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和第一天一样,我和张申一早五点就从家里出发。只是这一次,不是相约在张 炉,而是在石岭。我们没有准时到达,晚了半小时。石岭比张炉远,张申忘了把时 间让出来。当然与第一次最重要的不同是,慕红他们没有在石岭招待所等我们,今 天是在石岭的最后一天,他们着急把两个村子访完,一早就下到村子里了。 面包车回头来接我们,已经是九点多钟,一程劈开乡道向野地里的村庄走去, 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像—个走丢的孩子又回到家乡。因为眼前的一切太亲切了 太温馨了,割得光光净净已经裸露了土黄色田埂的大田,在深秋的风中叶子萧萧飘 落。已经透出光秃秃树枝的山林,还有一个个蜷伏在山林间分散又聚集的人家。我 的小家在滨城,我在滨城已经住了近二十年,可那里从未让我有亲切温馨的感觉。 当然我知道,有这种感觉,是我的心走野了,几天来在空旷辽阔的田野里走,就像 一只放飞的鸟。这只鸟只要还在田间,在沟谷,这只鸟只要不飞进灾难的家庭,不 聆听痛苦的声音,她就满心欢喜、满目光华。 遗憾的是,我不是一只无忧无虑的鸟,我是一个靠写字为生的作家,我翻山越 岭,一路下乡而来,是要采集痛苦,是要在灾难的枝头摘取沉重的果实。车在—个 杨树林围就的人家停下来,灾难的枝头,已经有肥盈的蚊蝇在向我们发出召唤。 实际上,最先招呼我们的是钱薇,慕红向沟里的人家去了,她让我们今天跟随 钱薇。在—个院墙外的草堆边,钱薇正在访谈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脸色铁青、 骨瘦如柴、身材佝偻,所剩不多的头发,像缺水的韭菜似的贴在头皮上。他人看上 去很虚弱,说话声调却又粗又高,像在和钱薇吵架,“你说你好这么干么?俺就是 造了什么孽你也不能这么和俺过不去呀!” 细心听才听出来,他确实在吵架,可他吵架的对象不是钱薇,不是哪个人,而 是老天!他认为老天太欺负人啦,太拿他刘国胜不当人啦,“好心帮人家干活,帮 人拆房子,可房梁掉下来能把脊梁骨砸断了,你说好人哪有好报?老天这不是专门 欺负老实人么?老天这么干,也太不讲究啦!” 说吵架不是冲哪个人,实际上他还是把老天当成了人,因为他一边吵,一边用 手指着他头上的天空,好像老天就在他眼前,正眼睁睁地看着他。 见我们走到跟前,钱薇插空儿向他介绍,说我们是滨城电视台记者,录像只做 资料,不播出,不要在意。他铁青的脸向上一仰,吵吵道:“录就录,播俺也不怕, 就让大伙看看他老天多不长眼,他把俺这么一个老实人弄成这熊样儿,还有什么不 可以说的!” 为了让我们了解更多的情况,钱薇补充道:“大叔女儿去年自杀了,才十五岁。” 痛苦的蚊蝇开始向我们抖动翅膀,一股从半空刮起的风扑面而来。跟着这股风, 我温情的目光飘落在刘国胜的眼睛里,希望以此表示慰问,张申也打开了摄像机, 希望捕捉到这股风的风眼。这时,男人把目光从我的目光移出去,对准张申镜头, 大声说:“孩子为什么自杀,还不是没有妈妈,她妈为什么老早就走了,还不是俺 帮人家干活砸伤了,她上了火么……” “你是怎么砸伤的?”张申问。 “俺是个闲不住的人,叫俺累俺不怕,就怕闲着。腊月,在大东港打工回来, 不愿在家闲着,就去帮西屯老宋家拆房子。他那是老房子,房梁是石条,不怎么那 石条就掉下来,一下就把俺砸倒了,脊椎骨砸断了。你说你是帮人家的,还能叫人 家包医药费么,咱能做那种不是人的事儿么?住了二十天院,把家里攒的八千块钱 花个精光,兄弟借的两万也花光了,抬回家慢慢养着,一个月零两天,老婆就得了 脑出血。” 灾难真就是一群蚊蝇,总是在气息不畅的地方聚堆,我低下头,用脚去踢脚下 的一块泥土。 “老婆眼看就要不行了,俺从炕上爬起来,雇个马车上乡上跑贷款,把家里的 三间房子押上。俺晌午去,傍黑才把五千块钱贷款跑回来,可等俺进院,老婆咽气 一个多钟头了,浑身都凉透了。”说到这儿,男人顿了一下,咽了下口水,之后又 把手抬起来,指着他头上的天空,大声吵吵道:“你说老天你,你这是干什么?你 怎么就不能让俺老婆等等俺,叫俺跟她说句话呀!” 说到这里,刘国胜仰脖望向天空,半天说不出话来,喉结在脖子上一动一动, 是在吞咽泪水。 “妈妈突然去世,女儿受打击一定非常大,她太想妈妈了,所以她喝药,不一 定都是冲奶奶那二十块钱。”钱薇在复述她已经知道的情节。 刘国胜慢慢收回仰起的头,看着远处,铁青的脸在日光下,泛着刀片一样锐利 的光,“闺女可不打击大,能不大吗,长这么大没离开过妈,日子再苦再穷,她是 和妈在一块儿,有妈才有家,俺上外面打工,有她妈俺就放心。哐嚓一声妈没了, 俺又不能干活,你说孩子能好受么?倒是把她奶奶从翁古城找回来了,可奶奶是奶 奶,妈是妈,不一样。” 说到这里,刘国胜声音突然压低了,并且回头朝院子里看了看,跟着他的目光, 我也朝院子里看了看,这时,我发现一个老人的脸晃动在堂屋,隔着距离看,就像 一片抖在半空的瓜叶。 “她奶奶一直跟老三过,老三家在翁古城,要不是因为俺,她奶奶是掉到福坑 里的老太太,从福坑挪到穷窝,都是为了俺。她三个儿子,就俺生了一个闺女,奶 奶亲孙女也惯孙女,老给她钱,她才使性子嘛。那天俺没在家,俺脊椎骨不行,不 能干重活,朋友帮俺在金州找了个打更的活儿。她奶奶说那天早上,她向奶奶要二 十块钱,上学没有车费,她学校搬到长岭乡了,山道骑不了自行车,来回都得坐车。 奶奶头天给过她钱,就说没有钱,结果闺女一赌气,就喝了百草枯。喝完就后悔了, 到处找阿托品吃。百草枯多厉害呀,俺在金州接到电话,腿都软了……你说老天, 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连一个闺女都不给俺留,为什么呀?” 要不是没有妈妈,奶奶就不会一味地宠惯孩子,孩子也不会跟奶奶致气,要不 是刘国胜被石条砸伤,老婆就不会得脑出血突然去世,这个完整的家庭结构就不会 坍塌。这个逻辑链条,刘国胜清清楚楚。他只是不清楚,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做,那 个致命的石条,为什么要砸到他的脊柱上。他是去帮人干活的,如果真有老天,它 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它如果就是挡不过那致命的石条,那么它至少也得挡挡后来发 生的一切。 被灾难的蚊蝇包围,我也和刘国胜一样,向老天发出追问:为什么?我追问, 是我看过一则有关上帝的故事,说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突然被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 石头打中,他信上帝,在心里不断地追问上帝,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不公,在大街 上也能遇到石头?上帝没吱声,可当他爬起来,回过头,他看到了这样一幕,上帝 正用他巨大的身躯挡住他身后更多更大的石头。刘国胜深信老天,老天为什么不为 他挡住后边的石头呢? 谁知,把我带进追问的旋涡,刘国胜却一甩手从中脱身,他扑哧一声坐到草堆 上,手捋着贴在头皮上的几根头发,泄气地说:“叫老天看着办吧,看它还想怎么 折腾,俺也想开了,不指望老天了,指望它还不如吹吹笛子。俺现在天天闲下来就 吹笛子,也吹不成个调调,可俺天天对着天吹,俺想让它听听,你折腾俺,俺还真 就不服。俺现在拿国家低保,心里还真就不服,俺这么个最不怕干活出力的人拿国 家低保,丢人!俺吹笛子就是想告诉老天,有一天,俺肯定还能干活,肯定能摘掉 低保户的帽子,你信不信?” 虽然他的变化让我有些突兀,可我的眼前顿时豁亮一片。几天的采访,我还是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在与上天的较劲中,生出一种固执、执著的生活信念,生出 一种顽强活下去的力量,就像我们爬山时常能见到的从石板缝隙里钻出来的松树。 然而,我、钱薇、张申,我们静静地站在那儿,空茫地对着远处的天空,突然的, 一声号哭,就像炸响在地面的炮仗一样爆炸开来,“闺女呀,爸太想你了呀,你托 梦让爸爸看看你行吗,爸爸去给你烧过纸、送过钱,你告诉爸爸,你收到了吗?你 有钱坐车了吗,你在那里还念书吗,你见没见到妈妈呀?你妈妈花钱仔细,可不能 和她使性子呀,你妈妈苦命,你可千万别惹妈妈生气啊—一” 因为猝不及防,我们全都蒙了,钱薇赶紧蹲下去抚他的后背,可是刚抚两下, 她就又站起来,向杨树后边的墙根扑去,趴在墙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那一天,刘国胜不哭,钱薇不哭,一直坐在堂屋灶炕的老太太会不 会走出来。在我蹲下来去抚刘国胜后背时,只听后边有凄切的声音在说:“儿子你 别哭哇,妈知道你不好受,妈也不好受,可来了客,咱不能叫来客跟咱不好受,咱 得叫人来家里坐坐,咱不哭行吗,儿子?” 转身站起,就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在身后,她劝儿子不哭,自己却有一 行混浊的老泪流出眼眶。 这是一个眉眼和善、皮肤白净的老人,如果不是她叫刘国胜儿子,你不会相信 她是刘国胜的母亲,她宽脸宽额头,虽然脸皮很干,人很瘦,可她属于大骨骼那种 女人,和刘国胜很不一样。在我上前握她手时,滚动在地面上的哭声弱了下去,看 来她的话真起了作用。老人握住我的手,使劲觑着眼睛看我,看够了,又拽着我的 手,跌跌撞撞往钱薇方向走,边走边说:“闺女咱不哭,咱到家里坐坐,来这么长 时间,还没喝口水。” 钱薇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冲走过来的老人说:“没事 儿大奶,我十一岁没有妈妈,今天有点想妈妈。” 老人好像并没听清钱薇说什么,只一味说:“家去坐坐,家去喝点水。”我听 清了,心里一酸,伸手摸了摸钱薇那张已经晒得黑不溜秋的脸。其实,即使老人不 出来,钱薇也要进到屋里访她,她是目标人刘小乐的直系亲属,又亲历了孙女的死 亡。在往院子里走的时候,老人自言自语似的说:“嗨,都是俺不好,俺要是给她 二十块钱,哪能有这一天,儿动不动就哭一场,俺这心哪……” 儿子疼的是闺女,母亲疼的是儿子,不刮着骨头,不直通着血管,谁都不疼。 可我们穿过堂屋,坐到东屋炕沿上,听老人娓娓道来,才知道她疼的,绝不仅是儿 子,也绝不仅是孙女,还有一次又一次漫长无边的良心谴责,“儿子从来没埋怨过 俺,可俺知道他有话说不出,要是俺那天早上把二十块钱给她,哪至于……俺是跳 到黄河也洗不清啊!” 洗不清,确实难以洗清。老人说,媳妇走后,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孙女好了,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突然没了妈妈,怎么说都太惨了。她自己三十岁那年妈妈得痨病 走了,领孩子上妈妈坟地哭过十多年,直到三个儿子长大结婚,才一点点放下。为 了叫孙女不想妈,她豁出了老命,只要孩子放学回来,早早就把饭做好,只要孙女 要钱,说什么也要给。她在翁古城三儿子家住楼,已经好多年不烧大锅做饭了,她 的另两个儿子都是考大学走的,一个分在翁古城地区医院,一个分在翁古城林业局, 月月给她钱,她把两个儿子给的钱贴到大儿子家里,剩下的,都给了孙女。孙女念 初中,学杂费和车费总有一些花销,可后来发现,孙女经常买一些不该买的东西, 什么眉笔口红、香水儿花露水儿,妈妈死那年秋天,光运动鞋就买了两双。喝药头 一天,已经向奶奶要了二十块钱了,没说干什么,奶奶也没问。第二天早上又要, 说买车票没有钱,奶奶想,头天都给你了,怎么还要,就说不能给。谁知从来不会 骂人的孙女居然骂奶奶,骂她老不死,她一气之下拿起电话,说你要再骂,就给你 爸爸打电话。结果,孙女害了怕,跑到西屋摸到一瓶百草枯喝了一小口,喝完就后 悔,过来找奶奶要阿托品,说她喝了药,奶奶当时就给孙女跪下了,说小祖宗奶奶 求求你,你可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啊。结果,半小时不到,就闭上了眼。后来乡医 院来了大夫,说她喝那么少的药还死得这么快,就因为她吃阿托品时喝了水,水加 快了毒药的溶解。 “俺想想就过不来,你说多少钱都给了,怎么就不能再给二十块,她骂俺老不 死,骂就骂呗,俺给他爸打电话干什么呢,孩子寻思自个儿妈那么年轻都死了,这 个奶奶七十多了还不死,骂老不死,不是想妈嘛,你说俺怎么就……”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抹着眼泪,深井一样的眼眶仿佛藏了—个泪泉,噼里啪啦 不断涌,“俺孙女死前握着俺的手说:”奶奶俺错了,俺不该骂你。俺要钱,就是 想攒着买—个手机,同学都有手机。‘你说闺女啊,俺当奶奶这个心啊……“ 钱薇忍不住,扑到老人怀里抱住她,再一次恸哭起来,边哭边说:“奶奶啊, 你是天下最好的奶奶了,可不能想不开,我母亲去世,我奶奶只在我们家待了三天 就去镇上大姑家住了,从未给过我一分钱,也没给我做过一顿饭。” “不是啊闺女,俺不是没有钱,俺有个存折,那上边有五千多块钱,是俺攒了 十几年的压腰钱,都是城里两个儿子给的。俺寻思等孙女考上大学再给她,她没有 妈,爸又有病,俺就这么一个心思,你说俺怎么就想不到给孙女买个手机呢,你说 妈妈要是活着,爸爸要是没有病还能出去干活,孩子犯得上向奶奶要钱吗?孙女死 了,俺留钱还有什么用……” 像有一根针从心窝里穿出,疼痛已经在最深处泛起。我疼得深,是感到眼前的 老人痛得深。从她的讲述中,可以看到她是一个善良厚道、有着丰富内心世界的老 人,而一个人,你有多丰富的内心世界,你对痛苦的体会就有多深。 “不哇,奶奶,你不能这么想,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你不能责怪自己呀。” 钱薇依然重复着刚才的话。 见钱薇哭得越来越厉害,老人努力控制住自己,从晾衣竿上抽出一条毛巾塞到 钱薇怀里,抽泣着说:“看看俺,叫你们上屋里喝口水,这水也没倒,就讲起难心 的事儿。‘ 说着,就往炕沿边萎,被我截住。“不,不用,我们不渴,我们进来,就是想 听你说说难心事儿,我们想听。” 老人看看泪流满面的我,看看抖着肩膀的钱薇,眼眶里的泪再一次淌出来。 “存折上的钱,俺从来没告诉她爸,孙女临死前说的那个话,俺也从来没告诉她爸, 俺不是怕他埋怨俺,是怕他心疼难过。他要强,要不是有病,哪至于叫孩子向奶奶 要钱……可那话憋在俺心里,就是钻到苞米棒里的虫子,没有一天不咬俺,俺这心, 哪有一天不疼啊……” 我抚着老人后背,在心里说我知道,你疼,我知道。 “他从没埋怨过俺,想闺女实在扛不住了,就号号嘹嘹哭一场。听他哭,比听 他埋怨还难受。他哭,俺也哭。他哭,在明面,俺哭,在背面,俺从来不让他看到 俺哭。多大的孩子都是孩子,多大的孩子都得有妈,有妈才有家,俺是他妈,俺得 撑起这个家呀!俺把眼睛哭坏了,做饭干活不得劲,不是打盘子就是打碗,这倒也 好,顿顿吃饭,俺看不清儿子那张难看的脸啦。可闺女呀,俺眼睛看不清,耳朵能 听清啊,俺这老不死的耳朵一点都不聋,他半夜腰疼叫唤,他在大街上吹笛子,俺 都能听见。女愁哭男愁唱,他一愁了就在大街上吹,吹得俺这个心呀…… “恁不知道,俺儿那个病,他兄弟领他上大城市看了,叫什么脊髓炎,根本治 不好,只能一天天加重,他半夜疼得嗷嗷叫,叫得俺宿宿睡不着,疼得俺呀,不是 人受的滋味。要是老天想折腾俺,为什么不叫俺得病、叫俺疼呢?人世间最苦的事 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可睡不着觉时俺想,要是俺走在他前边,谁给他做饭端水呀… …” 听到这里,我再也不忍心听下去了。—个老人终日听儿子痛苦的叫声,太悲惨 太揪心了,关键在于,她承受得太多了。她在一天天老去,却还要支撑一个家,她 抚育了三个儿子,有两个儿子从穷山沟里考上大学,本该有个幸福的晚年,却在晚 年里,遭遇儿子的厄运。儿女是从母亲身上劈下来的肉,有一个过不好,母亲就过 不好;她过不好晚年,本已经相当倒霉了,却还要承受悔恨的折磨……她原本没有 一点错,老天硬是把—个错死死摁到她身上,让她怎么都无法逃脱…… 老天,你这是为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我本能地从炕沿边挪开,企图离老人远一点,仿佛离她 远了,也就离老人的厄运远了,离老人厄运远了,老人的厄运也就不存在了。可我 自欺欺人地转过身,跨过堂屋和里屋中间的门槛,一个声音突然灌进耳朵,它不是 来自屋里,而是来自屋外,它不是说话声,却比说话声震撼人心,那不是别的,是 笛声。它声声断断,不成曲调,却有着独自的旋律;它忽高忽低,高时,像人在号 叫,低时,像风在哭泣:它掠过院落,匍匐在院墙上、猪圈边,你却觉得它在向着 苍天,是在向苍天呐喊,问老天你为什么这么无情;它抑扬顿挫,自成节拍,像是 呐喊,可当你循着声音的出处,来到门口,看到吹笛人弯曲的腰身,你又觉得它什 么都不是,它不过是一个受难者让自己必须活下去的一口气,一声从大地深处升腾 起来的喘息。 在钱薇访谈的过程中,我一直被包围在这笛声里,我在长满参天杨树的院墙边 往返,与它时远时近、若即若离。有一个时辰,我想走近刘国胜,从他手中要过笛 子,感受一下他的喘息,可某种念头抑制了我。我担心放下笛子,不再仰望上苍, 他会再一次号啕大哭,让痛苦的蚊蝇振翅高飞。 然而,发现我站在草垛边,他竞突然停止吹奏,从草堆上吃力地站起,一步一 停向我走来。走到院墙边,他用弯曲的后背倚着一棵杨树,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 睛看着我,“大妹子,你是记者,想问你个问题。” 我苦笑一下,用目光鼓励他,什么问题,问吧。 “你说,到底有没有老天?” 我看着他困惑的目光,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你认为它有,它就有, 你认为没有,它就没有。而我,一直以为,在我们的身体之外,在我们的现实世界 之外,确实有个物体在冥冥之中左右着我们。他无所不在,他长着一双锐利的眼睛, 导演着因与果的关系,主持着公平和正义,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可是一些天来采访 自杀案例,看到那么多无辜的人遭受命运暗算,因与果在他们命运中发生断裂,我 的想法开始游移,我已经不确定自己到底怎么想了。许久,我说:“你说呢?” 他用手里的笛子在墙上敲了两下,之后目光转向远方,“我觉得没有,根本没 有!俺今年五十一岁,从俺懂事儿到现在,从没坏过谁,骂人是骂过,可乡下人说 话骂人是口头语,不是走心,俺就爱下苦力,不像两个兄弟爱念书,可在山野这么 些年,山上的长虫、獾子、大老黄(黄鼠狼),俺从没动过一指。那年俺手烧伤, 说獾子油好使,俺寻思好几个晚上,还是没敢去动。不是俺心善,是胆小,俺怕丧 天理。从小只要下雨打雷,俺爹就说谁要丧天理打雷就劈死谁,俺觉得有天,是真 听说有人遭雷劈。可是现在,俺不信有天了,要是有天,它不会这么狠毒,它不会 让俺遭这么多的难。” 佛说人有轮回,你这一世承受苦难,也许是上一世的孽债,或者大上一世的孽 债,所谓因果,并不是一世的因果,报应,也不是一世的报应。我想这么说,可还 是憋住了,因为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这样。 “俺天天坐在地里看天,怎么也看不明白,咱刘家店人这几年不少都信了主, 信了上帝,一些有病有灾的人,一到礼拜五都到教堂去祷告,也有人来劝俺信,你 说俺信老天信了这么些年,它都没保佑俺,上帝就能保佑?天就在头上,白天晚上, 你都能看见;上帝在哪儿,你根本看不见。” “不管是信天,还是信上帝,不是你信了,它就一定保证你不会遇到苦难,而 是你信了,在遇到苦难时,它会让你有对付苦难的力量,它会让你觉得未来还有希 望。” 我说出自己的理解,他沉默下来,不知是没有听懂,还是不同意我的看法。 我也沉默下来。在一个偏僻的乡间讨论信仰问题,这让我难以想象。看着屯街 前方流线一样的山脊,看着在一阵秋风中簌簌而下的落叶,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 觉,好像苦难让我们上了一个台阶,走上一座高原,它离现实很远,离看不见摸不 着的东西很近,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是—个结结实实的存在,就在我们每个人眼前。 大约一分钟过去,我突然想起什么,说:“教堂在哪儿,离这里多远?” 刘国胜用拿笛子的手往前指了指,说:“就在那个冈梁后边,不到二里地,俺 妈每个星期五都跟大伙去,俺一直没去,俺现在什么都不信,就信手里这根笛子, 吹出调调,俺脊梁骨从上到下就通了气,俺什么都不信,就信它了。” 原来,在刘国胜眼里,老天是一个毫不讲理的坏孩子,上帝是一个看不清面目 的陌生人。其实信自己也没什么错,只要让信念驻扎心中,只要你相信自己能行。 可是我却说:“你能带我们去一下教堂吗,我们想去看看。” 我这么说,是我真的想去看看,几天前我们错过了一次机会,但也有另外的想 法,不管刘国胜对自己的信念有多坚定,我都希望他试着去看一看上帝的真面目, 没准儿,上帝正等待帮助他。最关键的一点是,他用笛子吹出心中所有悲伤,这悲 伤却通过笛声落到了母亲的心上。 刘国胜却说:“不用我领,今天就是星期五,今儿下晌,村里就有好多人去, 刘秉善开他家农用小三轮儿。” 见他这么说,我便也没再说什么。可是。不知是我也想去看看的想法动摇了他, 让他不得不再从吹响的笛子中感受到他想要的东西,还是仅仅想让我从笛子的曲调 中感受到他感受的东西,那天上午,在刘国胜家门口的杨树林小道边,没隔几秒钟, 他就把手里的笛子横到唇边,再次吹起来。它声声断断,不成曲调,却有着独特的 旋律,它忽高忽低,高时,像人在呼叫,低时,像风在哭泣;它掠过山野,匍匐在 大地上、屯街边,你却觉得它是在向着苍天示威,跟它说俺不需要你,没有你,俺 一定行;它抑扬顿挫,自成节拍,可当你跟着它的节拍一程程走下去,你觉得它什 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父亲唱给女儿的歌: 回来吧 我的孩子 爸爸在这里等你 远方的天空中,正有一只燕子翩翩飞来…… 因为对教堂感兴趣,也因为心里打着一个小算盘,我和张申再次“咬道”,访 谈结束,我们就打电话和慕红商量,要求留在屯子里,下午和屯里人一起去教堂。 我们明知慕红不会反对,只是让车在百忙之中再跑一趟接我们有些不好意思。慕红 那边不但大开绿灯,还允诺道:“要是我们采访结束,我们也去。” 要留在屯子里,就只有在刘国胜家吃饭,我们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弯曲的腰 背直了又直,“太好啦,大记者不嫌弃可是太好啦。”这还是我们下乡以来第一次 在被访者家吃饭,其实这个念头早就有过,我们和研究生们议论过好多次了。要是 把花在饭店或者小卖店的钱交给被访者,就吃他家的地瓜土豆,既方便了我们,也 资助了他们,一百块钱以上的数字,对哪个灾难家庭,都不是小数。之所以从未提 出过,是发现每次访谈,都把主人带到一个痛苦的深渊,从这深渊往吃饭这日常的 情绪里走,需要时间。当然,重要的是做饭需要时间,在被访者家里等待吃饭,不 如把时间用在奔往下一个被访者的途中。现在,我们不怕浪费时间,我和张申跟采 访队伍时间久了,脸皮厚了,得寸进尺了,关键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越来越知 道自己要什么了。 后来才知道,刘国胜之所以高兴我们留下来吃饭,都因为他的妈妈在城里待过, 做饭干净不会打他的面子。这个老人和我们见到的乡村老人确实不一样,她干活既 快又干净,手里始终握着一块抹布,走哪擦哪,虽然眼神不好,洗菜烧火都是靠手 来摸索,可她熟悉锅碗瓢盆的位置,干起来特别麻利。这边地瓜土豆刚洗进锅里, 生上火,那边一盆蒸菜的油盐酱醋就已经煨好,而把柴火挑旺之后的二十分钟里, 堂屋的地扫干净了,桌子也已经拿到炕上了。 和老人儿子一同坐到饭桌前,我觉得又回到了过去的年代,她就是我少年时期 为一家人忙碌的母亲。只因为有一个痛苦的深渊就在身后,蒸菜和地瓜吃到嘴里, 你没法体会到少年时狼吞虎咽的香甜。 吃饭时老人告诉我们,她是半年前才在刘秉善老婆劝导下上的教堂。儿子得了 骨癌,医院说已经是晚期,从来什么都不信的妈妈就信了基督,信了上帝。每星期 五下午,和儿子,和村里人一起上教堂,去向神祷告,现在已经有七个月了,骨癌 的儿子还活着,虽然他的病没见好转,可自从上了教堂,他的精神好多了。“现在, 星期五上教堂是俺的盼头。以前是星期天,咱这地方星期天学生放假,老娘们儿要 上街赶集,就又改到星期五,一到这天早上,俺就觉得心里嵌了道缝儿,有了盼头。” 刘秉善是一个性格爽朗说话高音大嗓的人,发现开到门口的车已经坐满,我和 张申要求他把车开慢点,我们跟着步行。可他说什么也不让,非逼我们上去挤一挤, 呜嗷嗷道:“介可不行,”他把“这”说成“介”,“你们介脚板子没磨出来,还 不得走出水泡。” 这是—个农用半载车,我数了一下,我和张申不算,上边整整拉了十二个人, 两男,十女。如果不是亲临其境,你怎么都不会相信会有这样一支队伍,他们挤在 一辆车上,七言八语拉着家常。他们奔的是教堂,说的却都是灶炕里那点事儿,他 们身上散发着油烟味和粪土味,眉宇间却凝结着各不相同的心事,只要沉默下来, 他们就止不住叹气。想一想就会知道,他们不是亲人有病,就是日子有难,或是家 庭关系不和心有烦恼。他们满心的不快,可穿行在星期五的乡道上,却像赶集,像 参加盛大节日,因为他们个儿顶个儿都梳洗打扮过,脸是湿漉漉的,头发是整齐的, 衣裳是干净的,就连刘秉善病人膏肓的儿子也打扮得干干净净,蛋黄色T 恤虽已褪 旧,可印在上边的“翁古城国际蓝莓节”几个字特别醒目,一看就是刚刚洗过。和 全国各地一样,每个城市都在搞这个节那个节,什么国际服装节、国际风筝节、国 际旅游节,翁古城也不例外,几年来推广蓝莓产业,建蓝莓基地,连搞两年蓝莓节, 拿到纪念衫的人大都是请来的嘉宾,它怎么就到了刘秉善儿子身上不得而知,反正 印有翁右城“国际蓝莓节”几个字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别有一番意味,仿佛这偏 僻的乡村一点都不偏僻,仿佛这寂寞的乡村人天天生活在热闹的节日中。 这确实是—个热闹的节日,翻过—个山坡,在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上停车,来自 四面八方的入水一样汇合到一起。教堂背山面水,所谓水,就是道边的一条从山谷 里流下来的水沟,上面修了—个木桥。教堂宽阔高大,就像建在每个村部的小楼, 和所有乡村建筑都风格迥异,橘黄色墙壁,红色屋顶,屋顶又是多棱多角,只不过 建在村部的小楼是滨城市政府拨款,眼前的教堂是信徒自筹资金。过木桥往里边走 时,刘秉善告诉我,这是两年前才翻建的教堂,花了近十万元。这些钱,信徒奉献 一部分,上级教会支持一部分。至于上级教会住在哪里,在哪儿弄的钱,他也不清 楚。 拥在人群当中,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既为在这空寂宁静的山谷里突然涌动 的人潮,又为刘秉善用极平淡的口吻说出的“奉献”,这个在媒体上耳熟能详的词 出现在此时此刻,就像在干涸贫瘠的土地上看到一派葱茏绿意,心不由得就颤巍巍 一震。 在往教堂里走时,刘秉善用目光引着我和张申,仿佛我们坐了他的车,他就有 了某种义务。不但如此,他还一边向熟人介绍,“介”是滨城电视台的记者,一边 告诉张申,他必须领他见见“介里”的“领袖”,没有“领袖”批准,录像怕是不 可以的。和说到“奉献”这个词一样,“领袖”这个词从刘秉善嘴里说出来也相当 平淡,但同是平淡,带给我的感受却不一样,奉献,倾向于个体,是指每个人,每 一个个体:“领袖”,也是指个体,但他是指每个人加到整体之后产生的个体。于 是在椅子与椅子之间的过道里,我和张申两个个体在刘秉善引领下,开始了寻找 “领袖”之旅。他其实就在台上一角,和一个穿戴严整的中年男人在说着什么,刘 秉善老远就指着他,大声说:“在那儿,就是他,就是站在牧师边上那个人。” 我没再往前跟,因为我这个个体被另一个词震动了,牧师。这个只有在西方电 影里才看到听到的词,这么平淡地出现在中国乡村,你觉得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不 再真实了,尤其当我驻足往前看,看到“以马内利”四个大字,更有一种虚妄的飘 浮感。它刻在四个一般大小的木板上。高高悬挂在教堂前边巨大的墙壁上,我虽不 是基督徒,但我知道它的意思——神与我同在。我站在那里,细细打量这个在中国 汉字中没有任何意义的词组,心想它是什么时候,经过了怎样的路线,到达这片偏 僻的乡村世界;信徒们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把它们背后的意义融人自己的血液 ……这么想着,突然有人拽我的衣袖。转身一看,是张申。他紧紧揪住我的衣服, 让我跟他从里往外走,在摩肩接踵的过道里,我曾萌生不祥的预感,认为一定是完 了,“领袖”发话不让我们加入了。可是走到最后一排横着的过道里,刚刚站定, 张申就打开他的录像,一节节向后回放,当一个镜头停止下来,并一点点放大,我 一下子愣住了,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姜立生——那个经历过一场灵魂搏斗, 最终丧失了所有美好感情的男人,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直发垂肩的女人。 我的心怦怦跳了两下,像装进了一只兔子。我心跳,不是紧张,而是激动,是那个 已经被一大堆不幸故事埋没了的故事在心底彻底浮现,二嫂说“百草枯”每个礼拜 都穿新衣裳,坐男人摩托车出去一回,原来他们不是赶集,而是来了这里…… 我看张申一眼,他于是向左前方指了指。随他的手指看去,他们的背影显现出 来,男人穿暗条T 恤上衣,小平头露着浅白的头皮,女的穿一件深绿色毛衣,披肩 发一直垂到椅背下边,他们挺直腰杆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就像在等待一场神圣的约 会。这一刻,我明白,为什么五天前。我和张申分明看到这座教堂,却怎么都走不 近,原来神确有它的旨意,它是想让我们了解更多人活着的真相。 这更多的人,既有刘围胜母亲,又有刘秉善,还有刘秉善的儿子和老婆;既有 姜立生,又有貌似他老婆、实则已经是另一个人了的“百草枯”,还有那些穿着节 日盛装的女人男人们……这时,随着一声钟响,一个人走上讲台,就是那个穿戴严 整的牧师,他面朝大家,对着麦克大声高呼:“弟兄姊妹,主内平安,阿门!” 全场的人立即起立,众声合呼:“阿门!” 牧师说:“一个人从信教那天起,你就要做好这样的精神准备,你将遇到各种 环境、各种患难,有了环境有了患难,说明主对你有爱。如果你从信主那天开始, 平平淡淡,就证明主给你的恩典也是很小,一个人只有在环境里面,在患难里面, 才能磨炼他的信心。主把大爱藏在了患难里。” 众声祷告:“主啊,我们今天带着我们的需要来到你的面前,恳求你来担当我 们一切的过犯,你来担当我们一切的重担……我们带着你的应许来到你的面前,来 卸下我们一切的重担,我们来到你面前的时候,恳求你来赦免我们一切的过犯,因 为我们知道,我们在言语上,我们在行为上,我们在心思意念上,常常得罪你……” 牧师的话语和众信徒的祷告,我并不能全部听清,以上的文字是事后张申按录 音整理的。可是我不用全部听清,单是大爱、患难、内助等几个字眼在这朗朗的祷 告中出现,就足以让我感动。我感动,不是这几个字本身的内涵,而是拥有如此内 涵的词经过了这些痛苦的生灵之口。他们朗朗地念出来,也许真的懂了,发自内心, 也许并不全懂,只是随声附和,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吗?在这肃穆的氛围里,投入这 众声合而为一的虔诚合唱,难道不足以使孤独的心灵找到依附、患难的痛苦得到慰 藉吗? 当然,我感动,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心里装着姜立生和百草枯的故事,装着刘 国胜、刘国胜母亲和刘秉善儿子的故事。我站在后边,看到了他们挺直的脖颈、虔 诚的身影,他们一动不动的样子告诉我,他们懂了,他们懂得患难里原来包藏着爱, 他们知道了是人都有过犯,他们懂得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都要面对死亡。他们一 次又一次地来,就是懂得要活下去,必须通过心灵的努力得到内助,要和爱,和比 爱更强大的东西合而为一…… 这个下午,和众信徒一样,我没离开教堂一步,我和他们一起站立,倾听他们 虔诚的祷告,和祷告中喜悦的哭泣。后来,有一个环节,是牧师把在场所有重病在 身的信徒的名字念出来,让大家一起为他们祷告:“我们相信今天凡是来在你面前 的每—个你所爱的儿女,必因着主你自己的大爱使他们在你的里面,饱享你的恩典。 主我们相信你既然拣选了我们,你必然拣选我们到底。你既然爱了我们,必然爱我 们到底。我们特别愿把有病的弟兄姊妹交托在你的手中,愿你开启他们的眼睛。” 一时间。哭泣的和声如潮水涌动,我虽然没有看到大家的面相,可我知道,这 是一场喜悦的哭泣,原因很简单,他们是上帝的儿女,他们是上帝从芸芸众生中拣 选出来的儿女。 我也满脸水湿,我其实早就止不住泪水了。这泪水不是痛苦,不是悲伤,是感 动,或者说是感激,可又不仅仅是感激,我好像在倾听中看到自己的过犯,感受了 自己的患难,开启了自己的渴望……我甚至想回过头告诉刘国胜,来吧,不要在乎 是老天还是上帝,你只需要站在这里,和大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