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前方到底有什么,大到你的一辈子,小到你的一天。我和张 申,本已经在翁古城洗了澡,买了录像带和一些纸巾,准备了一直待到采访结束的 所有东西,可是晚上六点,张申接到单位领导电话,要他第二天早上八点,到市外 办照相,办理出境采访护照。我不得不陪他连夜赶回。 远离灾难现场,回到我们正常的生活当中。这曾经是我在乡下采访两天之后就 生出的盼头,有好几个夜晚我都跟张申说,哪一天采访结束就好了。长时间浸泡在 沉重的心情里,有朝一日远离灾难便成了梦想。可是沿着黄海大道一路南下,痛苦 的案例被一程程甩远,我们却并没觉得有多么轻松,不但如此,车在滨城后盐高速 公路出口出来,我居然无意中生出一个念头,明天张申照相结束,我们去采访一个 人,杨柱。把这念头说出来,张申立即表示赞成。 说是无意,其实还是那些与灾难连带的根须深扎在我们心中,一旦条件成熟, 就想去把它拔起来,抖动它身上的泥土。那连带的根须在我们这里,不过是一个简 单的人物关系——杨柱是滨城财政局邢局长的妹夫,至于他的公司在哪儿,电话是 多少,在不在滨城,全不知道。好在张申在电视台工作,通过新闻部的联系网络有 可能搞到。事实也确实如此,上午九点,我从睡梦中刚刚醒来,张申就打来电话, 说准备准备,我现在就回家接你。 张申搞到的情报是这样的:邢局长是副局长,他的妹夫杨柱是滨城隧道工程公 司老总。此刻正带人修地铁,一个月前媒体曝出来的滨城五七路地段地铁塌方,就 是他承揽的工程。 张申把这样的情报说出来,我万分感慨,城市和乡村就是不一样,一网下到几 百万人当中。一条大鱼轻而易举就浮出了水面。当然这得感谢杨柱的舅哥,他从名 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混到了几百人之一的地区官员,又是财政局这要害部门,要找 他只需几个电话。大鱼浮出水面,能不能上钩还是未知,张申在拉我往五七路去的 路上,又打了好几个电话,他让新闻部有影响力的同事搭桥引线,那边的同事叽叽 歪歪,说地铁塌方,记者都把杨总缠昏了,才消停没几天,你又来添乱。张申苦苦 哀求,说我找他的事儿跟地铁毫无关系,我纪录片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根本不在 国内播出,你就帮帮嘛。低三下四再三哀求,才让我们去五七路铁路边一个粉红色 小楼找他。 关于滨城的地铁,也有好多说法。据说多年前国家地质队来人勘探过,认为这 里属滨海丘陵区,地质结构主要以次软岩和软岩为主,俗称千层饼,即一层泥、一 层盐、一层岩石,不宜修地下铁路。可是二零零八年美国雷曼公司破产,引起全球 经济危机,中国出台四万亿救市政策,为了得到这笔救市资金,全国二百多个城市 都在申请大项目,修地下铁路成了申请项目的重头戏。滨城争先恐后,立即组织专 家论证,在论证中,看法分两派:一派坚持认定地质队曾经勘探的结果,认为滨城 如修地铁,容易引起海水倒灌,后患无穷:另一派认为,任何事物都需要探索,地 铁也是一样,如果能通过科技攻关,在并不很合适的地质条件下修成地铁,既为全 国其他城市提供了范例,也改善了滨城交通拥堵的现状。和环黄、渤海的滨海路一 样,这些说法是否准确,我无法考证。我能知道的是,地铁确实修了,已经塌方三 次,其中一次,就在我们的主人公杨柱的施工路段。 杨柱是个毛发很重皮肤粗糙那种男人,眉毛粗黑,络腮胡子一直到下颏,嘴唇 厚阔,脸膛黑红,有一种男人才有的彪悍、憨厚。当然这彪悍和憨厚是经过修剪了 的,胡须整整齐齐,发际和鬓角中规中矩,不经意间,还透着某种后天培养出来的 儒雅。和所有成功者一样,从他身上,看不到与他身后那个贫寒乡村有任何联系, 虽然没有西装革履,但他乌亮的头发,皮肤上刚刚沐浴过似的清晰的毛孔,都让你 不能相信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杨柱。也许把修道铺路的人想得太脏了,也许他身 后的故事不允许你有美好的联想,推门进屋,我和张申都愣在那里。 “我们,我们找杨柱总经理。” 为了确认没有找错,我说出了全称,直到他点头说他就是,我们才敢大胆往里 走。 接待过太多的记者,他显得轻车熟路,握手,让座,让工作人员给我们倒茶, 在他的大气坦然面前,我和张申反倒拘谨拘束。他当然坦然,他不知道我们是谁, 不知道我们手里掌握着他还是乡村小人物时的卑劣行径。我们当然拘束,我们找到 堂堂隧道公司老总,是要揭人过去的伤疤。东一句西一句,谈一会儿地铁事件,谈 一会儿南方媒体在这事件中的不正确引导,说话当中,偶尔地,会流露出翁古城话 那浓重的口音,使他那虚浮在表面的儒雅露出破绽。不是说翁古城口音就不儒雅, 而是对我这样的翁古城人而言,听到乡音就等于揭开了面纱。当然这有—个好处, 这使他那憨厚的气质接了地气,有了根源。东拉西扯十几分钟,到不得不亮出我们 的底牌时,张申把目光转向我——把攻关的事儿让给我,是张申觉得我比他柔和, 重要的一点,是他没带摄像机,今天他来,纯是为了陪我。 时机已到,我正了正身子,抿了一口茶,在把目光对准杨柱之前,嘴角先堆出 笑。我说:“杨总,为了不多占用您的时间,我们只有直奔主题。” 杨柱浓眉下的眼仁微微一亮,点头说:“姜龙主任说你们不是为塌方的事来的, 只要不为塌方的事,想知道什么,你们尽可以直说。” “最近,”我说,我似乎有少许的紧张,“我们跟医科大学心理学研究生下乡 搞了一个访谈,是国家资助的一项科研课题,专门走访那些自杀死亡者的亲属。在 走访中我们了解到,你的前妻在二零零九年自杀,是在你把他们母子抛弃多年之后。 不管是村里人,还是你的前岳父岳母,都说你为人很好,对你的工人有情有义。我 们就有些不解,不明白你这样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成功者,怎么能做出这样有违良 心的事。我们觉得,这里边肯定有原因,找你,就是想知道一下原因,你有理由拒 绝,没关系。” 我直来直去,是想以退求进,我们这么唐突地闯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前,确 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我预想杨柱的表情是会有变化的:由憨憨地微笑,到严肃阴冷,到最后抽冷子 站起来,怒不可遏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时间。因为这个话题和他的预期差距太远 了,当然最关键的一点。他进城打拼这么些年,那个拖在后边长长的尾巴,可能早 就被他埋到路基下,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他憨憨的微笑渐渐不在了,随之而来 的,并不是严肃、阴冷,而是短暂的犹豫之后一个长长的电话——他用手机拨通了 一个电话,讲的都是有关地铁工程监理的事,好像在和朋友辟一个谣言,说有人反 映项目层层转包,干活的人上边都有保护伞,监理公司在现场根本没有发言权,他 的意思是说这种说法纯属胡言乱语无稽之谈。在等待鱼上钩的时间里,我目不转睛, 不敢看张申也不敢东张西望,这么做,并不是怕稍有动作会把鱼吓跑,而是希望对 方从我的目光中看到真诚的期待,毕竟,他不是鱼。 实际上,他也是借打电话的机会想下一步的对策,一个聪明又有理性的人,绝 不会用冲动把事情搞坏。可是,他放下电话后亮出他的对策,却把我和张申吓了一 跳,“你们找错了人,我不是那个杨柱。我只结过一次婚,没有前妻。” 这是只有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场面,那些善于吊人胃口的编剧总愿把剧中人物 写到极端无情,以使故事充满张力。面对这个仿佛虚构似的人物,我和张申目瞪口 呆。这时,杨柱的电话响了,在他打电话的过程中,我告诉自己:一个聪明又有理 性的人,在关键的时候,必须把事情搞坏!你把臭鸡蛋打碎,让它臭不可闻,主人 自然得设法收拾,而在他收拾中找到缺口,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于是在他放下电 话时,我站了起来,语气很重地说:“杨柱先生,我们高看了你,我们不相信我们 访到的一切,不相信会有那么一个绝情的伤天害理的人,才来找你,我们不过是想 证明我们访到的东西是不真实的,看来我们错了,你,让我们失望了。”我想说: “像你这样的人,做得再大,攀得再高,都是个小人,侏儒。”可是我忍住了。 这时,张申也站起来,接我的话说:“杨总,我们俩是两口子,都是翁古城人, 我是电视台记者,她不是,她是作家。今天没有录像又没有记录,我们不过是想让 你自己证明点什么,你不配合,就已经证明了一切,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有些猝不及防,如果杨柱不接招,这意味着我们只有离开。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局面,想不到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事情推到绝境上。我 们和他是老乡,总该说点老乡的话题。我俩愣愣地看着他,他也面目僵硬地看着我 们。可是,我们眼看着臭鸡蛋被打碎了,已经臭不可闻了,主人却并没有收拾现场 的意思,门就要被我们带上那一刻,杨柱在屋里大声说:“刘工你好,在工地等我, 我马上就去。” 下楼坐到车里,我抱怨张申,你不该说我是作家,知道我是作家他还敢说什么, 一旦把他写进书里怎么办。张申说,你三句话不来就说“把人家看错了”,我那么 说还不是给你打圆场。我说你那哪是打圆场,你分明是拿起石头砸自个儿脚,你说 “你不配合就证明了一切”,这话什么意思,不是把自己扫地出门吗?你至少得说 我不这么看,我们都是男人,我知道男人有不得已的时候。张申说,还不是你把话 说偏了,我就跟着偏下去了。我们这么你一句我—句争着,张申居然忘了发动车, 争够了不再吱声,抬起头,突然发现,—个人站到了车窗前边,定睛一看,是杨柱。 张申下车,我也下车,站到地面那一瞬,我的心慌跳了两下,似乎有些兴奋。 一面一个站到车门旁边,我俩谁也没动,这时只见杨柱朝我走来,他的表情很复杂, 有一丝歉意,有一丝喜悦,“孙老师,”他说,眉毛上扬了一下,“我早就知道你, 也看过你的作品,你是名人,我曾经找过你,想不到现在你来找我。你找我,是我 的荣幸,要是不生我的气,我们中年一起坐坐,我约好一个工程师有点事,一个半 小时后,我们在五四路上的天天渔港见,二零三房间。” 看来不是我的阴谋得逞,而是张申有关我是作家的提法起了作用,我说:“好 的,我们等你。” 一个半小时时间,我和张申就近逛了一下沃尔玛超市,买了一些洗衣洗发的日 用品,十点半钟,来到天天渔港二零三房间。虽然提前了四十分钟,可是偌大的果 盘已经放在餐桌中央了。在等待杨柱的时候,我俩猜测他能给我们讲些什么,他早 就找我,一定是在最痛苦时无人倾诉。张申说,我猜呀,那邢局长妹妹肯定是个残 疾,要不怎么能嫁个农村人,他为了揽工程,打人家溜须,人家硬塞给他个妹妹, 他不敢说家里有老婆,一推就就结了婚。你想想,人家是城里人,包二奶怎么可能 包到城建局工程处处长的妹妹?我说,我猜呀,局长妹妹是个开放有个性的现代青 年,二十五年前是什么年代,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她才不会管什么城里人乡下人, 敢说话敢办事,肯于大手大脚花钱,是现代青年眼里最有魅力的人,要我看那杨柱 一定是个大气又敢作敢为的人。也许,杨柱为了拉城建局工程处处长的关系,先从 他妹妹人手;也许,他们是自个儿相识在城市的舞厅。你想想,那时刚刚时兴跳舞, 他把性病传给乡下老婆,就应该是这个时期。他是在跟过几个女人之后才遇到工程 处处长妹妹的,但不管怎样,两人确实好上了,通过妹妹和哥哥的关系,事儿也办 了,钱也赚了,想甩手,自然你就甩不掉了。或许,尝到甜头,他从来就没想过甩 手,就像姜立生,经历了一场战争,原来重要的东西不再重要了一样,沾上了金钱 和权力,一个奢侈、尊贵的人生向他打开,原来不重要的东西变得越来越重要了— —让一个见到光明的瞎子再回到黑暗,那是万万不能的。张申说,我想他肯定经历 过挣扎,把老婆扔了倒不算什么,他想儿子,他要求把儿子接到城市,可是新妻坚 决不接受乡下孩子进城。他痛苦万分时就想起了家乡出来的作家。我说不,他肯定 从来没跟新妻说过乡下儿子的事,他是个从底下往上爬的小人物,一开始他刻意赚 钱,追求成功,脑瓜皮充血,还想不到孩子,是在小有成功,在城里站稳脚跟以后 才良心发现,可那时,他的儿子已经胡作非为,变成不可造就的废人了。痛苦,是 这个时候才有的,想起作家,就是这个时候。 那一天,在天天渔港,我和张申像牵了两根线头的织衣者,用口头兴致盎然地 编织。在编织中,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回过头来,回到杨柱想见作家这个主题上。 事实证明,这是我们在等待中最关心的问题,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么这意味着他确 实被痛苦纠缠过,确实想过找人倾诉。他被痛苦纠缠过,他想找人倾诉,这对于我 们,可是太重要了,这至少可以证明,在一个女人因被抛弃而痛苦时,那个抛弃她 的人过得并不开心,而如果像昨天访到的姜立生那样,他因自责而丧失了对幸福生 活的感受,那么我们可以看到,这世界至少还有稍许的公平。 然而,任你多么有想象力、创造力,你都不能想象出、创造出这样的情节:杨 柱十一点半到场,不是他—个人,而是五个人。他们一个个从门口走人,就像来赴 —个欢快的酒宴,我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因为他们个儿顶个儿满脸喜悦,笑容 可掬。杨柱—个个向我介绍,王荣达、李钢、吕永奇、刘小磊,他们都是翁古城人, 都是在滨城干出些名堂的翁古城人。有干塑钢生意的,有干水产生意的,有做物业 管理的,还有做汽车车体广告的。杨柱说,这些人都是他的铁哥们儿,他们在一起 时经常议论起作家大姐,就把他们都找来了。 原本是—个人,却变成了五个人,结构发生变化,气场自然就发生变化。这个 场,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带有应酬色彩的彼此相识续接友情的场,更是那种一旦打开 局面就热气腾腾无法收拾的场,因为我们都是翁古城人,翁古城人在翁古城之外的 任何地方聚会,都能营造出一个亲切友好热气腾腾的氛围。这样一来,杨柱的过去, 我们上午刚刚揭开一条缝隙的和杨柱有关的往事,一瞬间就被覆盖了、掩埋了。它 们被一股热咕隆咚的气氛死死压在下边,再也看不见踪影了。这个杨柱,他实在是 太狡猾了,既不得罪你,又不让你达到目的。不让你达到目的,但一定要让你舒服, 我是大姐,张申就变成了大姐夫。大姐和大姐夫一定要坐最重要的座位,一定要给 大姐和大姐夫点最硬的菜。硬菜硬到哪儿,饭店能做到哪儿,咱就硬到哪儿,翡翠 龙鲍,平贝鱼翅,活吃龙虾。一定要让大姐大姐夫喝最好的红酒,澳洲干红或者罗 马尼亚干红。文化人讲究,一定来一壶好茶,一品龙井或者极品大红袍,姐夫不抽 烟,但也要点上一支咱自带的“南京”。武汉一官员抽“南京”被媒体曝光,咱不 是官员,没事儿。他们争相忙着,看样子只要让他们花钱,狠狠地花钱,他们就舒 服了。可是我和张申一点都不舒服,我们不舒服,不光因为这么没有限度的奢侈浪 费暴殄天物,我们不愿意眼看着我们的目的流失在杯盏之间,尤其,我们心里,有 一个临死前让爸爸给买一个豆浆机的可怜女人。 可是,我们已是被劫持的人质,只有坐以待毙,静静地看着大家。 大家的表现是这样的:烟点上,酒斟上,做塑钢生意的王荣达就带头歌颂杨柱。 他叫杨柱大哥,他说:“大哥能把大姐大姐夫请来,太有能量了,大哥绝对是好人, 既重哥们儿义气,又讲原则规矩,能把地铁工程揽到手,可不是一般的主,大姐大 姐夫你们不知道,竞争可是太激烈了。” 做水产生意的李钢这时赶紧接话,“大姐呀,杨大哥绝对够你写一笔的,咱翁 古城人一向低调,不重视宣传,可咱杨大哥到了该宣传的时候了。市里明年想推他 当省人大代表,你要能在报纸上宣传宣传,对咱翁古城是件好事儿。对咱哥们儿也 是件好事儿,对大姐大姐夫也绝对不会是坏事儿。” 这时坐在张申旁边的杨柱有些坐不住。赶紧打岔,“别跟大姐说这些,咱翁古 城人的品质就是只干不说,咱干好了,当不当人大代表,都无所谓。” 做物业管理的吕永奇又把岔接回来,“可不是无所谓,一层世界一层天,咱翁 古城人不能老是往后缩着,不能老玩倔脾气,这世道你得打知名度,你老倔脾气, 不行,你得让大姐宣传宣传,大哥绝对值得作家大姐宣传。” 话到这里,刘小磊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因为我的脑袋突然涨大,右耳 开始耳鸣——每当被嘈杂和复杂的信息包围,我的右耳就会发出跟脉搏跳动一个频 率的耳鸣。 他们说得没错,翁古城人确实有地域性格,认死理,倔犟,不出头儿,这话翻 成另一种语言,就是讲原则,守本分,为人低调。或许他们长期低调,太压抑了, 终于遇到一个能舞文弄墨的作家,扬扬声威的想法突然就来了。可是别忘了,我也 是翁古城人,我也有我的原则,我也想守住我的本分。 在信息的重重包围中,我看到了这样一个现实:我们的目的被掩埋了,杨柱的 目的浮现出来,他在瞬间组织了酒局,是想让我来写他,宣传他。也就是说,他说 早就想见我,跟他甩了老婆孩子这档子事儿没有任何关系,就像他设置了一个酒局, 跟我们的目的没有任何关系一样。他是老早就想找我当他的枪手,今天,我们终于 自投罗网。 只要看到利益,就可以忘掉一切,只要看到机会,就可以不顾一切,这实在让 我震惊。这充分证明,他扔了老婆孩子毫不奇怪,他的价值观就是猎取,继续猎取。 这可一点都不像翁古城人。 看到了杨柱的目的,我有些反胃,我不是不理解在商场上拼杀的人,他们想成 功,必须身手敏捷,他们想做好做大,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做好做大,不一定就是 利欲熏心,上天赋予一些人使命感,这些人不得不为自己的使命作出选择。可杨柱 不同,就在刚才,在他的办公室,他否定自己不是杨柱,也没有前妻,他至少得为 他的否定作出解释…… 我闭紧了自己的嘴巴,绝不再说一句话。我不吱声,张申就只有冲上去。男人 就是男人,一旦端起酒杯就热情高涨,他其实不是个喜欢酒局的人,但见到老乡, 心里又装着目的,还是不一样。他开车,只能以茶代酒,可在热烈气氛烘托下,也 跟着呼呼号号,一杯一杯逼杨柱干。杨柱大概以为张申的态度代表了我的态度,同 意写他,真就一杯一杯地往嗓子眼儿里灌,几轮酒下去,就现了原形,不但儒雅不 在了,清爽也不在了,下颏的胡须上淌着红酒,乌黑的头发乱了,并一遍遍重复说, 他们都是我的铁哥们儿,我叫他们躺着他们不敢坐着,你信不信姐夫。张申说信, 我绝对信。他说你猜为什么,我大舅哥再早在城建局工程处,他们在滨城发家,都 靠我这层关系,我这人,绝对讲哥们儿义气。 我眯缝着眼睛,把杨柱在目光中推远,想象他二十几年前是个什么样子,可是 想不出来。因为眼前的形象太抢眼了,喝了酒愈发红起来的脸膛像抹了鸡血,从厚 嘴唇里吐出来的热气像揭开了蒸笼。最关键的一点,他每喝一口酒,都叫我一声大 姐,厚眼皮裹着的眼仁火苗似的一蹿一蹿,仿佛不让我就范绝不罢休。 那一天,在那样一种目的明确的喧闹中,我知道我们的目的肯定完蛋了,因此 我始终打不起精神,中间不断地上厕所,在厕所里一待就是三五分钟,我希望通过 我的离席而使饭局早早结束。然而他们喝高了,对我的去留毫不在意,偶尔想起来, 把我揪到座位上,坐一会儿,他们又忘了,只是一味地进攻张申。能看出来,他们 确实很压抑,王荣达一遍遍说,姐夫你不知道,没有杨大哥,就咱翁古城人这倔德 行,根本干不起来。咱不会打溜须,人家送礼送钻石,一个不丁点的小盒,咱送土 特产,一送一大堆,把人家门口都堵满了。后来咱知道送小东西好,咱们改了,可 是怎么样,人家又喜欢土特产,而人家送的土特产,是精装的,每条鱼都洗好了切 好了,咱们永远跟不上趟,还死倔。要是没有杨大哥给咱们蹬路,咱真就不行。刘 小磊说,姐夫你们干电视的,别人都高看你,别人给你送礼,做生意没人高看你, 到哪儿你都是孙子,咱翁古城人哪受得了这个。进城第三年,我坚决不想干了,想 回去,是大哥把我留住了,没有大哥,咱真就没有这一天…… 诉说压抑,不过是为了抬举杨柱,可正是这些话,使杨柱有些伤感,忘了是第 四次还是第五次上厕所回来,杨柱搂住张申脖子,哈着嘴里的酒气说:“姐夫啊, 你以为我容易吗,我把老婆孩子扔了容易吗,啊,不容易!都说无毒不丈夫,可是 你毒毒看,看你好受不好受?”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柱,一种说不出的喜悦袭上心来,原来我们还有转机,原 来我们的转机隐藏在他们为某种目的不断呼号下肚的酒精里。可以说,对酒,我从 无好感,可那一瞬,我对酒充满了感激。它实在太奇妙了,它能拨开重重喧嚣重重 尘埃,它能冲毁层层防线层层壁垒,把—个人最心底的秘密揭示出来。 “姐夫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杨柱这么毒,你信不信,为了前途,为了这些 小哥们儿,我杨柱可以付出一切。你信不信?” 张申说:“信,我当然信,一看你就是有男人气量的人。” “等找机会,让姐夫,还有大姐,上我家、小磊家看看,上我们这几个小哥们 儿家看看。”见我终于坐下来专心看着他,他把目光转向了我,“看看我们的家, 那是宫殿,我杨柱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有那么好的家。我做到了,我快刀斩乱麻做 到了,你想好,就必须一刀切断,那是必须的。” “你是跟老婆离婚的吗?”我佯装忘了早上的接触,顺他的话往上爬。 这时坐我身边的刘小磊说:“大姐,没有,乡下老婆根本不能同意,她……” 话刚说到一半,杨柱就接上说:“她要是坚决不同意,我和他小嫂子就得完蛋。 我和他小嫂子完蛋了,不光是我,这些小哥们儿就一块儿完蛋了。你问问小磊,他 生意亏损想回去,我没让回去那会儿,我正想跟他小嫂子分手,可他小嫂子那时已 经怀孕五个月,要是提出分手,我的生意完蛋了,小磊刚谈好的生意也完蛋了。一 狠心,去他的,快刀斩乱麻算了,反正我和乡下老婆也没感情。” 为朋友利益放弃自己利益,这说法我信,翁古城人认死理讲情义,可是—个人 在为自己终身大事做选择前,会考虑到别人的生意,却打死我都不会相信,问题是 没有人拿刀逼着。 “赖不着别人,你天生就是个冷血动物。”我说。我故意刺激他。 杨柱伸出空酒杯,冲刘小磊要酒,满上后,一口喝下去,之后站起来,来到我 面前,吐着酒气说:“大姐,我确实冷血,我说过,无毒不丈夫,我毒,荣达,李 钢,他们都做不到,可要说不想儿子,那是假的,胡扯。他小嫂子是给我生了两个 儿子,可起初那些年,乡下儿子那张脸天天晃在眼前,一看到儿子的脸,就犯心绞 痛,一痛,就好多天打不起精神,怎么办?有一年我回去一趟,想把儿子领出来, 可他妈坚决不让领,他妈死倔,没办法,我就只有叫自个儿忙起来,你要问我事业 怎么做得这么大,固定资产几个亿,就是我白天晚上琢磨事儿、跑事儿、忙事儿, 想叫自个儿不想儿子,就得叫自个儿忙起来。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看来他确实经历过挣扎,可是把狠毒当成优点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见我无法再问出话来,他又把脸转向张申。喷着热咕隆咚的酒气说:“姐夫啊, 你和大姐自由恋爱吗?我和他小嫂子可是自由恋爱,那个滋味呀,恨不能把天上的 星星摘给她,你要不自由恋爱,就白活了一回,到现在我还爱她爱得生疼。” “你爱她还不是因为她有一个对你有用的哥哥。”被他刺激,我终于又有了话。 谁知听我这么说,他噌一声站起来,指着王荣达道:“叫他说说,我是不是图 他哥有本事,我们俩在电车上认识的,我踩了她脚指头。那时我还是个给人淘下水 道的小工,浑身烂臭,可是你猜怎么样,她一直跟到我干活的工地,非说我把她魂 勾走了。” 王荣达立即跟上,“可不是么,那会儿小嫂子和大哥都疯了,到处钻树林子, 不几天就弄出了孩子,要不是人家哥哥疼妹子,也不能让小嫂子跟大哥。” “要不是我和她有感情,也当不了毒丈夫。我要是没经历过,也不知道那是什 么滋味。没办法,你就觉得只要是对她好,什么事你都想干。没办法。” “你对农村老婆没感情,为什么还回家找她,说要带她走?得了性病,不带了, 你为什么还要打她?” “大姐,”杨柱似乎比刚才清醒了些,皱了下眉头,“到现在,我最后悔的事 就是那一回。我回去一趟,是想给她点钱,可她说她不要钱,只要人。就说咱翁古 城人倔性、固执,她是倔到头儿啦,她只要人,坚决不要钱,把我给她的钱全扔到 院子里……她只要人,就提出非分要求。起初那些年回去,每回她都说不要钱只要 人,都提出过非分要求,我觉得她可怜,也都随了她,可这一回,她得了性病!她 都得了性病还向我提出要求,不是想祸害我么?我是一气之下把她推倒在门槛上的, 你在外面都有了男人,为什么还要纠缠我?大姐,我对天说话,我这辈子除老婆之 外,是沾过几个女人,男人嘛,谁也免不了,可我确实从来没得过性病,我对天起 誓。” 杨柱敞开了内心,展露了秘密,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可是当他说到这里,我宁 愿我什么都没听见,我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他,为什么一找就找到了他。我 们找到他,他不承认自己是杨柱也就算了,为什么听说我是作家,又萌生了让我宣 传他的念头。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不是这个念头作祟,他绝不可能要求再见一面, 要不是我们又见了一面,他那些哥们儿喽哕大肆吹捧他歌颂他,他也绝不能喝多喝 醉,绝不可能说出他最心底的秘密。他和城里女人一见钟情,这我相信,一开始, 他还有良知,是为他的哥们儿才下了狠心,当然也因为他了解他老婆的倔犟固执, 只要人不要钱,他是怕离不了婚,才狠心甩了她,这我也能接受,我唯一不能接受 的是。他向我证明了他乡下女人得了性病,确实不是和他,而是和别的男人。我不 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并不是说这意味着女人的自杀,是咎由自取,而是说,杨柱让 我看到,一个留在乡村的孤独女子,在远离丈夫、一个人孤苦地打发日子的时光里, 身体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和磨难。她不甘心痛苦,向自己的道德发起了挑战,最后, 却深受自己的不道德伤害。 —个女人十几年二十几年看不见自己的男人,难道就不可以有一次越轨、一次 背叛?如果真有老天,它为什么不能宽恕她、原谅她,给她—个清白的、完好无损 的身体? 就像一个赶路的人走到一片荒野,就像一个找水的人走到一片沙漠,我对眼前 的结果瞠目结舌。然而,酒局在进行,酒话在继续,这并不是结果。最后的结果, 发生在我主动要求解散之后,我说:“谢谢杨总,我们还有事,今天就这样吧。” 杨柱一听就急了,站起来,再次走到我的身边,拽住我的手说:“大姐,今儿 个我看明白了,你根本就没瞧起老弟,你没瞧起我杨柱。你可以不写我,咱翁古城 人,不是头削尖往上钻那种人。要是想钻,别说省人大代表,全国人大代表我也当 上了。我舅哥是谁?可我从不为这样的事儿来求他。你可以不写我好,但你绝不能 写我坏。我不坏,孔淑梅自杀,和我没有关系,要是和我有关系,她早自杀了,也 不能等到去年。她沾了男人,得了性病,和我没有关系。” 我甩开他的手,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杨总,我不写你,不是我不 想写,是你不配,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没有你的抛弃,她也得不了性病。还 号称翁古城人,翁古城人该有翁古城人的老实本分,你既不老实,又不本分。我们 就到此为止吧。”说罢,我一扭头就钻出屋子,任他们在后边怎么喊,绝不回头。 为了不至于再见到他们,我没有在楼下等车,而是来到车来人往的马路上给张 申打电话。十几分钟后,张申在五四路车站接到我,对我大不满意,认为我不该那 么任性,不该说伤和气的话,都是家乡人,犯不上。他说这些,我没反驳,也许我 真的大可不必那么动气,毕竟我们初次见面,他们又对作家大姐充满敬意。可是张 申后边的话,却让我大大恼火,他居然说杨柱这个人挺好的,很真诚,敢说实话。 我受伤正因为他说了实话,是他的实话伤害了我。“你们男人自己沾过几个女人都 算正常,女人沾过男人就大逆不道,这是什么逻辑,我看你们都一路货色。” 其实,我这么说,并不是不了解男人的逻辑,只是想发发火出出气而已。我出 气,不仅仅是为那个躺在九泉之下的不幸女人,而是为天下所有女人。其实,张申 对杨柱的评价并不为过,只是他不是女人,没有女人的敏感。见我真的生气,张申 一路默默地开车,没再说什么。 实际上,那个秋天之后的冬天,我和杨柱已经成为朋友,他通过张申单位新闻 部主任姜龙要到张申电话,晚上九点多钟把电话打过来,和我谈了很久。他说那天 过后,内心很不平静,他多年来一直逃避儿子、逃避乡下的事,觉得那些事已经不 存在了,是我捅了他的马蜂窝,让他不管多么忙,心里都在闹腾,几天来工作老出 事儿。他说他准备入冬,地铁隧道第一期完工之后,到乡下去找儿子,他要把他接 到城里,给他安排工作,只是不知道如果儿子不接受他,他该怎么办。被他感动, 我向他推荐了树华,让他咨询专家该如何向儿子伸出双手。二零一二年春节前夕, 他把我和树华约到一起,高兴地告诉我们,按树华的指点,他以一个陌生人身份, 已经把二十五岁的儿子安排到刘小磊的公司,什么时候父子相认,要等儿子适应了 城市,扎下了脚跟,拥有了安稳的生活之后。树华的解释是,让—个人释放爱,得 先让他感受到爱。 这是一次意外的收获,如果不是我跟杨柱动气,就不可能有这个结局。 实际上,在采访杨柱这一天,我心情一直不好,先是生杨柱气,后又生张申气, 再后来,还生了一段找不到实际对象的气。所谓找不到实际对象,是说张申在五四 路车站接上我,并没马上回翁古城,而是拉我去了一趟高新园区,去找那个曾写过 “回乡A 计划”的云南大学毕业生耿小云的工作单位。张申这么做,绝非有意哄我, 我因采访不愉快,他不想再惹麻烦,是他开车拐错了弯、走错了路。他拐到星海广 场,看到前方路牌上“高新园区”四个字,猛然想起了耿小云。他想起耿小云,也 并没告诉我,一路往西开去时,我还以为是想走滨城到翁古城新修的东联路,车都 到高新园区门口了,他才问我,你能记住云南大学生耿小云的单位叫什么吗? 我愣怔一下,才明白了他的想法。明白了他的想法,才知道一段时间来的乡村 采访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我们已经难以放下这些死去的生命。 我打开背在包里的笔记本,一页页翻开,终于查到“桑洛克”三个字,可是我 们在园区四通八达的道路上转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桑洛克公司这样的牌匾,最后不 得不来到高新园区管委会。在管委会企管办,我们撞到了—个穿超短皮裙的年轻女 孩,她用一口山东腔告诉我们,这家公司只有二十来个人,在芝麻街公寓A 座十七 层。 “只有二十来人,看来耿小云当年的工作舞台并不是很大,她的总经理助理, 也并不是一个多么耀眼的头衔。”从管委会旋转门出来,我跟张申说。 可张申不这么认为,“一个大学生,能在三年时光混上这样一个头衔已经不错 了。” 芝麻街公寓A 座,在管委会后身西北部,大约半公里的距离,它是一座三十几 层高的写字楼,跟B 座的商品房连在一起,二零零九年商品房竣工,商家宣传将来 地铁修过来,交通如何方便,我们还动过到这里买房出租的念头,过来看过好多回 了。然而两年不见,这里已经高楼林立,它原来前后左右开阔的空地上,到处都是 脚手架、大吊车,已经是一个繁忙的工地混乱的战场了。高新园区号称要打造拥有 八十万到一百万人的高新科技城,工地繁忙战场混乱可以想见,只是绕过它们找到 芝麻街A 座,用了我们半个多小时。来到十七层,转一个拐角,就看到“桑洛克” 三个字,虽然楼道里很暗,但走近看,它的全名还是能够看清:滨城国际桑洛克医 疗器械经销公司。站在一个敞着屋门的包厢外面——我一向把这样鸟笼一样的方格 子办公室叫着包厢,敲了两下,没有请进的邀请,再敲两下,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 轻男子走过来,“你们找哪位?” “我,我们,”我差点说出我找耿小云,停顿了一下,才缓过神来,“我们是 医科大学心理学系搞自杀调查的,”这么说,又觉得有冒充之嫌,马上改口,“我 们是跟随他们调查的记者。你们的员工耿小云两年前自杀,想来了解一下情况。” 不知是发现我们身份可疑,还是不愿意透露有关耿小云的消息,年轻男子立即 摇头,“对不起,我们业务很忙,没有时间接待。”说完,就顺手把敞开的门关上 了。 我和张申被关在门外,公寓楼楼道里惯有的暗淡光影静静地打在我俩脸上,像 似嘲讽。但我们并不死心,往前走两步,又去敲隔壁房间的门。这回很好,里边发 出清脆的邀请,我们小心翼翼推开门,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长发女子在灯光下迎 过来——大白天亮着灯光,这是写字楼的特点。这一回,总结刚才经验,不再哕唆, 我开门见山,“两年前你们公司有一个叫耿小云的女孩自杀,能跟我们说说她的情 况吗?” 长发女子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叫耿小云的女孩, 你们可能找错了。” “没有啊,就是桑洛克,高新园区的桑洛克,绝对没错,你们的办公室主任在 吗?”我想起慕红说耿小云曾跟她的办公室主任谈过恋爱。 长发女子咧了咧嘴角,闪出一缕带有讥讽的眼神打量着我,“真有意思,我是 这个公司老员工,我能不知道吗,根本就没有耿小云这个女孩。” 无奈地从第二个屋子出来,想再去敲第三个屋门,可抬头一看,门牌上写着 “远洋地产财务处”,不得不赶紧掉头。 从芝麻街大楼出来,我和张申都很沮丧。张申沮丧,是觉得动了来采访的念头 很愚蠢,是自取其辱,我们没有正当身份,又没有朋友介绍,人家怎么可能接待你。 我沮丧,和念头无关,我不觉得这念头有什么不好,它至少让我看到这样的现实, —个大学生真相不明地消失了,单位的人却不肯承认她曾经的存在。我沮丧,是在 那写字楼里,我窥到了一样东西,它隐藏在大楼过道里、办公区域的包厢里,它看 上去是开放,却是无处不在的封闭,它看上去明亮无比,实际上却暗淡阴冷。它不 是别的,就是拥挤在一起却要背靠背的椅子,就是大白天却不得不打开的灯光,在 这样窗口很小空间狭窄的写字楼里工作,耿小云能适应吗?她是一个从野地里长出 来的孩子,又在云南那样的高原地带读书,她接受过明晃晃大太阳的照耀!她和她 的恋人共同制定了“回乡A 计划”,是不是共同感受了环境的压抑,一点点长出了 飞出去的翅膀呢? 多年来我一直不接受城市,不接受暗淡的光线,高楼里鸟笼一样的拥挤,心就 像连阴雨天霉烂的土豆,疯长出过一排排黑灰色的茸毛。 坐到车上,我已疲倦不堪,相信张申也一样。沮丧对人是有消耗的,就像痛苦 不快对人的消耗。为了打起精神,离开高新园区,张申把车里音乐放出很大音量, 这一次唱歌的不是王菲,而是降央卓玛。那是我最喜欢听的旋律,在对故乡的怀念 中,它散发着遥远的忧伤、近在眼前的疼痛。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风吹草绿遍地花, 彩蝶纷飞百鸟唱, 一湾碧水映晚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