我 们,就因为她也有过此种经历。 与树华相约在天外桃园,它坐落在翁古城城西,是一个装修风格独特的酒店, 各种花草植物树木簇拥在—个巨大的屋檐下,走进去,就像走进植物园。所谓天外 桃园,即是指这人造的自然。翁古城离乡村、离大自然并不遥远,就像现代文明离 乡村并不遥远一样,可是只要称作城,就必然有人在城中为你打造与钢筋水泥对立 的世界,它越是对立,越是品位高贵、风格高尚,据说这里的包间日日爆满,不提 前两天,根本订不上。树华毕业于翁古城重点高中,如今,这里许多局级干部都是 她当年的同学。前些时,翁古城大讲堂请她回来为机关干部讲心理减压课,她的崇 拜者与日俱增,有这两股势力存在。区区订包房小事根本不在话下。确实接待我们 的就是两个听过树华课的局长,我们在植物园里左转右转时,他们已经在一棵芭蕉 树下冲我们招手了。 握手。拥抱,寒暄,热咕隆咚的气氛与我们刚刚经历的现场大相径庭,虽然这 里的植物比乡村的还绿还青,然而这青绿之间裹挟着的不是原始、淳朴,而是规格、 档次,是富禄发达之后溢漫出来的尊严感。好在树华多年搞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 挣扎在一个个生命内部的疾苦当中,对尊严感背后的虚浮心知肚明,坚决不让奢华, 不让点“硬”菜。可是不点“硬”菜,不来点小小奢华,又如何体现尊严感呢?又 是老同学。又是著名心理学家,还带来记者和作家,为这些理由相争不下时,树华 只有客随主便,允许“硬”到虾。可是不管硬到哪里,有一个东西是难以逃脱的, 那就是酒。它不硬,比任何物体都软,可它下肚,酒桌的氛围迅速升温,不但树华 逃不过进攻,张申,我,慕红,还有树华从滨城带来看山的女友,都难逃“法网”。 在一种难以抵挡的气势下,慕红的脸迅速放红,原本就红肿的眼眶像抹了鸡血。作 为课题组现场负责人,她必须应对这种场面,因为她知道这个饭局,既是当地领导 为欢迎她的老师一行几人而设,更是为下午去石岭乡采访的顺利做铺垫,在座的领 导当中,就有一位是帮助联系石岭乡的要人。可是没过多久,她就两眼发直、身体 发软,看她有醉的迹象,瞅—个大家都在喧闹的时机,我赶紧把她拉起,离开屋子, 踉踉跄跄来到卫生间,她竟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我知道慕红醉酒,既是不胜酒力,也是无法把心从上午的现场中拉回来,两个 场景的转换实在是太大了,酒店的喧嚷浮华和乡村的寂寞穷苦之间的落差,任何时 候都不新鲜。新鲜的是她一连多天都在贫穷、饥荒、死亡的阴影里,新鲜的是就在 上午,我们埋葬了一个大学生的“回乡A 计划”。酒桌上,树华和朋友们谈兴正浓, 除了下午石岭乡的访谈,还有一个比访谈更宏大,的计划,那就是如何到乡村搞一 块地,到风景最幽深之处搞一个心理减压中心。 或许正是这宏大计划的驱使,饭局很快结束,在植物园的过道里,树华紧紧拥 着慕红,一边抚慰着她多日来的辛苦,一边向她交代下午的工作。其实树华在我们 进门时就已经长时间地拥抱过慕红,只是现场的忙乱使她们没有更多机会说话。见 面拥抱这。礼节,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是树华的发明,心理学上认为身体的接触会 缩短人与人之间心理上的距离,可是在树华和慕红几乎合为一体时,她批评了慕红。 当时我就站在旁边,树华伸手把我拽得更近,她说姐,慕红把耿小云的头发偷偷埋 掉是不对的,人有魂魄,人去世了,属于精神的魂离开身体升人天,而属于身体的 魄火化后流人大地,头发属于魄,可以埋到地下,但必须让她的父母在场,必须有 个特别的仪式,只有让逝者的父母体验到自己的孩子真的已经离开了自己,他们才 能真正得到精神和现实的解脱。树华做自杀死亡的研究十几年,对玄学深有研究, 她说这是精神动力学的范畴,因不断地往深处钻研,她整个人越来越通灵。我和慕 红点头称是,这时,树华的手机响了,是青堆子那边打来催促电话。 出翁古城城区,途经张炉,把慕红放下车,再经过与张炉合并的观海乡,不出 十几分钟,就是青堆子。多年以前,我从乡村出发,我逃离的是散漫、寂静和沟谷 大地。多年之后,树华带着朋友从滨城出发,就像我和张申每一次从滨城出发,我 们逃离的是紧张、喧嚣和钢筋水泥。还是那句老话,在城市人眼里,乡村就是远方, 就是世界。一路上,树华的朋友每看到—条河流或一大片稻田,都不住地咂舌,太 美了,农村太美了。 青堆子是一座古城,历史比翁古城悠久,十八世纪七十年代,就有外国传教士 从海港南边的码头登岸传教。因为这座码头通着上海、天津、烟台,大量输出粮食 与土特产,大量输入日用杂品,到民国和日伪统治时期,这里曾出现畸形繁荣,其 繁华程度超过翁古城,直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也是酒馆店铺鳞次栉比,海 港舟楫往来频繁,手工业工商业兴盛发达。在我童年的时光里,上一次青堆子如同 进一趟京城,“背大背上青堆,买个火烧换大梨。”这是这一带人人挂在嘴上的顺 口溜。也许一颗心一直向往繁华的京城。我从来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美好的山水景色, 确实有几道河流通过泥滩人海,可一下雨就发大水,淹了两岸庄稼,留下的印象除 了恐惧没有别的:确实有几个山冈连着大地上的村庄,可它太矮了,矮得既不像山 又不像冈,它很少让我流连忘返。实际上,要说风景,青堆子最大的风景是在国道 北侧,那里有大片大片平整的稻田,夏秋季节,稻浪滚滚,天地两色,看上去让人 心情舒展清爽。可是几年来,这片土地已经消失,高速公路和高铁,像撕扯在大地 上的两道伤口,把它们弄得面目全非。我的出生地山嘴小队,一条离地五米多高的 高铁路基挡在村庄前边,甭说美好景色,就连一望无际的感觉都找不到了。可是树 华非说这里有美景:“有,成森书记说有。” 成森,是我们的好朋友,他是青堆子镇党委副书记,刚从张炉乡调过来。树华 的团队来翁古城访谈,第—个乡镇就访的是青堆子,也就是说,他如果不调离张炉, 我们会在那里见面。好朋友的足迹是带着磁力的,树华说上青堆子看山,就冲着成 森书记。可是青堆子没有好山,成森人再好也造不出来呀!后来才知道,我错了, 青堆子不但有好山,还有好水和迷人的水库。 我的错误不在记忆,而在于我已经不了解家乡的变化了。在改革者决策把张炉、 观海两乡合并到一起时,北部山区的高岭子乡也合到了青堆子,青堆子于是既有山 又有水库了。那山叫圈龙山,水库叫转角楼水库,它们在我居住的村庄北边,站在 高处远远就能望到。念小学时,春季郊游,目的地就是圈龙山,传说那里山脚下有 一眼深井。古时候,海龙王的第二个儿子在人间作乱,大行水灾,海龙王就差人在 这里挖一眼深井,用锁链将儿子锁在井中,让他反省。可奇怪的是我总在春游时生 病,一次也没去过:而七十年代初,屯子里搬来三户淹没户,搬迁地就是转角楼, 为响应毛主席大兴水利的指示,他们背井离乡,只是当时我和村里人都不知道,那 里为什么叫转角楼,是不是真的有楼。 实际上,树华想起青堆子,和成森指引到青堆子,这些翁古城的好山好水大都 卖光了,天峪风景区、青云谷温泉区、歇马山风景区、曹葳子五道沟风景区、桂花 莆古城风景区,全都被城里有钱有志者买去并开发。树华领来这一拨算不上最后一 拨也差不多,翁古城的山水,在大力发展沟域经济和现代生态农业政策推动下,已 经所剩不多。 说起来有些神奇,一晃近四十年过去,我居然第一次踏上这片隐在记忆缝隙的 土地。坐在树华车上,跟成森的车一路向北,从乡级公路到村级公路,从村级公路 到一条逶迤在山岭脊背的小道,圈龙山竟然被我们轻松超越,而站在脊背顶端向北 望去,一片汪洋在群山之间,水天相映,世界顿时变得旷远、僻静、辽阔。树华的 一个做修船生意的朋友下车后嗷嗷直叫,太棒了,这水库我要啦。 那天下午,我没跟树华他们继续往前去,车在山岭间转绕我有些头晕,但这不 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对野地里的僻静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在城市人眼里,大自 然僻静旷远正是调养生息的地方,我每次回乡,在乡间不停地转,也有良好感受, 可是只要让我停下来,让我在僻静中等待下来,看到日影慢慢地升起慢慢地落下, 看到星星在万籁俱寂中眨巴眼睛,某种孤独感和无助感顿时涌遍全身。可以说,童 年在乡野上的孤独无助已经变成不治之症留在我的血液里。只要条件适宜,它就全 面呈现。就像那天在张小栓家,就像此刻,我对树华的朋友准备把自己置于辽阔孤 寂的天地之间有着莫名的恐惧。罗伯特·柯利尔在《秘密》一书里说,你怕什么, 什么就必然到来。研究人生秘密的后来人把这称作“吸引力法则”。那天,当车渐 渐远去,站在一簇树荫下,看着头上的云朵,感觉自己就像纷飞在树叶间的小小飞 鹅,一种似曾相识的孤独和无助无遮无掩包裹过来,于是赶紧转身,顺山脊小道一 路小跑,直到走进一个掩映在树林中的村庄,才慢下脚步。 为了不使狗叫声此起彼伏,在一个敞着后门的人家门口,我稍有停顿后大胆地 拐了进去。所谓大胆,是说狗就在这户人家的前院里汪汪直叫。本以为是进了一个 空寂的屋子,因为在我们访谈过的村庄和人家,大都是这样,向城里开发的民工潮 已经使乡村落为空巢,可是迈进门槛,我几乎惊呆了,这里竟然黑压压满屋子人。 堂屋地下一桌,东屋炕上两桌,西屋炕上地下各一桌,他们男女混杂,有的手执麻 将,有的口叼烟卷。早知道农闲时乡村人爱聚赌,可我从未见过如此隆重的场面, 烟雾和苍蝇在屋子上空缭绕,无数张暗淡的脸在桌子周围聚拢,简直就像进了赌城。 大家盯住我看了一会儿,又回到手里的牌上,只有一个在堂屋看光景的老者和我搭 话。 “你哪儿的?” 我没吱声,进了人家的门就应该说出自己的来路,可是我不知为什么没有答话, 大概还是对一屋子人感到惊讶。 “是来干什么的?” 老人这么问,我突然想起—个笑话,说有一个外国学者来中国大学,被大学门 口的警卫堵住,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个外国学者非常惊诧,觉 得中国人真是了不起,人人都是哲学家,连—个大学门卫都能问出这么深奥的哲学 问题。我没说我从哪里来,只说我是跟朋友一块儿来看山看水库的,谁知听我这么 说,老头冲屋里大声喊道:“听见没,又有人来看山啦,这一秋天十好几拨有了。” 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我,“买吧,俺这地方的山可好了,上边任老百姓穷也不 让办工业,连养鸡大棚都不让建,水库一点污染都没有,你去看看,里边有老鼻子 鱼啦。” 这时,所有人都停下来,把目光聚向我:有的,继续刚才的问题,问你是哪儿 的,从哪儿来?有的,问买水库是搞旅游还是搞养殖?有的,问能给多少钱?我只 是笑着,没有回答,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见我笑而不答。他们—个个又很灰心地拾 起手里的牌。然而就在这时,只见地当央一个正做作业的小女孩向我歪起脖子。她 眨巴黑溜溜小眼睛,盯我一会儿后,掐着手里铅笔,细声细气问:“城市人为什么 要下来买水库,城市不好吗?俺老师说城市有立交桥还有不夜城,可好了,你们为 什么要下乡买水库?”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问题,我看着孩子,持续着脸上的笑。 那个下午,我在这个人家没坐多久,树华就在电话里找我。在一个好心大叔引 导下,重新走回那个山脊,把刚才的遭遇讲给大家,竟然吓得我一身冷汗。从成森 车上下来的大学生村官说,他这里就六个自然屯,对这六个屯的自然情况他了如指 掌,根本就不存在我说的这样一个村庄:一、家家都有狗;二、一屋子会聚那么多 人。他说走进这里的乡村几乎听不到狗叫,有一年给狗带牌儿防疫,要收防疫费, 家家都把狗打死了。而现在正是大忙季节,即使男人不出民工,也都在山上收庄稼, 怎么可能聚在一个屋里打牌。树华见我紧张,赶紧抚我后背,“姐,你是不是累了, 休息时做了个梦,是不是这两天接触死亡案例太多,一直思考人的终极问题,产生 了幻觉?” 我瞪眼睛看着树华,看着成森和瘦小的大学生村官,用力回忆着刚才的一切, 之后使劲摇着头,“不,绝不是幻觉。我真的去了一个村庄,看到了一屋子人。要 不现在我就领你们去看。” 这回,轮到树华把眼睛瞪大,“姐,你刚才肯定走进哪个坟地了,看到了一些 阴间的往生。从佛家的角度讲,人的灵魂有好多个维度,凡是通灵的人,都能在某 个瞬间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事。”她这么说,我更是头皮起栗、毛骨悚然。 见我真的害怕,大学生村官说:“没事儿,你就是做了个梦,你想想,你们把 水库买了,不真就能盖出新的村庄,引来一屋子人吗?什么叫梦想,这就是梦想, 是老天告诉你,梦想就要成真了。” 那个下午,我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往回走的路上,不管树华的朋友如何 兴奋,晒出的计划多么宏伟,我都无法跟进。我一遍又一遍回忆那个村庄:房子的 后门,烟雾缭绕的屋子,目光愚钝的老者,掐着铅笔的小女孩……我因此也一遍又 一遍地问自己:城里人为什么要下乡买山买水库?这么问着,我想起耿小云的“回 乡A 计划”。或许,这个问题只有她能说清,可是想到耿小云,我更加害怕,我想 是不是真像树华说的那样,我走进了一座坟地,而那个小女孩,就是童年的耿小云。 她刚投生那个世界还没有长大,她只懂乡下人为什么要到城里去,还不懂城里人为 什么要到乡下来:她还不知道,当她有一天长大,真正进了城,会制定出宏伟的 “回乡A 计划”。我这么糊里糊涂想着,不知过了多久,车在一条河套边停了下来。 这时,树华对我说:“姐。成森说圈龙山后坡有个沟特别好,你要帮我下去看看, 如果真好,我也要买下—个山谷。” 即使树华不叫我,我也不敢再自己留下来了。顺一条哗哗流淌的溪流往沟里走 去,心情竟越走越好越走越开阔。很显然,我是这样一种人:在喧嚣里,在人与人 复杂的关系里,我愿意—个人待着,一个人静静体会孤独感,而在寂静的地方,在 只有人跟自然简单的关系里,我愿意在人群中,愿意将孤独感深深覆盖。为了覆盖 某种童年潜伏下来的孤独和恐惧,为了覆盖刚才不期而遇的神秘经历,我冲着越走 越开阔的山谷大声呼号:“啊——圈龙山我来啦—一”在我的带动下,树华和她的 朋友也跟着喊起来,“我来啦—一”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不禁让我想起黄土高坡上人们类似呼号的歌唱,在你感觉 和这世界关系只剩人和自然的关系时,你其实希望通过呼号来感觉自己和遥远事物 的关系。可是我的呼号,由我带动的树华的呼号,竟然使树华和这个山沟缔结了深 刻的关系。当我们一路高呼着走进沟谷深处,当一地在深秋里还泛着青色的草丛一 荡一荡铺展过来,树华作出一个重大决定:这山沟我买定了。 所谓买,即是租的意思,一租三十年不变或者五十年不变。在树茂草深的沟谷 上边,在流水淙淙的山溪源头,我不能回答的问题,树华和她的朋友给了非常现实 的回答。树华说:“姐,现在城市压力大,人际关系复杂,造成很多人抑郁和烦躁, 我每年都要搞高端人士的巴厘岛、日本《爱的疗法》异地心理疗愈工作坊。而在这 里建一个心理治疗中心,把抑郁和烦躁的人带到这个自然的山谷里来,让他们在自 然山水中得到心灵的修复和禅悟,想一想,会多么好!”而她的朋友说:“我们不 是买水库,公家的水库不可能卖给个人,只是买水库边上那块地,我可以在那水库 边上盖十几个木制别墅,春夏季节,把城里很多朋友和朋友的朋友请过来,让他们 在这垂钓、静养、游山玩水。” 心灵修复、禅悟、垂钓、静养、游山玩水,所谓现实的回答,其实在乡下人看 来,在许多只在温饱水平线上的人看来,一点都不现实。这并不是说首先需要大笔 资金的铺垫——买山买地,建治疗中心,修十几个小木屋,完善用水功能和取暖功 能,确实不是几个钱就可以解决的事。我是说,身在此山中的人们,永远不会知道 城里的人到底怎么了,他们为什么需要修复、需要静养、需要游山玩水。就像刚才 我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如果不走出深山,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城里人为什么要到乡下 来:就像耿小云的父母亲,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那么优秀的女儿为什么会为区区 感情小事自杀。 可是那小女孩真的是一场梦吗? 因为和树华的朋友一起呼号过,我们的关系似乎突然拉近了,她坐在我对面, 问一些有关写作的问题,比如如何构思,写作前是否需要做计划。她说我是她今生 近距离见到的第一个作家。为了表示礼节,我也问她一些生意上的问题,比如如何 修船,她一个小小女子,如何懂得修船?这时树华插进话来,“姐,你不知道她有 多牛,人家懂俄语,专门给俄罗斯人修船,你知道修一条船能挣多少钱吗,六百多 万呢。买一块水库边上的小地儿,当自家的后花园,实在是小事一桩。”虽然我还 是不懂给俄罗斯人修船为什么就那么挣钱,但这些信息足够让我沉默,因为我已经 知道该如何回答小女孩的问题了:太有钱了,就想把世界上最美好最没有污染的地 方变成自己的,如此而已。 因为一直不忘那个小女孩,在往回走的路上,我撵上大学生村官,我说书记我 不是做梦,绝对不是,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那里绝对有这么—个村庄。听我这么 说,大学生村官狡猾地看了一眼成森,仿佛他俩有什么密约。这时成森呵呵笑起来, 他说:“姐呀,你想想,书记要是承认有那么一个村庄,不是等于承认他们多么落 后嘛!现在,你听谁说过不让养狗啦,那都是老黄历啦,看来你真需要下来深入生 活啦。” 我懵懂地站住,盯着成森,这时只听大学生村官在后边说:“孙老师,要不怎 么能引进城里人到乡村搞开发呢,这大山沟里,有什么文化生活?不就打打麻将嘛! 大伙聚在一家,凑个热闹。那一家姓刘,他家男人是个残疾,干不了活,就给大伙 提供屋和桌子,坐庄抽点头儿。” 我木木地站在那儿,看着树华,我想做一个孩子的动作,朝村书记挥出一拳, 可我没那么做,倒是树华伸开她的双臂,将我紧紧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