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阳光真好,阳光从山东边升起来,照亮了窗户,照亮了屋子,照亮了心情,好 心情总是在新的一天到来时重新光顾我。虽然石岭招待所极其简陋,坚硬的床让我 落枕,脖子不敢转动。一转就抽着后背疼。新的一天,还是慕红带队,树华已经在 昨天傍黑就回了滨城,她因为没能到路口接我和张申,只在电话里批评我,姐,不 能再“咬道”了,你一咬道就脱离了大部队,就耽误了时间。咬道,是翁古城一带 农村对狗的说法。主人牵着狗走,如果它咬道边的人,必定耽误主人时间,日子久 了,就拿来形容那些无事生非的人。我嘴上连说是是,一定不再咬道,可心里在想, 如果需要,我一定不会放过。 一整天坐树华的沃尔沃吉普,再换坐微型面包,不但没有不适应,且像离家出 走的人又找到自己的家园。这并不是延续了昨天迷路之后在路边与接我们的车相逢 时的感受,而是说。我们和慕红,和所有课题组成员聚在一个车上,就像一个大家 庭,彼此已经有了特殊感情。钱薇一再说今天太好了,孙老师和张老师回来,我们 的车不空了。 不是不空了,而是有些满,大家争先恐后向我们讲述一天半来在石岭的收获。 在这些收获里,其中最重要的收获是,有一个被访者访完后问吕岳成,怎么大学生 还干这活呀?吕岳成说,我们不是大学生,是研究生。被访者惊愕,说你们这哪里 是研究“生”,这明明是研究“死”嘛。吕岳成传播给大家,大家便把常常沉闷的 车厢弄得一片哗然。倒是不出半小时,这些研究“死”的学生们就被车—个个放下, 各自奔自己的目标去了,只剩下我、慕红和张申。慕红可以说越访越有经验,她已 经通过妇女主任提前一天通知被访者,当然也是山沟里的人比较注重四十块误工费。 我们的目标是棒槌沟倭瓜川小队,一个五十七岁的男人二零一零年喝药自杀, 家里只剩—个八十多岁的母亲。车沿着长满老梨树的屯街往里开,我对就要见到的 被访者充满期待,因为慕红说这老人在三个儿子家轮养,而我,对老人轮养的故事 情有独钟——经历了几天采访,我对被访者承受的灾难已经没有恐惧只有期待。可 是在—个草房屋门前下车,走进院子,竟发现锁头看家,根本没人。慕红给妇女主 任打电话。妇女主任很快派来小队妇女队长,烫着卷发穿着拖鞋的妇女队长来到院 儿里,一看就知道她是被从干活的地里找出来的。她说老太太昨天答应好好的,怎 么会不在呢? 在—个半山坡的果园里,我们找到了老太太。她一头雪白的头发,身板单薄佝 偻,因为胳膊和腿都很长,看上去就像图片中的类人猿。她手提编织袋,低着头, 正在已摘光了苹果的枝头底下找苹果。妇女队长把她从苹果园搀出来,她愣愣地看 着我们,说:“你们干什么,找俺干什么?” 妇女队长说:“昨天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想跟你谈谈过去的事儿。” 她还是愣愣地看着,木呆呆地说:“过去,过去有什么事儿?” 无奈之中,大家只有什么也不说,一边一个把她搀到车上。往回开的路上,老 太太手扶车座椅背,左看右看,看够了,还是不住地问:“你们哪儿的,找俺干什 么?”妇女队长小声说:“她糊涂了,什么事都记不住,在三个儿子家轮养,轮着 轮着。城里两个儿子家坚决不去了,弄来弄去,身边的儿子还死了。” 许是活了一辈子,从没有被这么重视过,又是搀扶,又是坐车,那天,把老太 太从果园里拉回家,让她打开生锈的门锁,进到屋里,问她多大岁数、几个孩子、 老伴什么时候去世,她东张西望,一句也不回答,只是反复问道:“你们怎么找俺, 找俺干什么?”弄到后来,妇女队长代她回答:“她八十三岁,生了九个孩子,六 个闺女三个儿子。老大在翁古城,老三在滨城,最小的一直在身边。” 谁知这么说着,就像往乡村的轧水井里引了一瓢水,老太太终于开腔接话, “俺三岁妈死了就给俺找婆家了,俺没有家。” 妇女队长大声反驳她:“怎么没有家,这不是你的家吗?”之后又小声对我们 说,“她糊涂了,就说自个儿没有家,上城里儿子家住也说没有家,回到村里还说 没有家,自个儿的儿子,儿子家不就是你的家吗,她老糊涂了。” 妇女队长这么说,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她太武断了,我们没老,我们不知 道老人的感受。可是我没有把自己的反对说出来,因为这是采访现场。 听妇女队长说这就是她的家,老人四处张望着,再也不说话。为了引“水”, 妇女队长接着说:“她家小儿子最孝顺了,老人不愿上城里儿子家,也不往外撵, 可媳妇不行,媳妇心里不平衡,就打仗,儿子打不过媳妇,就服毒自杀了。” 这一回。老人深深低下了头,任你怎么引,都不再吱声了,仿佛那话语是块石 头,已经沉到了井底。没办法,慕红拿出四十块钱,只有走人。出院门时,妇女队 长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解释说:“老人受了刺激,她家老头儿活着那会儿,她和老头 儿一块往城里的儿子家轮,老头儿死了,她就坚决不去了。要是她愿意轮,小儿媳 妇就不会和小儿打仗,是她逼死了儿子,能不受刺激吗?你以为农村的家是家,可 儿子死了,媳妇不出半年,改嫁走了,剩你一个人,孤单不孤单?家是在,六个闺 女也经常回来看,可你有意思吗……人老了,就别要家了,你走在哪里,哪里就是 家,别发贱!” 说老人逼死了儿子,老人发贱,这,我也不能同意。我曾看过张申拍的一个有 关轮养的纪录片,那里有一个名叫高秀英的老人,她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年老后 在四个儿子家轮养,一家—个月,每到一个儿子家,她都皱着眉头找家,她说俺想 回家。儿子说,这不是家吗?她摇头说,不是。等到了四儿子家,她再也不找了, 为什么,四儿子住的房子是她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在老房子里,老人眉头那个舒 展啊,可是刚住上一个月,又要轮走,往外卷行李的时候,她又问,上哪儿,说上 大儿子家,她说上他家干什么?儿子懒得和她哕唆,强行把她背到车上。拉到大儿 子家,她四处张望,又问,家哪去了,俺想回家。从老大到老二到老三,她需要在 老房子外面的三个儿子家住三个月,三个月都在找家,她焦渴又迷失的目光让人看 了揪心。倒是第二个儿子聪明,看有张申在给她录像,就说母亲可能是想回娘家, 她好多年没回娘家了,可用电视台的面包车把她拉回十几里外的娘家,她竞不认识 娘家任何人了。七十多岁的兄弟喊她姐姐,她问你是谁,俺不认识你。 老一辈乡村女人,十几岁从娘家嫁出来,在婆家生了一大堆孩子,到最后,要 在自己的儿子家流浪,没人能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在纪录片里,一个不断 重复的镜头就是不断地有人卷着老人行李把她送上马车,看一辆马车在屯街上来往, 在山道上颠簸,任谁都会难过流泪。一个为儿女付出了一辈子的老人,只要求不离 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怎么能说是发贱? 同样,我也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我不说,不是顾忌采访现场,我们已经离开 了现场,我不说,是我深知这是老一代乡村老人必须面对的现实。这现实中最残酷 的是,他们没有工资,没有养老保障。到—零一一年,乡村户口年满六十岁的老人, 每人每月才有了八十块钱生活费。医疗保险,也是从二零一一年,才有了百分之六 十五国家承担的医疗费。在此之前,他们赤裸裸只身一人,而这个人,体力、心力、 脑力,已经在漫长而艰苦的生活中消耗殆尽,他们由能跑能颠到四肢不灵,由耳聪 目明到耳聋眼花,一直到瘫痪、痴呆、拉尿在炕……如果不是儿女同当。哪一个都 难以招架。 那个早上,访谈虽然草草结束。可是老人一遍遍问找她干什么的镜头,在我眼 前久久不散,尤其她说出的那句话:“俺三岁妈死了,就给俺找婆家了,俺没有家。” 这句简单的话,包含的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三岁死了母亲,订娃娃亲嫁人,从此 就属于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另一家的人了,到头来,这个家又不属于她……女人是颗 奇异的种子,天生需要落到别人的土地,在别人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到 有一天,根须还在,土地不在,他们只能像棵从土中拔出的稻苗,把根须卷到行李 里,四处飘零…… 或许,这正是老一代乡村女人的宿命。 可是,这个老人不为宿命就犯,却让她的儿子为她埋了单。 从老人家出来,我们又去了另一个老人家,他叫周凡荣,也是倭瓜川人,七十 三岁,他的老伴在一年前跳水塘自杀。许是知道这老人会很配合,妇女队长进门不 久就撤退出去。这让我心情略微放松了些,虽然她说的话都不无道理,但我不喜欢 她的态度,这里边没有体谅。 这是一幢青石和灰砖垒就的房子,一看就是老房子,因为知道老房子才是老人 的家,我对房子有了特殊的敏感。但老房子里住的,不光是老人,在院子里,迎接 我们的是一个眉梢吊在脑门上的年轻媳妇。她见我们,似笑非笑,躲着张申镜头把 我们让到东屋,再就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老人一直住在老房子里,心里有个家,他 叼着烟袋的样子,很是镇定自若,见到我们,礼貌地打个招呼,再就半靠在被垛边 吧嗒抽烟。 老房子就是老房子,屋子里有一股酸溜溜的潮霉气味,再加上老旱烟飘散的青 涩味,非常难闻。可是因为我的脖子一直在疼,歪着脑袋特别难受,在这难闻的气 味中,我还是偎上炕沿,慢慢把自己放躺在撒了一层灰尘的土炕上。 说起来,还是出身作祟,如果不是就在这样的土炕上长到二十多岁,我怎么也 不可能扑腾扑腾就能躺下来。这是我们此次在乡下见到的唯一一个苇篾编的炕席, 躺在上边,炕席底下的稻草发出吱吱响声,炕席和墙之间的缝隙里有大米虫在出溜 出溜爬。重温童年的历史,像在脑中回放老电影,虫子不再是虫子,而是多年不见 的老朋友。 访谈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进行,老人说话声音太低,不用心听根本听不见。并 且,他总是思考着,你问他话,他总要停一会儿,吧嗒两口烟,仿佛要说的话都在 火星一闪一闪的烟锅里。而一旦吐出烟圈,说出了你想听到的话,他又像一个做了 错事的孩子,赶紧打住。比如慕红问,你老伴去世之前有什么异常的迹象?他思考 一会儿,吧嗒两口烟,一枝一板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嗓子眼儿吞不下东西,她 的两个哥哥都是胃癌死的,她就念叨可别像了哥哥。没什么迹象,那两天,好像生 了点气……”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深邃的目光在眼仁里游动一下,长长叹口气 说:“嗨,不说了吧,都怪自个儿命。” 都怪自个儿命,这是这位善于思考的老人挂在嘴上的话,其频率就像他吧嗒嘴 里的烟,而一再强调都怪自个儿命不好,他却绝不把命里的秘密打开,只在思考中 详细地回忆了老伴死那天的情景:“那天早上七点半钟,她出去串了个门儿,回来 说今儿个要上乡医院看病,可换了一身新衣裳,走出去不大一会儿又回来了,打开 躺厢柜,说看病得拿两个钱儿,可拿了钱,走出去不—会儿又回来了,又打开柜, 拿出一个布包。有时候心情不好,她愿往一些纸片上写点东西装进布包,俺还开玩 笑说你想写书啊。俺问她,你看病拿包干什么,她没说话,俺也没多想。过后想想, 头四五天的时候,她露了个话头儿,说有件事说给你听,咱俩如果我先死了,你哪 儿也别去,就住在这里,房子就给波子。波子是俺二儿子,她说要是把儿子撵走, 我死也闭不上眼。讲这话没两天,就是阴历十月一。那天农村上坟,俺家坟地在大 山上,不方便,媳妇说你腿疼,不能走我去,可是一等等到十点钟媳妇没去,老婆 子就着急,就自个儿拿香纸去了。她一辈子孝顺、要强,不能叫公婆在地下等她。 俺就想,她上坟时肯定跟公婆念叨什么了,大概就说她活够了,老人快把我领走吧, 公婆活着时最中意她。这不初一上完坟,初四她就走了。古人讲,真魂上坟那天就 叫公婆收去了。嗨,怎么说好,都怪自个儿命。” 不可思议的是,老人不打开他命里的秘密,慕红居然也完全被老人这些隔靴搔 痒的话绕了进去,跟着追问,她在哪里跳的水,你是怎么知道的。老人就说,俺家 山前边有个水塘,她投了水塘。那天单屯有个叫单永宝的人赶车去拉沙子,老远看 水塘里漂了个人,头发白花花的,走近看,是个老太太,脸冲下。他就想这附近谁 家有白毛老太太,一想,就俺家有一个,前屯老于家有一个,去问老于家,人家老 太太在家,就想一定是俺家,就报了警。 我在一边着急,插话道:“什么事都没有,她怎么就活够了?” 老人思考着,用力吧嗒两口烟,叹口气道:“一来她嗓子吞不下东西,害怕是 癌;二来伺候俺伺候嗑了,俺一身病。三十年前当小队副队长,冰碴没化开就带头 赤脚挖水沟,腿叫凉水激坏了。后来不当副队长,到学校打更,夜里骑自行车过堤 坝,掉到坝底,腿又摔断了,后来又大小便失禁,什么活儿都不能干,一天净跑厕 所了……嗨。都是命。‘ 这回答并不能让我满意,病还没查出来,即使害怕,也不至于自杀,再说,她 和老伴相依一辈子,怎么能这么狠心?于是又问:“你几个孩子,他们不管你吗?” 这时,老人突然坐直起来,放下手中烟袋,说对不起孩子,俺得上厕所,就急 慌慌转身穿鞋。我赶紧爬起,歪着脖子和慕红一道帮他穿鞋,扶他出屋。这时,我 发现了一个隐藏在屋外的秘密,那个眉梢吊在脑门儿上的年轻媳妇就蹲在灶坑,见 老人出来又有镜头跟着,头使劲朝院子方向扭,不理不睬。和慕红回到东屋,我俩 目光对视了一下,似乎终于明白我们的访谈为什么压抑了。 为了在空白中无话找话,我跟慕红说,难怪这老人说话有板有眼,人家当过小 队干部。我这么说,是一句真话,在我出生的乡村,就有一个老队长,他大字不识 一个,可是对待乡村事物有着超人的智慧。我一向觉得,有知识的人未必有智慧, 而在广大的乡村,这种没知识有智慧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游走在宗族邻里之间,评 事论理主持公道,拥有极高的威望和荣誉,所谓古老传统中的“宗族皆自治,自治 靠伦理,伦理出乡绅”。谁知听我夸老人当过小队干部,屋外的媳妇突然撞进里屋, 压低着尖细的声音道:“屁,见人就说自个儿小队副队长,你说那算个什么官儿, 一个小队队长,还是个副的,他也好意思!”她狠丢丢吐出这么句话,又赶紧撤了 回去,因为她发现,张申把镜头对准了她。 那个上午,小队副队长这个话题的出现,不但为周凡荣老人命运的秘密打开了 缺口,且使后来的访谈变得格外顺利。这得感谢他那吊眉儿媳。当然,也得感谢慕 红。前边说过,在慕红的访谈问卷里,根本不包含被访者的命运,她要的只是数据, 可在对我和张申所做事情有了了解之后,她已经自觉不自觉地配合我们。比如当老 人从外面回屋,上炕坐好,她居然单刀直入地问:“大爷,你多大年龄当干部,当 了多少年?” 老人把烟锅重新点燃,吧嗒两下后,陷入沉思,并且警觉地冲屋外看了看。其 实得知老人对屋外敏感,张申早已把破旧的木门关上了。在烟锅里的火一星一星燃 起时,老人说:“老皇历了,俺十八岁当小队会计,二十三岁当小队副队长。一当 就是三十三年零五个月。嗨,都是命!” “是不是老百姓家长里短的事儿都来找你?”我问。 “可不是,别看俺是副队长,比队长有权威,队长管吃饭生产的事,俺管饭后 茶余大伙儿脑袋瓜里的事。俺念了七年书,你说住家过日子那点小事,哪个能骗得 了俺。” 唔,他不光有文化,还有知识。 “俺老婆子出身大户人家,念过高小,俺当副队长那会儿,家里的门槛差不多 都被屯里的人踩破了。老婆子比俺还明事理,来人不光给人家破解里表,还供人吃 饭。俺俩年轻那会儿,家里的饭屯里人很少有没吃过的,屯里人都稀罕她。她要强, 好面子,只要大伙儿说个好,她自个儿少吃少穿也愿意。可是俺命不好,没生出好 儿子……儿子结婚就不由你说了算,你能主宰别人家里的事,主宰不了自个儿…… 嗨。” 正说着,还不等把“都是命”三个字说出来,他再一次放下烟锅,慌里慌张往 炕下委。说对不起孩子,俺还想上厕所。这一次,他离开屋子不到一分钟,他吊眉 的儿媳就冲进来,毫无顾忌地大声说:“可别听他瞎说八道,他说话根本没个影儿, 他们向着老大,说老大穷,把俺俩撵出去。把大儿子弄回来,可最后怎么样,老大 不听话,还不得把俺俩召回来!不能听他的,他那张嘴呀,讲了一辈子,这个没理 那个有理,听他讲八天八夜也讲不完!老婆子也缺德,有点文化就瞧不起人,挑媳 妇这不懂事那不懂事,你要是懂事,别去死呀,你怎么能把老头子扔给儿子不管了 ……” 张申的镜头对准了她,可她已全然不在乎,仿佛刚才把她关在门外,为她积蓄 了某种能量。 见事情有可能被搞坏,慕红赶紧抚着她的后背,和风细语说:“嫂子消消气, 大娘是被大爷的病累着了,伺候这么些年伺候够了,人都有支撑不住的那一天,况 且她又怕自己得了胃癌。” 慕红再一次显示了她的聪明体贴。听她把老太太的死因归结为老头和她自己, 吊眉媳妇平息下来,又回到堂屋,然而这一次,老头再从外面回来,张申再也不敢 关门了。 毫无疑问,媳妇的话老人全都听见了,但他当过小队干部,洞察世道人心,再 次坐回来时,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自动回到老婆子自杀的话题上。“你问俺生不生 自个儿气,怎么能不生,俺要是像她那样有勇气,走在她前边,她也不会走。有时 候,俺也生她气,你这不是飙吗,你那么疼孩子,为什么把俺扔给孩子,让孩子给 俺洗屎裤子?可是细想想,俺也佩服她,赞成她,她嗓子眼吃不下东西,这么走了 不遭罪……”说到这里,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游动一下,吧嗒两口烟。“开始几个月, 俺一直觉得她没死,是出门儿去了,过几个月后一想,她确实死了,她尸体不都火 化了么,就天天睡不着觉。有一天做了个梦。梦见老婆子就在身边,可是看不见脸 儿,俺跟她说你要穿厚实些,别感冒。她应了声,可就是不让你看着脸儿,你一想 仔细看,她就没有了……孩子啊,你不老,没有病,你不知道人老有病有多难。太 难了,你自个儿难,还要拖累儿子媳妇难……” 很显然,这些话都是说给屋外听的,可是说着说着,他动了感情,呜呜地哭了 起来。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说话沙哑的声音,喉结上下滑动的样子,都像我的父 亲。我父亲半身不遂卧床三年,双目失明又失语,最后的时光,拉着我的手,指着 房东头摞着的木料比画。那是大哥为老人准备的棺木,当我猜出他是在想自己的后 事,他幸福地笑了。我想,他也一定感到了年老有病的艰难,但是他的笑,让我知 道在他心里,一直有家。 其实不管你在不在老房子里,没有孝顺的儿女。一样的没有家。 那一天,访到这里,我们再没有继续,因为很明显老人再不可能讲任何隐秘的 事情了,而慕红需要的问卷,已经在老人的讲述中有所流露,比如身体如何,夜里 能不能睡着觉,人有没有权利选择自杀。只是在慕红拿出四十块钱后,瞅准儿媳去 了院子的机会,我握着老人的手,像跟父亲说话那样小声说:“大爷,我知道你没 说一句假话,我们信你的,放心。”老人嘴唇颤抖着,眼泪亮亮地涌出来。 相信老人不相信儿媳,并非我真把老人当成父亲,而只是一种直觉:一个能在 外人面前骂老人缺德的小辈,她不缺德,至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周家出来,慕 红建议去找周凡荣的二儿子,一来她认为这个儿子母亲死了,父亲大小便失禁要他 伺候,又娶了这样—个媳妇,心理上一定需要干预。最重要的一点,是觉得我们的 访谈更进一步扰乱了公公和儿媳妇的关系,担心我们走后老人会不会更加受气,会 不会像老婆子那样自杀。当时,我们坚定地认为,这个老人的自杀,一定与儿媳妇 的不孝有关,我们想借机安抚一下儿子,让他不要跟媳妇一样。 通过妇女队长,慕红得知周凡荣的二儿子在离家不远的藏金沟打零工,就带我 们在道边小卖店买了面包火腿,一路吃着向藏金沟开去。 这时已是正午十二点半,日光是一天里最灿烂的时候。才几天时间,原来黄多 红少的山野,已经红多黄少了,严霜总是在后半夜偷偷袭来。整个山野被深红和紫 红点染,让人看了禁不住惶惶心跳。其实我知道,我之所以心跳,跟层林尽染的山 野有关,更跟马上就要见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有关。昨天跟张申讲他不屑于听,今 天,他就能看个真实了。当然,我心慌跳的重要一点,是想知道社会主义新农村离 倭瓜川到底有多远。 没多远,实在没多远,要不是顺路往北找小卖店,翻过—个小小山冈,一下坡 就到了。途中,我什么也没说,一方面,我的嘴里正吃着东西,一方面,我知道前 方将隐藏着—个惊喜。上一次来藏金沟,还是春天,是五月,现在已经是深秋十月 了,盖民房比盖高楼简单,那里一定早就有模有样今非昔比了。果不其然,车拐过 —个岔路口。慕红竞大声呼喊:“看呀,看前边那些红房子,太漂亮了。” 红屋顶。是翁古城新农村试点的硬性要求。房子如果是人,那么墙体是衣,房 顶就是帽,农村要改变面貌,就像一个人要改变面貌,穿什么衣戴什么帽非常重要。 据说戴红帽子,是市长去国外考察受到启发,觉得那些欧式红屋顶在一望无际的田 野上出现,显得精神抖擞精气神儿十足。现代乡村,总得有点新的精神气象。确实, 远远望去,它那么耀人眼目,它把一个山沟映红的同时。让你产生幻觉,仿佛走在 梦中的世界,心头不由得就慌跳起来。 “藏金沟是生态移民和社会主义新农村试点。”我忍不住向慕红介绍。 慕红却扑哧一声笑了,“你认为社会主义新农村是个啥?” “就是理想的新农村。” “理想的新农村是个啥样?” “就是这个样子。”我指着前方。 它真的是太好了,它一反原始乡村的泥墙草房灰头土脸,白墙红瓦房一溜两行, 太阳能热水器蹲在红屋顶上,就像一群展翅欲飞的大雁。红屋顶下,是整齐划一的 院落,一个个形状相同位置相同的草垛。院子门口,洁净的水泥路边,黄、红、紫 不同颜色的大叶菊迎风招展;路边,一盏盏路灯亭亭玉立,看上去既像城里的社区。 又像世外桃源,因为环抱在四周的群山此刻正五彩缤纷。在村口下车,我还看到了 集体垃圾处理站,并不很大的休闲广场,广场四周,还有篮球架子和单杠双杠等各 种健身器械。据我了解,建—个这样的生态移民小区,一村按三十户算,上边拨款 一百八十多万元,而建社会主义新农村,光翁古城一个县,上边就拨款八千五百万 元。社会主义新农村跟生态移民小区的区别在于,前一个不用拆迁,只管在原来村 庄的基础上穿衣戴帽,上硬件设施,不用像后一个那样需要大动干戈。 被新景观吸引,我们的初衷早已不知去向了。慕红拿出照相机让司机帮她拍照, 张申扛着机器满街跑,而我,见人就问,草垛为什么没放到一起?那些拿不起六万 元之外资金的人家最后怎么办了?我们之所以刘姥姥刚人大观园似的感到新奇,是 我们一些天来走访破旧的村庄破落的人家太多了,我们真觉得来到了梦里。一个中 年女人告诉我,草垛放到一块儿这事儿,被她们这些家庭妇女反对掉了。你一日三 餐跑那么远拿草,方不方便不说,草掉到道儿上,卫生就难保持;而那些没钱的人 家,第一批进不来,明年后年,将有第二批第三批。那个女人讲话时眉飞色舞,仿 佛能够改变市长的注意多么了不起,仿佛第二批第三批她一招手就能进来,要不是 路的西边开来一辆摩托车,她兴奋的话语很难打住。 从摩托车上下来的,是—个脸色黝黑眼睛瓦亮的四十几岁的男人,他看见我喊 我孙老师,定神去认,却怎么也认不出。他说:“我是于德龙,你忘啦?”我突然 想起来,他是藏金沟村书记,春天跟农发局和电视台的朋友来,正是他接待。因为 社会主义新农村试点放在藏金沟,他已经成了新闻热点,那一回滨城电台电视台来 了很多人。 “有人给俺打电话,说电视台来了记者,俺想也没有人跟俺打招呼哇,没想到, 是孙老师。” 原来我们被认为是搞宣传的记者,某种警觉让初衷瞬间就找了回来,我说: “不,我们来找—个倭瓜川的人,姓周。”我叫不全名字,就喊来慕红。 那个下午,我们真正访到周长波。都已经两点多钟了。于德龙说他中午回家吃 饭,我们才想起他给父亲洗屎裤子的事儿,或许正是为了伺候父亲,他才找了个近 便的活儿干。 他所干的活儿,是和一些村民一起治理藏金沟前边那条河,乡村的法则,从来 都是村庄自己的河自己治理,大家人人有份,出义务工,可是藏金沟一些有体力有 手艺的木工瓦工在城里每天能挣三百块钱,耗在家里出义务工不划算,就把义务工 让给那些家有拖累进不了城的人,每天付给二十块钱。周长波一个人拿到了十几个 人的义务工,足够他干一个秋天。他个子不高,皮肤粗糙,双眼皮大眼睛,听我们 找他,他眨巴着大眼睛木木地打量着。慕红说我们这是一个国家项目,要走访一些 意外死亡的家属,他踢着脚下石子,也不说话。慕红说耽误时间,我们给四十块钱 误工费,他踢着石子,还是不说话,那样子好像我们是一帮吃饱了撑的人。直到于 德龙看着着急,扯他的衣袖把他拽到河道外边,说他们是电视台的,你得配合,他 才向我们走近几步。 慕红的问话剑走偏锋,“能说说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眨巴着大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我也不知道,太要强了。” “你爸爸呢?” 他仍然眨巴着大眼睛,不过这一次没有沉默,马上说:“就爱讲理,讲了一辈 子理。” “你不愿意听他讲理?” “有什么用,儿子爱不爱听都得听着,人家媳妇不爱听。” “你媳妇是不是挺厉害?”我知道这才是慕红最关心的问题。 可是周长波眨巴着眼睛,从地上拔出一根草梗,长时间也不说话。直等到他把 那根草梗一截截咬碎,才吐出句:“还行吧。” 他认为老婆还行,就证明他和老婆的关系没有什么问题,我们也没必要安慰, 慕红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了。这时我说:“你哥嫂孝顺吗,他们过得怎么样?” “老大?他是个刺儿头,”他不叫哥哥,“南北和人打仗,现在领老婆在翁古 城做买卖,谁知他过得怎么样,养老费都不拿,估计不能怎么样。” “你媳妇说,你妈把你们撵出去,又把你哥哥召回来,那是怎么回事?”我问。 他又掐了根草梗用牙咬,边咬边说:“都是老太太的事儿,她就是嫌乎我太老 实。你不老实还能打老婆?你什么本事都没有,听人家骂两句,算个什么!骂又骂 不坏,她骂你,磨的是她的嘴皮又不是你。可老太太不行,她要强,一听骂就生气, 一生气就跟媳妇讲理。住家过日子,哪有那么些理好讲,媳妇不跟她讲,她就往外 撵,逼得我在外面借了一年房,逼得老婆都和我闹离婚了。”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随便骂人当然不行。 “老大倒不老实,刺儿头,遇事不让呛,天天和老婆打,打得人家半年不回来, 可怎么样,还不是没办法,又往回折腾俺,你说人家媳妇能不生气?” “听老婆骂。你真的一点都不生气?”我的话里已经带着情绪了,因为我感到 胸口有些发胀。 “骂呗,她骂祖宗祖宗也听不见,骂你,你听见了,可是你疼吗?你不是不疼 吗?你看谁把谁骂疼了?” “你太懦弱太麻木了周长波,我都疼了,你为什么不疼?”我再也无法忍受, 一边大声叫着,一边逃避瘟疫一样逃离了现场。 走出河坝,站到一块苞米地的地头,我的心疼得发抖,心想要是我有这么个哥 哥或者弟弟,不扇他一百个耳光才怪了!我在一个家规严厉的大家庭里长大,从未 经受过亲人之间的语言暴力,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他的母亲为什么绝望。他的 父亲为什么一遍遍重复都是命。其实,隐在周家命里的秘密,不在媳妇,而在儿! 好儿不如好媳妇,可是—个坏媳妇动不动就骂人骂祖宗,儿子不觉得疼,不觉得屈 辱,不觉得尊严受到污辱、荣誉受到损伤,还说骂人骂不坏,不是活气死人!上午 访他父亲时,知道他对儿子不满意,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关键在于,他的母 亲读过高小,他的父亲一辈子为别人家主持公道评事论理…… 看着周长波坐在河坝上的背影,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父母把他撵出去又召 回来,其实是不甘心自己的命运!人在年轻时,面对失败,总有不甘,总要折腾、 挣扎,只有到年老体衰,没了力气,才不得不认了命数。你认了命数,也就不得不 变得懦弱、麻木,就像他父亲上午的表现,明明听见儿媳妇的话,却像没听见一样, 要不怎么办? 怎么办,没办法。这是翁南村张小栓母亲的话,说没办法时,办法就已经有了, 忍耐!可是,生命体不同,忍耐的极限就不同,有谁能够说清,一个读过书、曾经 荣耀地活在乡村的老人,撇下老伴,那么从容地跳水自杀,不是为了唤醒儿子的懦 弱和麻木? 这么想,我不禁悲从中来,因为从周长波的表述中,看不到丝毫被唤醒的迹象, 对老人,他除了不解就是埋怨,这使我再一次想起老人挂在嘴上的话:“不说了, 都是命。” 是的,生了这么两个儿子,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谁都知道,人的命运是条曲 线,网上有人把它比成心电图的波纹,要是直的,那么等待的就是死亡,它只有充 满波折,起起伏伏,才是人生的常态、命运的常态。这话说出了普遍真理,可是, 周凡荣老人的真理在哪里呢?前半生,在子随父贵时,他家的门槛都被踏破了;后 半生,当父随子贵时,他的命运一路下滑,不但没有转折,有一天,老伴还扔下他 一个人走了,他的命运从此沉到了谷底,深渊万丈……这么想着,我有些后悔,后 悔刚才对周长波的态度,他是他父亲的唯一指望,要是因为我责备了他而有什么情 绪波动,转嫁到老人身上,可是大逆不道。于是我又顺坝埂慢慢往回走,可当我走 近现场,听到他们的对话,我知道我的担心纯属多余。 慕红问:“妈走后你想不想?” “她想走,想有什么用,她狠心把老爷子扔给儿子,你还想她干什么……” 他连妈都不想,还会在乎别人对他的责备吗? 那一天,对周长波的访谈,一直让我气愤满满,但是我再没有离开现场。不但 如此,当慕红递给他四十块钱误工费,他一再往外推说我不能要,你们为我们家的 事儿来,我怎么能要钱时,我还主动走上前帮他住兜里揣,并边揣边问:“你天天 在藏金沟建设新农村,再回家看自己的村子,是不是心里着急?” 我这么问,只不过想为自己挽回点什么,可是他眨巴着他那双大眼睛,盯着前 边已经清理出来的河套,不急不慌说:“着什么急,人家好是人家,你摊不上,眼 红也没有用。” 气得我呀。我气,不是气他,而是气我自己。他这么一个麻木的人能有什么感 觉。可是想一想,要是真的有命,真的因为命数一切都不能改变,那么麻木、逆来 顺受,是不是一种抵抗困苦最好的心态呢?比如,倭瓜川和藏金沟就一冈之隔,社 会主义新农村模范试点这个雨点砸在藏金沟,暂时没砸给倭瓜川,你不忍耐,还有 什么办法吗? 然而,这想法很快就得到了改变。那时,我们的车要返回倭瓜川去拉吕岳成和 钱薇,在村口,我们再次见到那个烫着卷发穿着拖鞋的妇女队长。她一走近我们, 就好奇地问:“怎么样,周长波配合得怎么样?”慕红说:“还行。”于是她说: “俺就知道能行,他是个窝囊废,起不了刺儿,不像他哥。俺要是找这么个男人, 早离了。还骂,骂行吗?根本不行!老婆生孩子,叫他赶紧报户口,报上了第二天 就分地,他可倒好,一拖拖了七天,眼睁睁那一轮地没分上,你说你不骂他?骂他 轻了!老婆不跟他离婚,就算不错了,要是没有老人三问房子,谁还跟他!他妈要 不是因为他,怎么能去死,不都是听媳妇天天骂听够了么?老婆予说嗓子吞不下东 西,得了癌,村里人谁不知道,那是故意瞎编,他妈要强,怕别人笑话她儿子。” 那一刻我知道,主体不改变,多么幸运的雨点砸过来都没有用。 那一刻,我也知道,虽然社会主义新农村就一冈之隔,可是倭瓜川离它可是太 遥远了,这并不是说,普降喜雨不知要等到哪个季节,而是,在贫穷的乡村,唤醒 人对尊严和荣誉的敏感,恢复传统的伦理孝道,绝不是穿衣戴帽那么容易的事,因 为妇女队长后边还跟了一句话:“那老两口也是,一辈子走门串户,帮人评理说事 儿,可就自个儿家那点事没弄明白。你当小队队长三十年,你念了一肚子书,为什 么不给儿子准备两间房儿?早先批地盖房又不难,老百姓哪个不帮你!你那么正, 有用吗?你那么正,老天帮你了吗?” 那个下午,告别倭瓜川,告别妇女队长,我的心情坏极了。因果报应,是我们 此次采访自杀案例遇到最多的说法。那些遭遇灾难的人家,都有一个挥之不去的话 题,他们不想说,又不能不说,他们常常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我做错了什么,遭 到这样的报应?那个母亲上吊自杀的李琴,在送我们出门时,就控诉老天最不长眼, 她的母亲那么善良,对她的爷爷奶奶那么孝敬,可到头来儿子车祸,两个闺女腿都 残疾,命那么惨…… 虽然我不喜欢妇女队长说话的方式,虽然一天来访到的信息很有限,但仅凭这 有限的信息,我敢肯定地说,周凡荣夫妇不仅是善良的、有德行的老人,还是乡村 中少有的把尊严看得高于一切的人。不说别的,在一上午的访谈中。公公没说儿媳 妇一个“不”字;儿子儿媳妇那么让母亲绝望,绝望到要去自杀,还要编个瞎话保 护儿子的面子。面对这些,我和李琴的想法一样,如果真有因果报应,老天应该让 他们比其他人都过得更好才是,为什么不呢? 因为心情不好,在车走到前边一个水塘时,我再次咬道,我没跟慕红商量,就 要求司机在这里停一下。司机以为在倭瓜川扔了什么东西,但张申和慕红瞬间就懂 了,张申说对对,下去看看。 这是一个很小的水塘,就是个水泡子,方形,在一个沙地下边,估计是挖沙子 挖出的深坑。它虽小,二百米见方都不到,可因为周边陡峭,水塘四周又有高冈, 西下的日光又让陡壁投下暗影,水显得深不可测。我执意下车,不过是情绪所致。 在小队妇女队长都认为人正了没有用时,我想以一种悼念的方式,表示抗议。可是 站在水塘边,这种抗议的情绪竟然像遇风的炊烟。迅速地就消散了。因为当你设身 处地,那个被大家不经意间描绘的形象不觉间就清晰起来了,而这个形象,会带你 走一条远离世俗的路:她出身大户人家,读过高小,她生性要强、自尊,热爱荣誉, 不幸的是她生了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听了大半辈子儿媳妇的骂;她和儿媳妇讲理, 在两个儿子间挣扎,可换来的除了穷折腾的口角,还是骂。最后一场骂为的是什么 尚不清楚,老伴只说她生了点气,但就是这一次让她下了决心,她虚构了一场疾病, 以看病为由与老伴告别。临别前她一次次返回家里,她从柜子里拿了一个布包,那 布包里装满了心情不好时写下的纸片,最后,她终于迈出家门,一步一步向水塘走 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开了她的衣襟,吹皱了水上的波纹,吹散了水里的光 影。水上的光影并不暗淡,是金灿灿的红色,因为那是早上八点多钟,随着那个神 圣时刻的到来,她把装满心思的布包扔到水里,于是光影乱了,波纹乱了,头发乱 了,一片澄明灿烂的世界向她打开…… 死亡,也许真的并不可怕,它不过是人跟自己理想的一次约会。因为此刻,我 已看到,她成为了她想要的自己。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里写道,有 一名叫比夏的伟大医生,曾“把健康比作‘诸器官的平静状态’,而疾病则是‘诸 器官的反叛’,疾病是通过身体表达出来的意志。”那么我想,对于这个老人,死 亡,是否也是行为的反叛,是她通过行为表达出来的意志,是终生理想的一次重要 实现! 水塘无语,一只小鸟啾啾地叫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