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新的一天到来之前,我们经历了漫长的一夜。这一夜之所以漫长,是树华把 她的研究生们召回翁古城黄海岸大酒店,让大家好好洗了个澡后,讨论分析和诊断 已访过的自杀案例,折腾了大半夜。他们将不同案例进行归类、梳理,说出了很多 我从未听过的心理学术语,什么“精神动力学”,什么“躯体化障碍”,什么“关 系的死亡是最后的死亡”。这个晚上,大家提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关系”。比如 徐大仙女儿自杀这个案例,他们认为她不仅是经济穷、心穷,主要还是关系穷。当 目标人发现唯一爱她的爸爸都不能资助她两千块钱,生的希望自然就非常渺茫,要 豆浆机,不过是她希望看到一种关系的建立。在分析到于吉良老婆儿媳双双自杀这 个案例时,他们认为所谓爱面子,爱的是关系,爱关系是人的本能。当婆婆发现婆 媳关系出现不可逆转的问题,便产生了本能状态下的冲动,媳妇也是一样。这些关 于“关系”的说法,让我既受触动又感到兴奋。我曾写过一篇小说叫《致无尽关系 》,我在那里讲述了多年来对家族关系的厌烦和反感,而上了年纪才发现,正是那 些让你心烦和反感的关系,才使你有了存在感,才使你的生活有了意味。人活在关 系里,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然而,那个晚上,研讨过后,让我一夜无眠的不是这 个,而是我在怀疑,人仅仅活在和人的关系里吗?人可不可以活在和物质的关系里 呢?比如和山,和树,和土地,和地里的地瓜土豆,和神灵。当然开启我这个想法 的,是大家讲了两个被访者的故事。一个是那个在木器厂工作的十七岁儿子的母亲。 钱薇说,她长这么大就喜欢和土坷垃打交道,她家甸子上有一块苞米地,儿子死后, 她一天到晚待在那块苞米地里,只要看到黄澄澄的土,心就不疼了,好像那土是云 南白药。另一个,就是张小栓的母亲。慕红说,她在半年里死了两个亲人,一辈子 生了四个孩子都死了,现在孤寡一人,可填问卷时让她给自己的现状打分,她居然 打了九十分。为什么,就因为她信基督教。我因此就想,每当我站在偏远乡村的天 地之间,总会有与生俱来的孤独感,有难以抗拒的对孤独的恐惧,是不是就因为我 没有对山对树、对土地和土地上的神灵产生感情,我的生命,是不是没有和他们建 立关系呢?这么想,我感到后怕,因为我看到在我的童年里,从没有人告诉我人生 出来,奔着的方向是死。我所接受的教育,都是让你往前奔,从屯街奔向青堆子小 镇,从青堆子小镇再往县城翁古城,从翁古城再往滨城,往滨城之外的远方。我们 一程程奔着的。是一个个地名涵盖下的虚妄的空间,向这个虚妄的空间一路拼搏。 你也许有一种强大的信念,它和你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可是空间无限,有一天当你 发现你奔着的前方除了前方,没有实物,唯一的实物就是衰老和死亡。你和信念的 关系发生了断裂,那你该怎么办? 一夜的折腾,我的眼圈有些发乌,树华一早看见我惊虚虚问:“姐,你怎么啦, 是不是还在想那个村庄?” 我笑了,我说:“不,我在想‘关系’。” 我说的是真话,可树华以为我开玩笑,就也不正经地跟我说:“你想关系,关 系就来了,用不了多久,我和你就有了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我夜里睡不着觉,你 猜在想什么,我想圈龙山那个山沟,我一想起那山沟就兴奋不已,我把心理治疗中 心的名字都想好了,叫‘益之谷’,你说我买了你家乡的山沟,咱俩今后拥有了同 一个故乡,是什么关系?” 是的,在远方虚妄的关系抓不到手时,或许抓住一块地、一座山,和它们发生 实实在在的关系,便是对心灵最大的抚慰了。 那一天,因为“关系”两个字一直缠绕心中,面对每—个现场,我都能拎出关 系这条线,就像一只网的纲绳,纲举目张。比如在石岭乡四家子村,我跟树华访了 这样一户人家——树华那一天医院里没有门诊,大学里也没有课,她留下来跟大家 一起到现场访谈。那个被访者名叫李琴,她的母亲一年前上吊自杀。母亲总共生了 一儿两女,不幸的是两女都是残疾,老大三岁那年扎针把腿扎坏,老二是先天小儿 麻痹,就儿子是个健康人,可是这唯一一个健康的儿子,却在十年前遭遇车祸死亡。 没有了儿子,二闺女李琴把老两口接到家里,女婿上外面打工,父亲就在家里帮她 种地种菜侍弄家禽,可两年前,从未得过病的父亲竞突然查出胃癌,卧床不到半年 就撒手人寰。母亲七十多岁,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和骨质增生,见自己不能帮闺女干 活,还要给闺女添累,就起了轻生的念头。有一天夜里,睡不着觉出来溜达,门口 大道正好过来一辆车,就想冲到车底下撞死,可转念一想,自己儿子车祸死的,直 到现在他们一家还仇恨车主,要是撞车死了,一定会给车主造成麻烦,终是没横下 心。怎么死才不致拖累闺女,她想了好多办法。她家后边有一棵五十多年的老核桃 树,树下有—个拳头粗的歪权,在那里上吊,闺女收尸最方便,可是那里离家太近, 死后要是阴魂不散,闺女起夜就会害怕。房子东厦子里有几瓶打草的农药,喝药自 杀也不算难,难就难在如果不能马上就死,闺女还得花钱抢救。找不出—个好的死 法,她多活了一年多。这一年多,邻居把李琴母亲不想活的想法告诉李琴,李琴天 天看着她,母亲上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可是总有跟不到的时候。那天早上,母亲 跟她说得好好的,说明天翁古城小姨家孙子过生日她要去赶礼,今儿个剪剪头。李 琴一听她都决定去翁古城串亲戚了,肯定没事儿,谁知她以剪头的名义,一出去再 就没回来。天好响了,李琴突然觉得不对,就在大街上喊妈,邻居们听到喊声,出 来帮她找,没用一小时就找到了。她选的地方不远不近,说远,它就在家门口对面 的山坡上,说近,它又与家隔了一条大道。大概怕闺女费力,她跪着上的吊,那棵 小树非常矮。母亲死后,李琴痛不欲生,她说要是自己和姐姐没病,母亲绝不会早 走。姐姐到现在一周扎一回吊瓶,而她,左脚还要做手术,母亲就是为了不拖累她 和姐姐。她说母亲曾跟她说过,妈要是死了,你记着,一个七也不用烧,娘想儿常 常常,儿想娘就一场。你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母亲呀!可是母亲不知道,她这么 死当闺女的心里根本没法接受,太折磨人了。她说俺就是没文化,要是有文化,俺 就写一本书,书名都想好了,就叫《不能接受的爱》。俺想告诉天下父母,做儿女 的宁愿跟母亲受累受磨难,也不愿意接受这种爱,天天被想念和自责折磨…… 在这个故事里,我看到了这样一种“关系”:父亲的病,一定跟十年前儿子的 死有关,那种无法诉说的疼只有做了父母的人才知道。而母亲的走,除了疼闺女, 不想拖累她们,也有对亲子思念的力量推动。“娘想儿常常常”这句话,已经说明 了一切。然而这后边就衍生了一个重要的关系,那就是十指的关系。所谓十指连心, 是指跟心之间的关系,那个指是儿女,心是父母,十指,不管哪个指被砍掉了,心 都疼,而一个指砍掉了,其他指根却不疼。因为在李琴的讲述中,她从未提过她的 哥哥,而当问到她现在生活最大的寄托是什么时,她说是儿子,只要看到儿子,悲 痛才能忘掉。当然,在这故事里,还潜藏了更深的一种关系,那便是贫穷跟死亡的 关系,如果有钱治病,这个母亲绝不会去死。糖尿病和骨质增生,都需要长期服药。 在石岭乡最北边的斜坡村,我们采访了一个姓万的人家,他家四个儿子,三个 自杀,老父亲也在去年七月喝药自杀。据妇女主任讲,万家因为住在沟里,一直贫 穷,四个儿子一直娶不上媳妇。七年前,有人给最小的儿子介绍对象。女子是个精 神不太正常的傻子,可是小儿子结婚那天,母亲却让四十多岁的大儿子入了洞房。 老四恼火又说不出,就和哥哥记仇,天天和哥哥打架。有一天晚上趁大哥没回来, 在门口挖坑下绊子,把哥哥腿摔断了。哥哥躺到炕上第三天夜里,爬到窗外喝药自 杀。老二没沾过女人,也没被母亲给予过权利,实在控制不住,就在家里没人的时 候强奸了弟媳,谁知几次之后被傻女人宣布出去。老二生性厚道,从小到大吃东西 一向向着老四,老四没和他吵架也没下绊子,容忍了他的作为。可几天以后,老二 被邻家狗咬伤,得了狂犬病,病后的他不咬别人就咬妈妈,把妈妈撵得到处跑。几 天以后,他半夜醒来,恢复正常,也像哥哥那样喝药自杀。老三没尝过女人滋味。 又不能像两个哥哥那样愚蠢寻死,就离家出走,上黑龙江干民工去了。三年之后领 一女子回来过年,母亲高兴,把家里的驴和马都卖了,让他们结婚。结果,女子看 到家里的破落,从傻媳妇嘴里得知两个哥哥自杀的信息,不到三天,就偷偷走了, 再也没回来。正月初一那天晚上,吃罢夜饭,老三跳到屯街西头深井结束了生命。 父亲一辈子老实巴交,默默承受如此家境,六十五岁时得了脑血栓,瘫痪在炕时, 母亲把圈里的猪卖了为他治病,可是花掉五千多也没能治好。见自己治不好,就天 天喊不想活了。女人万难累身,心里发闹,在旁边没好气地说,想死你就死吧。结 果,就眼看着他在一个椅背上系条布带,半侧着身就把自己勒死了…… 在那个石头干垒的房子里,我们看到了这个愚昧混沌的母亲,饱尝情感折磨的 四儿子,已经精神分裂的媳妇。那个母亲面黄肌瘦一脸皱褶,松垮的脖子像空挂了 一张绸布,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说话粗音大嗓,看人目光热烈,她叼着烟卷精神 炯烁的样子,一点也不像遭遇如此重大灾难。她大大方方向我们展示这个穷家。把 儿子们的自杀归为有病没钱。“家穷,又一身病,困难嗑了(辽南方言,意指困难 得没有出路了)都服毒走了。”而她的小儿子,膀大肩宽,相貌端正,要不是大秋 天还光着个膀子,脏兮兮的裤子半卷着裤腿,相信不管在谁眼里,都是一表人才。 他简单讲述了去黑龙江哥哥的死因、父亲的疾病、房子上的石棉瓦下雨如何漏水, 却坚决不让我们走近他的傻媳妇。他把她锁在西屋,说坚决不能开门,一开门她就 往外跑,非常麻烦。于是我们就只有趴在窗户外面往屋里看,屋子黑咕隆咚,炕上 卷着一卷埋里埋汰的棉被,棉被旁边有一只碗,里边有一块生地瓜。傻媳妇蜷在被 子里,头发钢丝一样刺在头上,手指头含在嘴里,像个婴儿。看到我们,她忽地爬 起来,冲到窗户前,目光里闪着长期被关的凶狮一样可怕的焦灼和渴望…… 在这个案例里,我看到这样一种关系:如果不是母亲把四儿子的新婚之夜出让 给大儿子,就不会有大儿子的自杀;如果大儿子不当着兄弟们的面享用过女人,也 不会有二儿子的非分之想;所谓二儿子得了狂犬病,绝对是装神弄鬼故意处罚母亲 ;如果傻媳妇嫁一个男人却等于嫁了三个男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精神分裂。 因为在大街门口,我们遇到他们的叔叔,他说他的侄媳刚结婚时只是有点傻, 不会数数算账,干活做饭哪样都挺好的,谁也想不到她后来能疯成这样,出来就打 人,关在屋里,那么硬的土墙她都能挖出洞。当然,在这个案例里,我看到的最重 要的关系,还是贫穷、愚昧和死亡的关系。人在贫穷时,没法不愚昧,人在愚昧时, 贫穷就成了一出骇人听闻悲剧的发源地。当我们从万家出来,妇女主任问我们,看 到这个妈妈和儿子你们有什么体会?我愣住。树华说:“就是觉得那位母亲是—个 生命力很旺盛的人,你看她那闪亮的目光和结实的身板,还有红红的毛衣和红色的 袜子,加上她脸上深刻的地垄纹,还有她贪婪地抽着烟的样子,多像—个在人生矿 山拼力开掘的人。”妇女主任说,不愧是心理学家,村里人都知道这对母子不正常, 四十多岁的儿子,哪有上街赶集和妈妈一直手拉手的。 在石岭乡五块石村,我们访到—个四十五岁的女子李燕,她的丈夫刘开顺今年 四月份喝药自杀。李燕和丈夫都毕业于翁古城卫校,自由恋爱结婚。李燕父母早亡, 虽从沿海乡镇嫁到石岭山沟,可从没后悔过。一些年来,两人在山沟里开乡村诊所, 勉强能打发日子。所谓勉强,是说乡下人吃不起药,最常见的药就是止痛片,根本 赚不了多少钱。后来刘开顺的父亲又得了半身不遂,母亲得了糖尿病,家里日子太 累了,既要种地。又要在五块石村山山岭岭间奔波,三年前,刘开顺发现自己不幸 得了糖尿病。第一年,他对身体很重视,谨慎小心,一直坚持锻炼,不喝酒不抽烟, 不吃含糖量高的食品,可是日久天长,这些乡村一日三餐都离不开的主食就在眼前, 耐不住身体的需要,一点点放松警惕,身体竞越来越虚。有一天,当感到自己四肢 无力口干舌燥,他竟突然地大开禁忌,放开来喝酒抽烟,暴饮暴食。他亲历过母亲 从患糖尿病到离去时的痛苦,他是大夫,亲眼目睹了村里其他那些糖尿病病人的痛 苦,发誓绝不等到那一天。为此老婆和他吵嘴,阻止他败坏身体,可他坚决不听, 后来,他脾气暴躁,竟砸锅摔盆打老婆。今年四月。一直忍耐的李燕终于忍不住, 跟丈夫大吵了一架,她说你把自个儿身体弄坏,将来我可不伺候你。他说,你放心, 我不用你伺候。就是那天晚上,他喝了酒,把六种农药兑到一起,揣到之前已经看 好了的一块坟地,喝掉后躺到那里。他生前告诉李燕。母亲那块坟地风水不好,望 不见水库,我不去。他说我要找一块风水好的地方埋着,这样会阻止自己的糖尿病 再传给儿子。丈夫走后,李燕天天哭,她后悔不该办诊所,要是不办诊所,不看到 那么多糖尿病病人的下场,他就不能那么恐惧:她后悔不该和丈夫吵架,吵也不该 说那句话,丈夫是听了她不想伺候才去喝了药:她后悔不该嫁到石岭山沟,她念了 一肚子书,却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她说她最难受的事是丈夫没让她伺候,如果丈 夫慢慢病倒,她像伺候婆婆那样端屎端尿伺候到死,她会心安理得,可是丈夫愣是 没给她这个机会。她说到现在她才知道,人绝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别人活着, 他有病,他遭罪,他拖累别人,其实是在为别人免罪。丈夫走后,她不敢见人,觉 得全屯的人都在指责她,觉得全屯人都在笑话她。她承受着精神上的压力,更承受 着日子的压力。十五岁的儿子在曹葳子念初中,爸爸死后,他有一次回来,说话间 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从来不问问我上学能不能吃饱?”妈妈没吱声。儿子又说 :“学校卖鱼我买不起,有一回,我给卖饭的阿姨要了一勺鱼汤,用鱼汤泡饭,那 个香啊,妈我长这么大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饭。”妈妈抱住儿子,号啕大哭,她说: “儿子啊,我哪顾得上你呀,你的爷爷还躺地炕上,他半身不能动,可是他太能吃 了,天天喊饿。”儿子反过来抱住妈妈,连说对不起,之后冲到外面,骑上自行车 飞走了。从此儿子的话,就一遍遍响在妈妈耳边,在那些难以入睡的漫漫长夜,像 蜂子一样蜇咬着她的心,可是折腾到后半夜,常常刚刚睡去,就有另—个声音把她 吵醒,那是公公的声音。他因为长期卧床,腰痛难忍,动不动就大声哼哼,最难忍 受的时候,她走刭公公床头,说爸呀,俺知道你不好受,俺知道,可你一哼哼,俺 就睡不着,俺明天还得干活儿…… 从这个故事里,我看到的是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关系,不管是谁,从嫁人 那一天起,就有了自己摆脱不掉的命运。李燕的命运,本是在后来显现的,可是它 的源头,却潜伏在对方母亲的血液里。她与那血液,原本毫无关系,可最终,不但 有了关系,而且还是这种被疾病死死纠缠的关系。疾病,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狡 猾的家伙到底藏在哪个角落,等在哪个路口,又为什么那么恶毒和疯狂……当然, 这里边,最重要的关系,还是贫穷跟死亡的关系,因为在李燕的讲述中,从未提过 胰岛素。树华问她,为什么不给丈夫用胰岛素,她泣不成声说:“姐啊,俺们是学 医的,能不知道胰岛素好用吗?它那么贵,哪儿用得起呀。” 那一天,从刘开顺家出来,张申让我看了一段录像,那录像录的不是人,是一 只老猫在捕捉一只耗子。它从马车这边冲到马车那边,又从马车那边扑到苞米堆上, 在苞米堆下面,老猫终于捉到了耗子,并在耗子叽叽叽的叫声中把它几口咬死。可 是那只老猫并没马上把它吃掉,它把耗子叼在嘴里来回甩动,甩到远远一个地方, 然后再把它当活物捕捉,捕捉后再把它甩到另一个远远的地方。它这么捉弄着、玩 味着,无休无止。这是张申突然捕捉到的镜头,那场景显示的是死了三个儿子的万 家,他让我看,不过是觉得好玩。可我从这里,看到了一种不愿意看到的隐喻:贫 穷,疾病,就像这只老猫,它扭动着坚毅的双爪,瞪着凶光四射的眼睛,它把一个 个乡村生命玩于股掌之间,却兴味盎然、无休无止…… 后来我知道,张申也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他确实是突然捕捉到的这个镜头, 但他让我看,正是从中觉察到了某种深意。因为在树华他们要上另一家的时候,他 没有跟去。他跟我说。我想去刘开顺坟地看看,拍几个镜头,你跟李燕商量一下, 让她给我们领路。而在我说服李燕,跟着她一同往坟地走的路上,张申叹着气说, 你不觉得,我们拍的每个人都是老猫嘴里那个耗子吗? 刘开顺坟地在一座长满落叶松的山上,石岭山上的林木多为柞树,它不成材, 只能养蚕。可是山里的年轻人没人愿意重复老辈人这原始的劳动,纷纷进城。老辈 人年龄渐大,做养蚕营生的越来越少,柞树的空当,就在每年上边下达的植树政策 鼓动下,插进了成长迅速的落叶松。拨开松枝往上走,一丛光秃的山谷来到眼前, 而顺山谷再往上走,随着一座不高的坟头映入眼帘,只见汪洋之水从天而降。李燕 告诉我们,这就是刘开顺眼里的风水宝地,它登高望远,视线开阔,最重要的一点 ——它远离村庄。一个人活着时被贫穷和疾病捉弄,陷人命运的沼泽之中,死了之 后,永远地躺在高处,鸟瞰世界,是不是对死去的人最后也是最好的安慰呢?但李 燕不觉得这是安慰,她绝对相信风水的作用,“把他埋这里俺也觉得好,英那河水 库是咱翁古城最大的水库,水主财,都说阴宅主大事,有好风水主着,后人肯定会 有好前景。” 得知眼前的水库就是英那河水库,我有些意外。多年来,滨城人吃的水,就是 从这里引的,当年的“引英入城”工程几乎家喻户晓,为了保护水源地,多年来, 市政府不许这里引进任何工业项目,包括养鸡大棚。我俩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前方 锃亮一片,更远的前方被山挡住,但在山脊后边,又是一片锃亮。我不知道昨天和 树华看到的转角楼水库离这里有多远,它也许是这水库的更上游。我在想,是不是 要保护水源地,这里的人们才格外贫穷,那只老猫才格外地虎视眈眈呢?我在想, 如果不是参加这个调查项目,我们这些从城里下乡看风景的人,怎么会知道这风景 深处的荒冢孤坟,又怎么会知道它究竟埋下了多少深重的痛苦和微弱的希望呢? 就在这时,张申有一个发现,他侧棱着耳朵,惊虚虚望着远方,“你听,什么 声音,这附近有教堂!”二零零七年,他下到翁古城横道河乡拍《留守女人》纪录 片,对教堂钟声的认知很是自信。李燕马上就证明了他的自信,“对,是教堂,前 儿个,那里有聚会。刘开顺病那会儿,俺叫他去,他就不去,他说他得的是实病, 信什么都没有用。”乡村对宗教的理解,一定是带着功利色彩,在张申曾经拍到的 镜头里,就有很多这样的内容,可是,站在天高地远的山野之间,真实地听到教堂 里传出的钟声,不怎么就突然的皮肤起栗,那是一种极少有过的感觉。你觉得整个 山体和树木都变得神圣肃穆,宁静和旷远不再是无限,而是某种触手可及的安宁感、 幸福感。在这种感觉中,激情一下子就上来了,我说张申,我想去看看。 对基督教堂,我并不陌生,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在埃及的开罗,在俄罗斯 的海参崴,在加拿大的维多利亚,我都身临其境。在加拿大的维多利亚小城,我曾 和当地社区的外国朋友在一个周末去教堂唱诗、祈祷,听牧师布道,做了长达三小 时的礼拜。教徒们的虔诚,众声合乐的肃穆恬静曾深深地打动过我,可是中国土地 上的教堂我却从未走进过。其实教堂就在我们身边,滨城北京街就有,也曾动过去 看看的念头,却不知什么原因,终是没有走进。那天下午,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推动, 我和张申劈开松枝密织的山道,一路朝李燕指的方向走去,历经了千难万险。那时, 我真正体会了什么叫山区,声音本来就在耳边,红色的房子本来就在眼前,可是你 从一条道下去,以为马上到了,却不怎么就岔到了另一边:你从另一边返回,绕到 原来位置,循着声音找去,却根本找不到直奔教堂的路。于是,我们又不得不朝相 反方向的路口走,结果,走了三十多分钟,发现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当问 到—个赶着马车的中年男人教堂在哪里,他的回答吓了我们一跳,他说:“老鼻子 远了,顺这山根走,怎么也得两个小时。”我和张申顿时相对无语。 那天下午,直到黄昏,我们也没有找到教堂,神拒绝我们找到,也许有他的旨 意。可是山区的太阳落得太快了,刚才还明晃晃的,一不小心,暗影就幕布一样笼 罩下来,在你迷路的时候,你觉得笼罩下来的暗影就像电影里迅速围攻过来的士兵, 让你忍不住惶惶心跳。怕越走越远,我们再也不敢动了,只有堵住路人,问清我们 所处的位置,然后求救树华,让他们的车过来找我们。 路人告诉说,我们所处的位置,在小房身和棒槌沟之间,藏金沟的西边。这一 带开车的人都知道藏金沟,因为这里是翁古城和滨城的典型,电视天天演,市里领 导差不多天天往这跑。听说藏金沟,像听说教堂,我突然兴奋起来,不过同是兴奋, 这兴奋和兴奋是不一样的,教堂让我感到了神秘,藏金沟让我感到了熟悉。当你迷 失在去教堂的路上时,熟悉的事物让我温暖。所谓熟悉。是说我曾跟翁古城农发局 的领导来过,因为这里是翁古城和石岭乡最穷的地方,上边在这里搞生态移民试点, 建社会主义新农村。所谓生态移民,就是把沟沟汊汉散在的房子拆掉,每户。补助 六万元,在一个平坦的地方集中盖房;上太阳能,安路灯,连多年不变的每家门口 的草垛,也要集中到一个地方。我去时,这两项工程同时动工,一些房子已经拆除, 人们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水道沟正在治理,沟边堆放的乱石乱草被清除拉走, 土豆花和大叶菊的种子已经落地。但村民也有挠头的问题,就是草垛放在离家很远 的地方,拿草做饭不方便了怎么办;盖一座新房需要十几万元,有的家庭,分文无 有,政府补六万,剩下的钱拿不出怎么办。坐在道边,为了打发时光,我把这一切 讲给张申听。张申根本不听,不但不听,还一直打岔,他一个劲儿地回放他拍到的 镜头让我看,先是看那只老猫和耗子,之后又看那个用愚昧的爱害死了三个儿子的 母亲。在把镜头放大到那母亲脸上时,他自言自语说:“在贫穷到极点的时候,邪 恶也许是一种力量,要不你想想,她家那么穷,死了这么多人,还得养—个疯子, 她怎么过下去……” 就像电视里的频道,情绪也是可以转移的,张申的打岔,使我的情绪瞬间有了 转变,某种美好的前景不再鼓舞我,而另一种低沉的情绪袭上心来。当然也因为天 越来越黑,路人越来越稀少。山和树越来越模糊,没有阳光,心里的明亮无从燃起。 关键在于,当你想到白天访过的那些人家,心情就怎么都不会好了…… 好在,没用多久,路的远方,亮起了两束车灯,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一 点点地,来到了我们眼前。 车停下来才知道,这并不是我们的面包车,面包车司机找了他的朋友来接我们。 这是一个特别愿意说话的司机,我们上车还没坐稳,他就哇啦哇啦说起话来。他嗓 音很粗,吐字也很急,像有人跟他抢话。他先说到他和面包车司机的关系,他叫他 老大,他说俺和老大是铁哥们儿,俺帮他干活是常有的事儿。因为等待使我们备感 疲惫,也因为心情不好,我和张申精神萎靡,都没有接话的愿望,可是听着听着, 某个时刻,我俩突然精神起来,因为说完他的铁哥们儿,司机话锋一转,转到一个 人身上。那个人,正是我们一直关心的,那个死了三个儿子一个丈夫的老太太。 “见世面了吧,一家四个人自杀,俺觉得世界上都少有。其实他家哥几个长得都不 错,就因为住在兔不拉屎的深沟儿里,就找不到对象。咱村里人都说就怨那个妈, 俺不这么看。那年他四儿子结婚,他妈上俺奶跟前哭,哭前边三个儿子没有对象怎 么办。那时俺没结婚,不知道她为什么哭,现在俺明白,三个儿子打光棍,家里突 然进了女的,给当妈的添了大难!叫老大先进洞房,是俺奶给她出的招儿,这做法 是愚昧了。可也是逼出来的,你说当妈的眼睁睁……后来弄出这么个结果,她从没 埋怨俺奶,也没跟村里任何人讲。俺奶临死为这事儿都闭不上眼,可她去握俺奶手, 说都是她自个儿的命,她说摊上这个命,她认。你说是不是挺了不起的?” “可有人说她和小儿子有事儿,市场上老是手拉手。”我立即跟问。 “那是瞎说。”司机的声音更加响了,像安了扩音器,“那是小儿子孝顺!当 年俺奶动不动就把小儿子叫来家做他工作,他拉他妈的手,那是俺奶教他的,俺奶 说他要是也恨他妈,他妈就不能活了。要不你们去问俺妈,他家的事儿,俺妈知道 最多。村里人都说没看见她哭过,可她在俺家,眼泪掉了能有一瓦缸,你们要是有 空,去好好访访,能写一本好书,那老太太,是俺们村里最了不起的老太太。最了 不起!摊上那样的家庭,是谁都活不起了,可你看她……” 我们怎么也想不到,在我们一天拾起的各种关系里,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它发 生在邻里之间,是一个无知且善良的女人支撑了另一个无知且善良的女人。这关系 导致了不可挽回的恶果,承担和承受的,却是一个被所有人不齿的母亲。 该问的话很多,比如这个母亲的性格、她的出身,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和张申 谁都没有问。似乎我们宁愿相信那个母亲不那么正常,身上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因 为如果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那么这意味着,她的承担和承受里边,有更深重的心 灵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