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的一天,依然阳光灿烂,可是,我的心情一点也不好。我心情不好,并非还 沉浸在访谈的案例里,而是昨天从倭瓜川出来时间尚早,我和张申回了趟青堆子的 家。当然,生出这个念头,还是跟访谈的案例有关,白天看到艰难度日的老人,让 我俩想起回来五六天了,却还没回一趟家。我俩的家都在青堆子镇街上,都住商品 楼。和周凡荣的老伴一样,我的母亲也出身大户人家,也要强自尊。与她不同的是, 我的大哥孝顺敏感。母亲在乡村穷日子中受到伤害,他也一定受到伤害,母亲疼, 他也一定疼。小时候母亲赶错鸭子,把邻居家鸭子当成自己家鸭子赶到自己家里, 第二天一早,邻居在大街门口责备母亲,大哥当全街的人发誓:要是母亲有意偷鸭 子,就让他全身生疮冒脓。那时,生疮冒脓也是最难治的病。我不知道他从乡下奋 斗出来,跟他对母亲的疼爱有没有关系,但我知道,大哥后来把二哥三哥带到小镇, 把我们一家从山嘴子搬出来,母亲那颗自尊要强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每年春节, 她都跟我和三个哥哥一起回山嘴子拜年,每走一家,她都说俺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 一天。她的这一天,确实是超级的有福,住暖气房洗热水澡,厕所就在屋里,大哥 大嫂都七十多岁了,还每天给她斟酒给她夹菜……张申也是一样,父亲多年在外, 母亲领四个孩子打发贫苦日子,得了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喘不上气。他就梦想,有 一天一定奋斗出去,让母亲离开土地,住上楼房……敏感一定缘于孝顺,孝顺一定 生成改变一切的力量!现在,无论他的父母,还是我的母亲,都过上了宽裕舒适的 生活,可是每次回家临走,情绪都格外低落。原因很简单,你孝顺,你敏感,你发 现什么都可以改变,唯有一样东西不能改变,那就是衰老,那就是老人在衰老过程 中让你不能接受的变化,比如牙齿脱落、耳聋、忘事、絮叨、动作越来越迟缓。母 亲本来九十五岁,可是你问她多大,她说,你说我多大,我怎么忘了。而她问我多 大,我说你说我多大,她说你多大,三十岁?让你心里别提有多凄楚、难过。当然 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半夜醒来,发现母亲坐在那里悄悄看你,抚摸你的头发、 胳膊,捏你手指的样子,你佯装不知,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第二天离家,在屋子 里告了一次别了,可是你下楼离开,她告诉你她在窗上看你,于是站在大道中间, 向趴在窗上的母亲挥手,就成了固定不变的仪式。有一次下楼,遇到了侄子,说了 一些有关孩子考学方面的事,耽误了时间,忘了招手就上了车。一个月后再回来, 母亲说,上一回俺在窗上跪了一头晌,腿都跪麻了,你上哪儿去了?听后心都要碎 了——她自己多大岁数都能忘了,却忘不了一次告别。今天早上,为了不让自己忘 了窗外的环节,我在屋里跟她告别下楼,立即就奔向能望着她的窗口,可是窗玻璃 上却没有她的身影,正疑惑着,四处寻找,只听大嫂在楼后喊:“芬子别上车啊, 妈下来送你啦。”再往楼后跑,迎上楼梯,与她枯瘦的手握在一起。她皱着眉头说 :“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呀?”眼窝一下子就热了…… 她忍耐、谦让了一辈子,每次走时,她都说相反的话,说不用老回来,浪费钱。 今天,她却敞开了心扉……一路上,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时。我跟张申分析,是她 老糊涂了,忘了忍耐和谦让,还是她看到了某种东西离她越来越近? 张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叹了口气说,过去回家,往家买东西、买药、送钱, 觉得只要我们尽孝,老人就很幸福,可是这些天下去采访,了解那么多死去和活着 的老人的故事,再回家看爸妈,就觉得和原来不一样了。你就会想,他们天天坐在 家里,都在想些什么?他们一天天往前奔,奔的是什么?他们的前方是什么?爸天 天锻炼,搓脚,你觉得他活得劲儿劲儿的,可是今早五点钟他就起来了,坐在一旁 的沙发上,从门缝里看过去,眼神发呆、发直,这眼神你觉得那么熟悉,和我们采 访过的那些老人一模一样。我躺在那儿,就猜他在想什么,可是猜不出来,就想起 周凡荣老人的话:你不老,你永远不能体会老了有多么难…… 我想起大江健三郎在他的口述自传里的一段话,他说这一辈子,他经历了种种 苦难,可是在活到七十三岁的时候,才发现面对苍老,是他最大的苦难。每个人, 都要面对苍老、死亡,不管是谁,是那个不愿进城的轮养老人,还是无处轮养的周 凡荣,还是我的母亲,抑或我的公婆:无论是活得尊贵还是卑贱、贫穷还是富有… …可是想一想,一个人的一生,除了面对自己的死亡,还要面对与自己亲人的告别, 心情真是怎么都没法好了。 在一路灰暗的心情中来到石岭招待所,慕红他们已经等在车旁了,就像第一天 在张炉和他们会合时那样。不一样的是,他们迎我们,不再热烈,没有了热情洋溢, 而是个个皱着眉头,走近问发生了什么。慕红说:“孙老师,上午我们一家也没联 系上,五道口村妇女主任说书记坚决拒绝采访,槐树沟妇女主任的女儿生孩子,在 翁古城,她倒是把妇女队长的电话给我了,可是没有人领,我们直接进屯,他们能 配合吗?” 孩子们遇到了困难,我和张申立即就调整了情绪,我说:“没关系,我们就直 接进屯,这几天我看了,能否采访上,也不取决于谁领不领,关键看我们运气。” 张申在旁边赶紧接话,“对,我刚才在路边听到喜鹊叫了,今天运气肯定不错。” 谁都知道我俩不过是安慰,但大家无路可走,也只有上车,一路往槐树沟村上 黄小队开去。 说心里话,访到访不到,对我和张申都没有危害,只要在行动,哪怕是拒绝, 也是有意义的。因为我们可以从中发现不一样的人和事。最关键的一点,几天来访 谈的故事都太沉重了。也不妨留点空白,像小说中的闲笔、纪录片中的空镜头,可 是慕红他们不同,他们有任务,必须访到二百例。他们四十多天没有回家了,他们 远离同学、恋人,他们还有毕业论文在等待……然而,妇女队长根本不知道慕红们 的急,慢慢悠悠从院子里走出来,愣生生地看着大伙说:“采访自杀,能行?老王 婆子那么倔,根本不能同意。” 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高个儿女人,看上去很厚道,慕红就笑着磨她,说我们是 国家项目。上边关心这个群体,你就领我们去试试。无奈之中,她只有领我们往屯 子里走。可是走着走着,她又突然停住,摇头说:“不行,想起来了,老王婆子上 闺女家了,不行。” 我们一群人只有傻呆呆地上车,掉头,奔槐树沟村下黄小队。在下车往隐在沟 汊子里的人家走时,树上的喜鹊真就在枝头唧唧喳喳叫,吕岳成在后边说,听见没, 喜鹊叫了,下一个肯定能访成。 在一个沟汉子里,又—个妇女队长向我们走来,她系着围裙,手湿漉漉冒着热 气,看样子正在渍酸菜。据我了解,小队妇女队长早已是不招人待见的差事了,填 填计划生育报表,做做女性生育情况调查,事儿不大,可是月月有,一年才只给二 三百块工钱。这个群体之所以还得以存在,都因为总有一些愿意为大家做事的人, 总有一些不愿每天过着一种节奏生活的人。眼前的妇女队长,属于哪一种类型我不 知道,能知道的是,凡出场的妇女队长,联系上一个被访者,慕红都要给她信息费 和误工补助十五块钱。她眉眼和善,看面相也是个厚道人,可和我们见面,无论慕 红说什么,她都绝不接话,她手绞着围裙的样子就像遇到了多么大的难题。最后, 慕红无话,她才自言自语说:“百草枯,根本不行,她不可能见任何人。” 百草枯,是我们此次采访过程中接触最多也是最烈性的一种杀草剂,人喝了它, 哪怕是一口,都百分之百死亡。它的可怕在于,它会把你的食道、肠子、胃,整个 都烧烂了再让你死去。可听妇女队长的口气,那不是药,是人。我的兴致一下子就 来了,“快说说,谁是百草枯?” 妇女主任扭头看了看我,吞吞吐吐说:“一个女的,对男人太有杀伤力,大伙 儿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百草枯。但她根本访不上,她从来不见人。” “她家谁自杀?”慕红问。 “她男人,死后她又嫁了她男人的堂哥。” “那她丈夫还有什么亲属?” 其实慕红在前边已经说了,只要是目标人的直系亲属,谁都行;可是直到她再 次强调,妇女队长才应声说:“那就上他哥家去看看吧。” 因为一早就担心今天访不上,也因为第一个真的就没访上,跟妇女队长往沟里 走时,我们小心翼翼,谁也不敢说话,仿佛一说话就泄了妇女队长的气。在—个土 冈下边,妇女队长停下来,指着冈梁上的房子说:“这就是姜立修的二哥家,看, 二哥二嫂都在。” 抬头往上望,一座刚盖起来的房子映人眼帘,它没有院墙,院子里堆满了沙子、 石块和刚从地里掰下来的苞米,一男一女正在那里忙着。见终于有可能访到一个人, 吕岳成兴奋地说,看来喜鹊报喜报对了。 谁知当我们大步流星跳过一个土坎,上了土冈,—个尖锐的声音突然飞过来, “妈呀,你们是干什么的,干什么照俺院子?” 见有所冒犯,张申赶紧放下机器,慕红刚要解释,妇女队长冲站在院子里的男 人说:“二哥,他们想问问你兄弟姜立修的事儿,就给说说呗,还给四十块钱误工 费。” 二哥伫立那里,拄着铁锨愣愣地看着我们。慕红不得不把重复过无数遍的话再 重复一遍,什么国家呀,政府呀,可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木愣愣地不回话。这时, 只见刚才钻到别人屋里的女人又迅速窜出来,她烫着蓬松卷发,穿着俗艳的粉红毛 衣,她迈着慢步走近我们,压低嗓音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俺还以为上边嫌俺 房子盖大了,想来曝光呢。” —个山沟家庭妇女,能说出“曝光”两个字,我有些惊讶,便去仔细打量她。 她薄眼皮小眼睛,长下巴薄嘴唇,这是我心目中典型的二嫂形象。我一小在大家庭 里长大,有三个嫂子,在我心里,大嫂天生具有母性,大眼圆脸方下巴,端庄厚道 憨拙:三嫂天生具有孩子气,风流眼娃娃脸短下巴,娇气调皮伶俐;只有二嫂长脸 小眼儿长下巴,咬钢嚼铁能说会道,既不像大嫂那样一味地付出,也不像三嫂那样 自私自我。不过一开始,眼前的二嫂并没急着说什么,都是二哥在说,当然二哥才 是真正的被访者,慕红只对着他。可这个叫着二哥的男人说话很费劲,你问他姜立 修什么时候喝的药,喝的什么药,他支支吾吾老半天也说不出来。在问他知不知道 姜立修为什么喝药时,二嫂终于憋不住,也不在乎张申已经扛起机器,凑到二哥身 边说:“看你闷葫芦,就实话实说呗,老婆偷人养汉了。” 偷人养汉,这是乡村对有情感故事女人最常见的定义,其中饱含着最让人不齿 的贬损。男女感情的事,本来是双方的事,可这个贬损的定义跟男人毫无关系,似 乎所有男人都是被动的受害者。因为多年来对这个词一直存有意见,我故意更正道 :“就是说她爱上了别人,男人受不了,服毒自杀。” “什么爱不爱,俺是姜立修他二嫂,俺今天守日头说话,她就是见了男人就拉 不动腿那种人,要不怎么叫她百草枯,见一个杀一个。他二哥要不是这么水裆尿裤, 也跑不了。” 二哥冲她皱一下眉,用手搓了一下脏兮兮的胡子说:“看你,净说些什么!” “说什么,还说错了怎么,你说咱家姜立生比不比你强吧?” 虽然二嫂的嘴皮子太辣,可她的积极参与让大家目光瞬间放亮。慕红们从中看 到了访下去的希望,而我和张申,则从中看到了一个生动故事的开始。 见二哥不高兴,慕红赶紧往回拉,“二哥,你弟弟自杀你在场吗?” 二哥呜呜噜噜说:“不,不在,他死在姜立生家,他是俺叔伯兄弟。” 这时,妇女队长说:“二哥,你就好好说说,俺家渍的白菜还在锅里。”说完, 赶紧离开了。 没有妇女队长在场,二嫂更加无所顾忌,眼梢扫着大伙,翻动她那薄薄的嘴唇, “前年腊月,姜立修从本溪回来过年,领回一个女的,还带回一个六岁孩子,说他 打工认识的,要来家结婚。他四十多岁没有媳妇,走前那些年一直住在俺家,现在 他有媳妇,要回米结婚,还带一个孩子,他就找俺商量要住在俺家,俺没答应。俺 把他爹他妈侍候人土,房子他爹死时答应俺了,能给他吗?不能!俺没答应,他就 去找他堂哥姜立生,姜立生答应了。姜立生为什么答应,他头一个老婆有病那会儿, 姜立修跑前跑后帮过他。说是说,俺小叔直筒子,没什么心眼儿,挺愿意帮人的。 结果怎么样,他把婚结在姜立生家对面屋,没出半年就出了事儿。有一天,姜立修 在曹葳子冷库干夜班回来,发现姜立生穿着裤衩站在他家屋里,老婆穿大背心坐在 炕上。当哥哥的对自己有恩,当兄弟的没好意思说什么,可是从那会儿开始。他和 老婆就闹开了叽叽,有些天还来家跟俺讲,俺说你自个儿领回的老婆,是不是那种 人你自个儿还不清楚!谁知,半个月不到,他就喝了药。” 好容易从外边娶回个老婆,半道被人撬去,这人又是对自己有恩的堂哥,确实 挺悲惨的。为了否定这个受害者的悲惨,钱薇跟问:“他是不是小心眼,自个儿害 死自个儿。” 二嫂嘴一撇,“嗨,闺女啊,那种事儿,两口家瞒得了吗?男人死了七天,老 婆就和大伯哥结婚了,是怎么回事,不是明摆着嘛!” 大家的同情心迅速被挑起,平时很少说话的吕岳成忍不住说:“这也太不近人 情了!” 当听到丈夫死了七天,女的就跟堂哥结婚,我在替这个死者感到悲哀的同时, 对这个案例已经彻底没了兴趣。我不喜欢极端的故事,一个杀人犯灭绝人性,如同 一个癌症晚期的人无法疗救,手术毫无意义。我不是心理医生,不能从案例里找出 心理症结,但我喜欢从中看出某种存在的合理和可能。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我一点都不知道。那时,裸露的院子里围来了 几个女人,她们先是站在旁边静静地听,听二嫂绘声绘色讲姜立修服毒后抢救的过 程,一点点的,她们也加入进来,替二嫂补充忘掉的细节。比如二嫂说姜立修在乡 医院抢救,到第七天又送到县医院,一个小个女人说,不对二嫂,那是第八天,你 忘啦,那天你上俺家借钱,说都八天了还不见好,看样儿够呛。二嫂马上点头说对 对,是第八天。比如二嫂后来说在县医院又抢救了七天,他哥再也倒不出钱了,只 能往家拉。姜立生这个臭混蛋不让往他家拉,说他是借的房子,不能死在他家。他 二哥去找小队队长硬拉,才拉到他家。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人说,错了二嫂,哪 是小队队长,那不是王书记么,书记不出头,他能听么!二嫂说对对,看俺都气糊 涂了,俺想起来了,是王书记,他那天站在姜立生家门口大骂,你个臭王八犊子能 惹事不能安事,今儿个你要是不让他进你家,俺就叫你上电视。大概就是这个时候, 听二嫂说姜立生是害怕让他上电视,才让垂危的堂弟进了他的家。我的心一下子就 疼了,并且,我深深地知道,我此时疼的,绝不是疼受害者,而是疼这个不仁不义 的堂哥。因为我体会了他在那一时刻的感受:弟弟因为自己的罪过服毒,一次性致 死还好,他现在没死,却也不保证能活,能否死在家里是小事,要在堂弟垂危之时 天天面对他,那是怎么样一个难啊! 因为重新燃起对这个案例的兴趣,我走到矮个儿女人跟前,小声问:“这个姜 立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时粗野霸道吗?”我的想法是,他如果是那种粗野霸道的 小痞子,或许不会太受折磨。矮个儿女人却说:“—个老实巴交的人。会木匠手艺, 平常很少跟人交往。谁都想不到,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也有花花肠子,也能被女人 勾搭上。” 二嫂听矮个儿女人这么说,马上转到我这,“妹子,他早先挨家干木匠活,什 么毛病都不犯,就是抗不住百草枯。”而听完二嫂的话,一直不说话的二哥也开始 插话,“俺兄弟在本溪怎么叫她沾上的?不就是说俺家里有房么,回来一看没有房, 就变了心。” “姜立生没有老婆?”慕红问。 “可就说么,姜立生找了一房老婆,得病死了。后来又找了一个,信了什么教, 一下子信飙了,不做饭不干活,一天到晚嘟嘟囔嚷,过了不到两年,两人就离了婚。 可女的没有地方去,姜立生答应她先在对面屋住着,什么时候找到房子再搬走。姜 立修和百草枯结婚需要房子,姜立生就把老婆撵走了,说是回了她娘家侄子那儿, 不就这么给了百草枯方便么。” 我当然不能同意二嫂的看法,老实人未必心中没有烈火,他又离婚两年。我说 :“二嫂,这个姜立修为什么四十岁还没结婚?” “谁知道,他也没什么毛病,就是胡吹乱泡,有大不说小,估计在本溪就这么 吹,百草枯才跟她来了。” 这就对了,她被姜立修泡到乡下,在对他有了新的了解之后,遇到了他老实又 诚实的堂哥。但我没说出来,我不认为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乡村 生长爱情,可是不在道德范畴之内的爱情甭想得到正当的理解。当然乡村从未给不 正当的爱情以正当的理解,却也从未妨碍不正当的爱情发生。我是说,当他们的爱 情结出了恶果,人们把堂弟从医院抬到堂哥的家,他该如何面对啊? “他在家又活了多少天?”我小心翼翼问。似乎既害怕知道,又想知道。 二嫂却高音大嗓——有一帮女人在旁边掺和,她的声音愈发高亢,“几天?六 天有了,他总共活了二十一天嘛。” “后几天就他俩在家?”我问。 “他哥和邻居白天去看看,夜里就他俩,不他俩谁能去,你闹出事你不守着行 吗?俺小叔遭罪遭得屈呀,怎么也不咽气儿。末尾两天,叫除黑先生从屯子里找来 犁铧铁压在胸脯上,才一点点压死了。” 乡村传说,垂危之人如果心有不甘,多少天不愿咽气,犁铧铁就是使之送命的 最好器物。 “那天上火葬场火化,俺兄弟腿和胳膊五花大绑,”二哥又呜噜呜噜插话, “他们做了亏心事怕诈尸,用布带绑俺兄弟,俺当时把姜立生好一顿耳光,要不是 有人拉着,俺和他对命。” 我已经没有愿望再问下去了,因为此时此刻,我感到胸口郁闷,我似乎看到了 一个可怕的情景:垂死的姜立修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背叛自己的老婆和不仁不 义的哥哥,而这两个罪人,在背负道德压力的同时,不得不面对一双垂危目光的审 判。问题是,他们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他们不希望他死,他死了,他俩将永远被 刻在乡村的耻辱柱上,可是他们又不希望他活,他要是活了,女人该跟谁,怎么办? 问题还在于,在这个无限漫长的时光里,两个罪人是可以患难与共彼此鼓劲的人, 可面对两束审判的目光,他们又如何相互交流互通信息呢,是不是任何一次交流都 要加深一层罪恶?当然,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在把那个沉重的犁铧铁压到对方胸口 时,在怕对方诈尸捣乱把他五花大绑时,他们到底是获得了解放,还是坠人了罪恶 的深渊?姜立修终于死了,被抬出去火化,可他真的死了么,真的离开了这个家么 …… 在我郁闷着一口口大喘气时,二嫂继续义愤填膺地控诉:“俺小叔躺倒那几天, 百草枯一场场大哭,看她哭那样子,你以为她对姜立修还有点感情,可是死了刚到 七天,他们就告诉王书记要结婚,你说他们的心狠不狠!倒是人不报天报,百草枯 一年多没得好,老有病,怎么治都治不好。找大仙看,说叫一个大高个儿黑脸盘的 人迷上了,那个人要认她的闺女当干闺女。俺小叔就是大高个儿黑脸盘。上坟地许 了愿,答应了死鬼,认她闺女为干闺女,可还是没好。老这么折腾,姜立生折腾嗑 了,就逼百草枯带孩子走,百草枯倒是同意了,可孩子大了,坚决不走,说妈咱好 不容易有个家,咱上哪儿去呀。” 说到这里,二嫂看看身边的女人,夹一下眼,又接着说:“都说她是个妓女, 在夜总会干过,孩子是夜总会老板的,那老板进了监狱。有人问过她闺女,她闺女 一听就低下头,俺看差不多,这么些年,从没听说她回本溪娘家。这不是,折腾一 气没走成,病不怎么也好了。现在,一到礼拜五就和姜立生骑车走了,打扮得漂漂 亮亮,上哪儿去了,不知道。有人说去赶集,可是你还能个个礼拜赶集吗?” 像从一个臭不可闻的粪坑里钻出一株草,像从万丈深渊的峭壁上长出一树花, 我郁闷的胸口终于透过一口气。在这个上午的访谈中,我确实同情过姜立生,也同 情过百草枯,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当二嫂用她不情愿的口气说出他们现在过 得挺好,我的胸口会一下子舒展开来,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去见见百草枯,跟她说 点什么。 二嫂听说我想去见她,格外兴奋,指着矮个女人道:“叫侄媳妇领去见见,就 在前边那条街最西边,冈梁上那户人家,不过她肯定不会让你进门,就在门外望一 望吧。” 我知道她们怎么想,她们是想让这个已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女人再经受一次目光 的羞辱,因为我在前边走,二嫂就在后边说:“千人指万人骂的主,她走在大街上, 从来不敢站脚。” 矮个儿女人只把我领到一个街西的地瓜地边,就止住了脚步,她指着地上边的 房子说:“去吧,就这家。”往地瓜地上边迈步时,我的心有些慌乱、紧张。我紧 张,不是怕她不让我进屋,而恰恰是怕见到这个屋子,见到她。这里曾是罪恶的深 渊灾难的现场,我不知道曾在深渊里跋涉过的她,如今能是个什么模样,更不知道 曾酝酿并发生了灾难的屋子和院子,是怎样一种气象。好在我的后边又跟来了张申。 张申见我不走,他也不走,我想让他走在前边,他却停在后边催促道,你快走哇。 终于鼓足勇气,大步流星拐进院墙外边,我的心忽地一跳,差不点儿叫起来——我 看到了一个魔鬼!她就坐在院子中间的过道上,两手撕扯着豆秸,神情专注,乌黑 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而另一半黑紫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紫幽幽的光。她看 见我们,蓦地挺直了身子,警觉地喊道:“你们哪儿的?” “我们是滨城来的,想在农村买个民房,你这房子卖不卖?”这是我在路上已 经想好了的话。上乡村买房是当下最可信的由头。 她看了看我,坚定地说:“不卖。”就低下了头。 我立即又在后边跟出句:“我能进你的院子上趟厕所吗?” 女人抬起头来,把挂在一半脸上的头发送到后边,认真打量一下之后,凄楚地 摇着头,坚定地说:“不行,我不想见人。‘ 这时,我看见了一张完整的脸,它瘦削,但有棱角,眉骨和颧骨都很高。她的 脸不是紫,是她手上的豆秸映的,换个角度,你会觉得她就是那种黑皮肤的人。而 恰恰就是她这种黑皮肤,才显出一种东南亚人才有的那种野性的美。刚才被吓了一 跳,都因为之前就对房子和人存有恐惧。 不能进院,又不想马上走,我和张申就真的像要上厕所似的,往坡地上边的小 树林里走去,直到钻出树林,站到一块比房子高很多的平地上,才停下来。在这个 角度,看不到院子,只能看到灰瓦房顶,张申这时把镜头对准我,郑重地说:“孙 老师,能谈一下你的感受吗?”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于是凝目向身边的房子望去, 许久以后,我说:“我,感受很复杂。” “为什么复杂?” “我理解了女人为什么在丈夫死后七天,就和堂哥结婚。” “为什么?” “谁都无法知道她和堂哥在面对她垂危的丈夫时经历了什么,但我能想象,那 是一场被道德、良心、惊悸、恐惧点燃的大火,是一场被感情和理性发动的战争。 在这场火灾里,在这场战争中,他们非常想输,他们早就告饶,可是很不幸,他们 胜利的结局已提早被确定。因为无论怎样,先死的都一定不是他们,于是他们在灵 魂里厮打,浴血奋战,他们用犁铧铁压他,用绳子绑他。当有一天战争结束,他们 变了,道德什么都不是了,他们变成另—个他们。《冷山》电影里有一句台词:发 生了一场战争,原来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再重要了。” “你的意思是,他俩一开始就真心相爱。” “当然,这有什么疑问吗?”我不解地看着张申。 “我不这么看。”张申说,“姜立修只是怀疑而已,姜立生穿裤衩站在他的屋 里,说明不了什么,是他的死,把两个人推到了一起。他们七天以后就结婚,就是 想向世界证明他们在道德上的无辜。” 我不同意张申的看法,我说我敢确定不是这样。在遇到姜立修之前,她是—个 无家可归的女人。她从来没回过娘家,证明她的父母已经不在。她或许真的做过妓 女,生下了个私生子。为了生计,她或许真的跟了好几个男人,可是在遇到姜立修 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姜立修没有沾过女人,对她死心塌地。他承诺他在乡下有 房子,会给她—个安定的家,她于是毅然跟到农村,可来到后才发现,这是一个谎 言。姜立修一无所有,如果不是堂哥有情有义,把他们召到家里,他们连落脚的地 方都没有。深受虚伪虚假伤害,她对老实诚实的堂哥深有好感。她见过世面,堂哥 不一定是她理想的男人,可在她经历了尘世漂泊之后,他是她此刻最理想的男人。 天长日久,自然就擦出情感火花。 听我这么说,张申没跟我争,因为我们的耳畔,正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向 东边看去,只见房屋后边,二嫂和几个村里女人领着研究生们,正影影绰绰晃在小 道上。 “那个百草枯呀,村里人没谁理她,她也没有脸见人。”这时,我突然拽住张 申,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你不觉得,二嫂和二嫂所代表的村庄,才更像百草枯吗?” 怎么讲?张申用目光发问。 “这个女人都这么可怜了,她们还不肯放过,你昕听。” 二嫂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她呀,从来没听说她回过本溪娘家,就 囚在这个屋子里。” 她从来没有回过娘家,为什么就不能给她—个心灵的家? 在与二嫂们会合的路上,我在心里一遍遍发问。可是和二嫂走近,她好奇地瞪 着我说:“怎么样,看见了吗?那张脸魅人吧,好看,一杀—个准儿!说起来人家 遭这些难,值,人家是百草枯,也值!” 我目瞪口呆。 可怜的也许不是百草枯,而是二嫂。 二嫂和她身边的女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从我眼前消失,她们像阳光 留在我身后的影子,一直悄悄跟随着我,只要还在乡村的大地上,只要还在屯街的 路口院外。她们统统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烫着满天钩的头发,她们说话有粗钝有 尖细,却不管粗细,都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她们生在乡村,嫁在乡村,她们听从命 运摆布,含辛茹苦,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她们说话永远正直正确,也正因为她们含 辛茹苦,不敢有非分之想,才使她们成为乡村的良心、铁铸的同盟。她们要么聚在 谁家炕头,要么聚在谁家院子,要么随便什么田间、路口、河套,别人和别人家的 错误既是她们评说的焦点,也是她们从中获得过日子力量的源头。她们坚定,坚硬, 坚不可摧,虽然偶尔的,也能从言语中流露出内心深处的苦楚、灵魂深处的纠结, 但你绝不要指望她们会向自己的内心低头,从而有稍许的改变,因为她们最知道她 们面对的日子多么绵长,什么才是她们最有力的武器。那天上午,见我看完百草枯 的家就不再说话,三个女人站在二嫂家院子里,把姜立修从外面回来,如何看见姜 立生穿裤衩的细节又重复了好几遍。她们还因此生发出想象,说他和百草枯当时肯 定干过那事了,百草枯当时肯定没穿衣裳,要不男人怎么能那么伤心。好像我对他 们的耻辱行为稍有怀疑,都不甘心,弄得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事实上,那一天,我和张申从二嫂家出来。离开研究生们的团队独自行动,正 来自二嫂们的提醒。二嫂们在提到姜立生穿裤衩的细节时,连带说出一个信息,说 他在曹葳子乡靴子沟给一个城里人装修别墅。这让我萌生了见一见他的念头。他不 在家,就有可能接近他,关键是,那家别墅我去过,就在歇马山庄东边,路很好走。 当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张申,他有些犹豫,“可他不是目标人的直系亲属,咱俩以什 么身份见他?”我说:“我们不做自杀调查,就说去看别墅。” 虽然有可能拍不到任何镜头,但某种莫名力量的驱使,还没到中午,张申就决 定跟我离开。只是我们编了个理由,说回翁古城拿录像带。这是善意的谎言,主要 是怕慕红太善解人意,非要陪我们,耽误了正常工作。其实无论怎样也还是耽误, 司机要把我们送到石岭乡招待所,把我们放到张申的车上。 靴子沟离石岭,也就二十公里的路程。翁古城到岫岩的二零一国道直达两端, 在石岭一个小饭店吃了便饭,不到半小时,我们的车就在通往靴子沟的岔道口转弯。 这个路口,也是通往旅游景点歇马山庄的路口,是进翁古城名山歇马山后坡景观的 必经之路。歇马山后坡,有一个两亿多年孕育风化的花岗岩石蛋林山谷。二零零四 年被一个家乡人发现并开发成国家级森林公园。山谷外建有一个宾馆,用了我小说 《歇马山庄》的名字,叫歇马山庄。它几年来声名鹊起。不但给通往景点沟外的靴 子沟带来财富,也带来了相当的知名度。画家、摄影家频频光顾,沈阳鲁迅美术学 院的学生每年都来写生,我的一个朋友还在这里建了画家村。风景这边独好,却离 翁古城城区只有二十公里;风景这边独好,我却从来不知道,在靴子沟山谷人家的 缝隙里,还藏着一个没有人家的陀螺形山谷,吸引来了两个做水产生意的有钱人。 有钱人总是无孔不入。他们是两个人,哥们儿。在施工途中不知为什么产生矛盾, 最后不得不分道扬镳,其中一个,成了这栋连体别墅的主人。据说这个主人还很年 轻,正当做事业的黄金期,根本没有时间像西方人一样过来度假,房子建好就一直 放在这儿。刚入秋时,滨城朋友欲下乡买地,翁古城朋友就把他和我带到这片隐蔽 的山谷,让他看是否有兴趣出钱买下这栋别墅。那时,我也不曾想到,有一天,我 会为一个自杀者的故事来到这里。 来到这里,这里却并不欢迎我们。看到有一辆车开进来,一个脸膛很黑的小伙 赶紧从别墅大院跑出来,手拿对讲机,凶着脸冲车里比画。一看就知道是户主雇来 的保安。打开车窗,只听他大声吵吵,“这里不能停车,一会儿货车进来。”张申 只有把车倒回人口一个斜坡处。 我俩步行到别墅门口,才真正知道,没有树华的国家项目作掩护,和人访谈有 多困难。我们说我们是来看别墅的,黑脸小伙根本不让进,我们改口说要找一个名 叫姜立生的装修工人,他又问找他干什么,审视的目光像我俩是引狼入室的密探。 最后,张申不得不像小伙子一样狗仗人势,亮出他的记者证,“我们是滨城电视台 记者,要来采访一下乡村民工的生活。” 为了不卑不亢,张申面无表情神色傲慢,他的这个样子我曾经最讨厌了,这是 电视记者惯有的姿态,做身份的奴隶还自以为是。然而此时此刻,我不但不讨厌, 还觉得他机智无比,因为他接着说:“是张广大市长让我们来的,机器在车上。” 黑脸小伙一听是电视台来的,又提到市长,眼里的凶光立即淡下去,但他坚决 不让我们进院,只拿对讲机喊了一嗓子,就扔下我们不管了,让我们站在别墅门口 守株待兔。 这是我迄今为止,在翁古城看到的最有欧洲风格的别墅了。它举架高,结构宏 伟,没有花里胡哨的颜色,一灰到底,却古朴典雅,含蓄凝重。因为这里没有人家, 它和四周的山谷融入一体,就形成了地地道道的异域风光。只是不知道别墅重新易 了主,还是主人有了新想法,院子东边西边,栈桥下的小溪边,到处都是干活的民 工,磨石头的、砍木架的、刨地的。我们的目光在—簇簇民工身边流转,等待着他 们当中的某一个立即放下手中活路。正聚精会神时,身后隆隆隆有车开来,不得不 切断目光向后看。这是一辆大货车,大概就是刚才黑脸小伙儿说的那辆车,于是撤 退,朝路边躲避。车刚在栈桥边下停稳,就见一个剪着小平头的男人从车后斗跳下 来,四目相对那一刻,我心里猛地一惊,就是他。 之所以断定是他,是说他的目光太独特了,忧郁中有惊悸在跳动,而一瞬间, 又回归了无所畏惧的空无。我说:“你就是姜立生?” 他脸上肌肉抽搐一下,看看我,又看看身后的张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们是电视台的,想采访几个民工,了解一下你们的生活。一小时给四十块 钱误工费。”张申在后边说,机智已演变成智慧。 他没吱声,掏出手机,打开看一个短信,似乎那上边写着他的决定。确实,没 一会儿,等大货车彻底熄火,他冲车斗上跳下来的两个民工说:“你们先卸货,我 —会儿就回来。” 领着他,一路朝我们车的方向往前走去时,我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觉得我们在 演一场戏。我们和现实,有了一层审美的关系,这不仅是说,在我们内心的戏剧之 外,还得演另一场戏。我们是电视台记者,我、张申,并不是真实的我们,我们在 演各自的角色。在我们之外,有—个不邀自来的观众,他躲在另一个世界,瞪着一 双痛苦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在见到姜立生时,姜立修竟尾随着他来到我的跟前。 我们的舞台就在车里,我和张申坐在前座,姜立生座在后坐,我和张申全身后 转时,正好和他面对面。他小眼睛高鼻梁,腮上长着黑乎乎的胡楂。和我们的主角 一下子挨这么近,陡增了亲切感的同时,还有些不适应,仿佛我们跨越了不该跨越 的界限。我们的开场白语无伦次,—会儿说电视台要我们采访,一会儿又说国家和 政府要我们采访,慕红的调子已经种进了我们的脑子里。倒是姜立生的回答果断干 脆,他说:“我们老板待民工非常好,从不拖欠工资,一日两餐都有肉,每周都有 一天假。”经他启发,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保安派来给老板歌功颂德的,他的短 信,是保安汇报给老板之后的命令,眼下从上到下都在关注农民工。 戏剧总有序幕,就像歌曲总有前奏,接着姜立生的话,我说:“你们包工头确 实干得不错,要不我们也不能来采访,他名字是哪几个字啊?” 姜立生停顿片刻,用右手蹭一下鼻子说:“杨柱。” 我说:“对对,杨柱。”这么附和着,本是为了把一出戏演像,可是话刚出口,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就是最近。扫一眼张申,一个灵感 划过,我猛然想起,是我们采访过的那个大仙的女婿。于是我说:“他是翁古城张 炉乡人对吗?” 姜立生迅速应声:“对,是。” 张申手中的摄像机抖了一下,似乎有些兴奋。今天能让他拍到镜头,本来他就 兴奋。 “他家在滨城,怎么能揽到这深沟里的活儿。” 姜立生突然敏感起来,脸上肌肉抽搐一下,看着张申的摄像机,不说话。 张申立即放下机器,漫不经心说:“没事儿,不录也行,我们随便聊聊。” “这别墅,是老板给他舅哥一个朋友装的,他舅哥是滨城财政局邢局长,早先 在城建局规划处当过处长。” 原来,徐大仙女婿是攀上了高枝,难怪。 我们的戏出了戏中戏,我和张申既兴奋又措手不及,因为戏中戏给了我们诱惑, 我们一瞬间失去了方向。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它蹊跷的一面,正因为迷失方向、误 人歧途,我说了实话,才为我们后来的话题打开缺口。我说:“我了解他,他发迹 后,把家里的老婆和孩子扔了,老婆两年前自杀了。” 说到自杀,姜立生脸上的肌肉再一次抽搐,小眼睛也突然被某种惊悸的东西笼 罩,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一字一板地说:“他有他的难处,他对她真有感情。” 就是这句话,给我带来了契机,我说:“不管怎样,他都不该把老婆孩子扔了 不管。他和你不一样,你是为了帮助弟弟弟媳,才和弟媳产生了感情,这很不一样。”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巧妙地进入戏剧的中心地带。 姜立生完全蒙了,想象一下,我不但知道他老板的隐私,还知道他的隐私,不 但知道,还理解他的做法。 姜立生小眼睛飞快眨巴着,脸上的肌肉不再抽搐,但一阵煞白之后,瞬间又冲 血一样红了。他什么都没说,一边扭头看着窗外,一边手推车门,做出就要下车的 举动。 张申立即伸手拽住他,“哥们儿,我们是跟滨城大学下乡采访自杀家属的记者, 我们在你家的屯子知道了你的遭遇,非常同情,就想来见见你,怕你不见,就编了 个理由。” “我们同情姜立修,更同情你,你是无辜的,可你承受了那么多,你很了不起。” 为了留住我们的主角,我紧跟张申,语气柔和又真诚。像一块冰掉进火盆,像 一片雪飘进温泉,姜立生已经无从脱身了,他一只手把住车门的把手,脸用力仰起, 靠到车背上,长时间地喘息着,好像正爬着一座山,那座山又陡又高。许久以后, 他爬上来了,自言自语说:“别提了,那是造孽。” “在姜立修喝药之前,你其实和你弟媳什么都没发生,是姜立修喝了药,才把 你俩逼到了一起的,对吗?”张申始终不忘他的问题。 姜立生仰着脸,滑动一下喉结,之后长吁一口气说:“不,不是,我们什么都 发生了,她住到我西屋那一天,我就开始想她了,我想她都想疯了,坚持到一百七 十八天,太长了,我都要崩溃了。” “这可以理解,你第一个老婆结婚就有病,第二个老婆信邪教不给你正常生活。” “不,”姜立生蓦地直起脖子,目光对准我,头慢慢摇着,摇够了,他又一字 一板地说:“就是她们都好好的,我也会爱上她,我和她就是有电,没办法。” 发现我的判断完全正确,深受鼓舞,直奔我的主题,“我不能想象,把姜立修 抬回你家那些天,你和她是怎么过的,熬过了那样的时刻,你们太了不起了……” 这时,只见姜立生脸涨得通红,惊悸和恐惧在目光里一闪,变成了两只手,不 安地推动着他的喉结,使它上下不住地滑动。可是喉结滑动着,像一个走在半道突 然断电的滑轮,一刹那,不动了,随之,他低下头,捂住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和张申静静地看着他,跟树华的研究生们走过几天,我们知道,让他哭出来, 内心的情感得到抒发,就是一种心理干预。他哭够了,抬起头,对我们说:“那都 是造孽呀,我是个罪人,我是天下最大的罪人。” “不能这么说,爱本身是神圣的,只是你们没有把握好。” “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权尝到好滋味,我天生是个苦命的人,尝到了好 滋味,老天就要惩罚我。”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再次仰起头,任泪水在脸上雨水 似的滚动。许久许久之后,他有气无力地说:“姜立修要是骂我,打我,我都还好 受。他喝了药,打不动了,可他也不骂,从医院回家头几天,他扯着我的手,一遍 遍说,哥我错怪了你,你和小环根本没有事,我错怪了,我坏了你的名声……我, 我真想拿刀杀了自个儿啊……” 我入了戏,我的心开始绞疼。 “我想在他面前惩罚自个儿,打自个儿耳光,给他下跪,可是我不敢,那就证 明我和小环真的有事儿,那就等于惩罚的是他而不是我。小环看他那个样子,扑在 他身上一场又一场哭,给他下跪,说你千万不能死,你不死我们好好过日子。小环 那是真话,姜立修喝药后,她都没正眼看过我一眼,我知道她确实喜欢我,可是她 也疼他。” …… “最后几天,他胃里烧得慌,疼得咬嘴唇咬舌头,满嘴都是血。他说哥啊你快 叫我死吧,你去求求队长想想办法,赶紧让我死,我太遭罪了。我脑袋撞墙,问我 自己该怎么办,可我想不出办法,小环实在不忍心姜立修遭罪,也来求我,我才找 了书记……压上犁铧铁,他一点点平静了,不说疼了,可是,他的腿和胳膊动不动 就甩起来。一甩,小环就吓得嗷嗷直叫,不得已,我不得不把他绑上。我知道我这 么做,是罪上加罪,可我已经是罪人,为了小环,再加多少罪我都认了……可是, 把他绑上,小环滚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直吵吵要我给他打开。我听她的,就去打 开,可刚刚打开,姜立修竟然忽地一声坐了起来,吓得小环昏死了过去,啃她的脚 后跟才把她啃回来……小环活过来,看姜立修又躺下,她再也不反对我绑他了。就 是那天晚上七点,他咽了气……” …… “我最难过的是,要是有钱,他不至于死,死也不至于死在家里。他在翁古城 住院俺去看他,他都能下地走了,大夫说住上一个月院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把家 里所有钱都拿出去了,他哥借的钱也花光了,没钱住下去,才把他拉回来的……” “有了这场经历,你们的罪恶感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中慢慢消除了,你们觉得再 也没有罪了,所以姜立修死后第七天,就宣布结婚。是这样吗?”我说。 姜立生眯起小眼睛,空洞地朝一个地方看了看,再一次摇了摇头,一字一板说 :“不,不是。有罪的感觉一直都在,他死后,我们再也没到一起过,再早那种通 电的感觉,一点都没有了。真是奇怪,一点儿都没有了,好像我们就从来都没好过, 只剩下罪过。七天就宣布结婚,是我的想法,当时她想带孩子走,可是孩子大了, 懂事了,坚决不走,说妈我长这么大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好不容易有了个家,我 不想走。我就和小环商量,说为了孩子,我们就结婚吧,我们不结婚,孩子不会真 觉得有个家。她哭了一场,就答应了。现在,我们结婚两年了,她为我做饭,我干 活挣钱,我们是一家人,可是我们从来没到过一块儿,我觉得这一辈子都不能了。” 发生了一场战争,原来重要的东西变得不再重要了。 只是我以为,那原来重要的东西是道德,是名声,且想不到,它是神圣无比的 爱情。 发生了一场战争,道德没有倒下去,爱情却灰飞烟灭。 你年轻彪悍, 我如果和你谈论战争, 你会向我大抛莎士比亚, 朗诵“共赴战场, 亲爱的朋友“, 但你从未亲临战阵, 未试过把挚友的头拥入怀里, 看着他吸着最后一口气, 凝望着你, 向你求助。 这段话来自于美国电影《心灵捕手》。我知道。这世界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 设身处地。可是我还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毕竟,爱是支撑人活下去最强大的 力量。 在沉默中,我看到我们的戏也要走向结局,可我并不甘心,过了很久,我问: “小环是哪里人,她为什么从来不回娘家?” 姜立生眨巴一下眼睛,空无的目光扫向窗外,“不知道,我从不问她,她也从 来不说。她过去都经历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们可以通过你去见一见她吗?就今天晚上。” “不可以,坚决不可以,她不会见任何人。” 我们的戏终于款款落幕,没有任何语言。张申先把手伸向姜立生,我也把手伸 过去,之后我们三只手握在一起。只是在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他,他用力拒绝时,张 申说了句话:“不是给你的,给你老板,我们不是新闻记者,占用了你时间,误了 他的工。” 车门洞开的一瞬间,他的身影消失了,消失在清澈透明的日光里。张申的车也 慢慢启动、掉头,在寂静的山谷缓缓爬行。可是,随着他的消失,起伏的山谷一个 个向眼前走来,另一个人的身影随之而来了,他躺在末日的漆黑里,瞪着一双痛苦 的眼睛……他其实一直都在,他是我们这出戏的观众,可是他真的听见了姜立生的 诉说吗?他听见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用一死,毁坏了一桩罪恶的感情,他 满意了吗? 在起伏的山谷中,张申把车上音乐声放大,这是一段佛教音乐,王菲主唱,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那天,我和张申从靴子沟出来,没有直接回石岭乡,他拉我去了趟翁古城,在 一家婚纱摄影店买了一箱录像带,又领我到浪淘沙洗浴中心洗了个澡,直到夜幕降 临,才离开翁古城城区,往石岭方向开去。我俩一下午几乎无话,到哪儿去,干什 么,都由着张申。他也没想跟我商量,我们好像被一个巨大的痛苦裹挟着,不想就 任何现实问题展开讨论。在快到石岭乡政府的一个路边,我让他把车停下来,他什 么也不问,就停了下来,跟我一起下车,在夜色中静静地站着。 夜色已经漆黑一片了,大地深沉,天空高远,星光把大地和天空分开,就像把 现实和梦想分开,因为就在那漆黑一片的夜色里,有一个村庄,它闪着萤火虫般微 弱的灯火,在黑暗中播撒着诉说不清的温暖。天上虽有星辰。可是它遥远而冷寂, 不似这大地上的灯光亲切、温馨。奔着这微弱的亲切,一些在追逐梦想时受到创伤 的人们,悄悄地来了,就像某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奔着理想悄悄地去,可是村庄孤 零零镶嵌在荒野里、洼谷中,它会释放多少温暖,来保护我们的受伤者,比如被二 嫂们说成百草枯的小环? 我在夜色中要求下车,是心里装着一个让人不能释怀的小环。可是夜色深沉, 一丝微寒的秋风扑面而来,我看到了小环凄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