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的日子,石岭乡的采访终于结束。石岭乡山好水 好,空气清澈环境优美,可是几天来在山道上颠簸,在大山的夹缝里穿行,大家还 是觉得有些疲劳,尤其招待所木板床的坚硬和被褥的单薄,不但不能使疲劳得到缓 解,反而使腰板脱节,再加上北部山区早早就守候在门口的严霜,早起推开屋门, 冷飕飕的风一下子就扑个满怀,研究生们没带棉衣,站在饭堂里又搓手又跺脚。当 然最关键的一点,是这里不能洗澡,大家已经五六天没有洗澡了。 然而,天公好像并不愿意大家离开,收拾好行装,准备上车,才发现天降大雾。 一早没见到阳光,以为是起得过早,谁知浓雾笼罩大地,道路前方的能见度只有三 十米。这是我们下乡以来遇到的第—个看不见阳光的天气,也是张申学会开车以来 遇到的第一个大雾天气,跟在慕红他们面包车后边,张申屏息敛气,仿佛稍有不慎, 就能亲吻到前车屁股。可是,任何事物都有它辩证的一面,阳光没有跳跃着为我们 送行,大雾却让我们看到了难得一见的美景,在途经英那河水库的路边,雾把两边 的水罩成小小一个环形。水在环形中闪着波光,你觉得你掉进了一个玻璃罩子里。 人的审美是个奇特的现象,由狭小的世界一下子走进阔大的世界,你会震撼,会有 感官的刺激和愉悦;可你从一个阔大的世界突然掉进—个狭小的世界,也同样会震 撼,同样会有感官的刺激和愉悦—一就像在植物园里看到那些万紫千红的鲜花,你 会惊叹它像假花;而在装饰品商店看到那些造型精美色彩绚烂的假花。你会惊叹它 像真花。我是说,突然的,人和车掉到玻璃罩子里,车轮的滚动使玻璃罩慢慢后退, 你觉得你在一层透明物保护下,进入了海底世界,天上地下,浩渺一片。由于一直 在山间采访,在生与死的患难故事中寻找希望,面对眼前景象,我突然间有些兴奋, 我想,是不是我们每个人的头上、身外,都有那层透明物,它们像雾霭。丝丝缕缕 游动,可它们总能给游走在混沌世界里的我们带来保护…… 事实证明,我一直没有从昨天的经历中走出来,那座乡间教堂,那些在教堂里 同声祷告的人们,一直晃在我的脑子里,因为昨晚回来,我让张申回放录像镜头, 又重温了那个庄重肃穆的现场。在那现场里,我看到了姜立生、百草枯、刘国胜母 亲、刘秉善,和那些虔诚的信徒,当我重见他们以泪洗面的祷告,我的感觉有一个 奇妙的变化,觉得他们并没有深陷苦难深渊,而是站在了人生的高处。 在一个L 形拐弯处,张申又开始“咬道”,他把车停下来,说太好了,我要拍 几个镜头。他拿出摄像机,下了车,我也下了车,站在了雾里。这时,我发现我们 不动了,某种物体在动,下了车,那动的物体就不是玻璃罩子,而是薄薄的雾纱, 它们害怕张申的摄像机似的,悄悄地,慢慢地,一程程后退—一随着它的后退,狭 小的世界在一程程扩大,这时,我们的前方,有树隐隐地从雾霭中显现,有山脊从 隐隐的雾霭中显现,天地一点点的,有了现实的模样。其实,刚才所经历的一切都 是现实的,只是树和山脊的出现让稍纵即逝的景象变成了幻觉,而幻觉消失,山和 树有了清晰的现实的模样,那层刚才还在的透明物,一下子被刺破,不知不觉就消 逝了,你看到的,是一团明晃晃的光晕,它躲在雾霭后边,使雾纱越来越薄,对着 薄纱后边的光晕静静对视,几分钟之后。就有一个吊炉饼一样的东西钻出来,“你 看,你快看。” 虽然罩在世界外边的那层透明物不见了,可是一轮红日在水库东边的山脊上冉 冉升起,不由得让你欢呼跳跃,“太好了,太美了!” 有雾也好,没雾更好,就像罩在狭小的玻璃罩子里也好,打碎这层罩子更好, 就像假的比真的好,真的比假的更好,这奇妙的审美现象将我置于奇妙的现实中, 使那个早上从石岭乡的撤退似梦亦幻、真假难辨,就像多日前我迷失在转角楼水库 下游的村庄,不知道那番经历的真假一样。 事实上,身边的现实很快就让我们清醒过来。车在发动,玻璃窗前边的能见度 已经有几公里,路旁的山脊、田野和村庄已经如画般明昭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就在 张申车不断加速追赶慕红他们的车时,前方路边,树华和她的研究生们,已经停在 那里等待我们了。 “咬道”使我们再次耽误了大家时间,可是树华见到我们并没批评,她误以为 是张申没在大雾天开过车。“辛苦了申哥,”她习惯叫张申为“申哥”,“我也害 怕雾天开车,老觉得走在棉花地里。” 昨天一天没和慕红在一起,晚上见面,慕红只说树华已联系好我们的下一站, 并没告诉我们树华今天来。在不知情中见了面,我格外惊喜。树华是—个有着男人 一样帅气的女人,头发黑直柔顺,服饰总在越规与固守间彰显风格的独特,可分别 一周又一次见面,树华清爽帅气中又多了一分洋气,而和洋气面对,我略略感到不 适应。我知道这都是我们在乡村待得太久了的缘故,走街串屯已经使我们每个人都 灰头土脸不说,受访的村庄和人们已用大悲大怆浸染了我们的眼睛。拥抱过后才知 道,树华是半夜才做决定来翁古城的,她正接待日本的心理治疗师永田先生,在中 国推广他们合作研究的成果“爱的疗法”。原来说讲完课要树华陪他上旅顺看日俄 战争纪念馆,可他夜里又改变了主意,去开发区会见朋友去了。树华说她急死了, 早就想下来了,一来她愿意和大家一起实地采访,二来她惦记那个“回乡A 计划” 的自杀者耿小云的父母,她的一缕头发还被慕红埋在双塔寺旁边的山谷里。她想带 慕红去处理好那缕头发,到耿小云家搞个纪念仪式,为这对不幸的父母做一次现场 心理干预,真正让他们从灾难中解脱出来。 树华师从国内杰出的预防医学和健康心理学专家姜潮教授,作为亚洲第一个赴 美学习心理解剖方法的学者,在美国自杀研究中心罗切斯特大学医学院进修一年, 师从世界著名的老年精神病学专家和自杀研究学者Yeates Con-well 博士和美籍华 人社会学家张杰博士。她研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荣格的心理分析,对玄学和传 统文化深有感悟。是不是心理学家和哲学家最后都会成为玄学家我不知道,反正作 为临床心理学家和农村自杀研究和预防者,树华最超人的地方是她在参悟别人时, 也参与了自己的生命和人性。可以说,她的心理学意识和思想,不是从学者、老师 或书本里简单搬来,而是在理解前人思想精髓的基础上,针对现实,又有她自己独 特的见地、创新和体验。她认为耿小云说的“头发在哪儿,人就在哪儿”这句话, 作为一个暗示和催眠语,已深深种在她父母的脑子里,他们天天夜里哭泣,想孩子, 都因为耿小云的灵魂和咒语还在父母的心里边萦绕着,还在他们身边周旋着,只有 让耿小云的“头发”人土,让耿小云的父母真正感受到女儿的死亡和生命的完结这 个事实,他们才能真正得以解脱并开始新的生活。 我虽不懂玄学,也不清楚什么是精神动力学,但我支持树华的做法,一个生命 体的诞生和死亡有着难以说清的秘密。不过,我和张申都没有选择跟她去,原因很 简单,我们想在有限的时间里采到更多新的故事。后来我知道,树华还自己出资, 为耿小云等所有她访谈和研究过的自杀亡灵到道观里举办过一场“超度”仪式。 由于时间紧迫,我们很快就分手了,一路向着东北,一路向着西南。向东北意 味向着山区,由低及高;向西南意味向着大海,由高及低。我们一路面向大海开去, 由跌宕起伏走向平淡平坦,视野越来越开阔,竟然有些不适应,就像我们看久了大 红大绿不适应树华的清雅洋气—样。 大杨镇就在翁古城市区西边,和张炉青堆子一样,属沿海乡镇,也是翁古城最 重要的乡镇之一。说它重要,是说规划的五个工业园区,就有—个在它境内,叫静 脉工业园区。而这个乡镇,就因为有这个工业园区,领导级别高于普通乡镇,是副 市级。就像全国所有开发区都比一般市区高—个级格一样,是体现上级对特殊发展 区域的重视程度,还是借重视扩大干部指数,没人知道。所谓静脉,是针对国家这 个肌体而言,火车、轮船、汽车、冰箱、彩电和一些工业制品,是国家这个强大肌 体的动脉,可是这动脉的运转必定造成大量的工业垃圾,将这些工业垃圾废旧物资 回收再利用,如同静脉使血液回流。面向东北和东北亚回收废旧物资,处理加工重 新造血,是—个既有利于国家、又能使地方经济快速发展的新兴产业。至于回收废 旧物资为什么还无污染,也没人知道,反正无污染是它得以落地生根的必要条件。 如今,那里已经成为—个大的建筑工地,被占用土地的村庄已经消失,昔日的农民 已经成了拔地而起的高楼里的居民。由乡村变为城市,是乡下人做梦都在盼望的事 情,也是政府顺应百姓心愿,推动乡村城市化的最大动力所在,可是眼见着自己祖 祖代代生活的土地被平了占了,建了高楼,农民的感受却很复杂。下乡采风我了解 到,他们上了高楼,没了土地上的艰辛劳作,同时也没了土地上的收入,他们上了 高楼,生活环境变了,可农民的身份依然没变,上楼的农民,除了免三年供暖费, 发三年肉食补贴,将来政府给每人六平方米公建,享受不到任何城市居民待遇。政 府在动迁时说,静脉园区发展起来,企业汇聚,将有八万外来人口人住,这里将是 一个新崛起的小城,可是人们看到的是,高楼建起了,农民部分迁移了,招商企业 却一直上不来,园区建建停停,至今也没个正经模样。它虽受二零零八年以来影响 全球的经济危机大环境制约,受四年两任市长的频繁更迭影响,亦步亦趋停滞不前, 可工业园区指挥部的牌子高高悬挂在一幢独楼上,未来城已经是一轮升在半空的月 亮,影影绰绰看得见,却一直也摸不着。 跟随自杀研究课题组的调查和访谈,我们也看到了这轮月亮,沿着滨海路往光 华村大洼小队走时,光华村妇女主任字正腔圆向我们描述,她是刚毕业的高中生, 说话发音非常讲究。因为我们的目标人属于园区迁移那个村庄,她故意让车经过指 挥部门口,仿佛向所有外来人宣传园区的未来,是她妇女主任义不容辞的职责。听 完她的话,我的心情却很纠结。我们刚从北部山区过来,那里偏僻寂寞,贫穷得让 人喘不过气息,却山好水好,看不到任何破坏。这里热火朝天,人们为未来勾画的 月亮又大又圆,土地却再也不是平整的土地,村庄也不再是安详的村庄,大型推土 机把地下的红土挖掘出来,让你觉得不是造血,而是往外放血。任何一种建立都必 然经历着破坏,不破不立,可你身处破坏之中,怎么都无法做到超然物外。当我们 离开园区指挥部,看到一些搭建在一块坡地上的简易房,妇女主任说,受刚刚冒头 的房地产调控政策影响,新楼盘资金受挫,第二批动迁农民还住在简易房里。 要改变,必须付出代价,这似乎是别无选择的选择,然而我却心有疑虑,翁古 城建一百万人城市,这里建八万人小城,就在大杨西边,还有个郑家岛经济区,它 划进了一个半乡镇,却是滨城副市级建制,也在填海造田招商引资,也要无中生有 一座城市。我在网上查到这样一组数字,全国共有大中小城市六百六十一座,其中 有六百五十五座计划走向世界,一百八十三座城市正在规划建设“国际化大都市”, 我就不知道,都在扩大、发展,我们的外来人口到底从哪里来,如果他们一时间来 不了,我们上楼的农民,什么时候能改变他们的身份? 这么胡思乱想着,眼前田野上出现了一个孤独的现代化小区,此时此刻,看到 小区,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好像它们不是提前获利的幸运者,而是被土地抛弃的 可怜人。因为高楼在平坦的大地上高高耸立,不像古老的村庄依洼处而居,原野上 初冬的寒风荡荡刮起,你觉得那大楼里寒冷无比。 事实上,我觉得他们冷,是我自己冷,大雾消尽,风骤然刮起,大风在一马平 川的海边田野上肆虐,在高高耸立的楼群间窜动,没有衣服添加的我一下子就哆嗦 起来。我冷,小区的人似乎并不冷,一个穿着一件薄衫的老人,居然在小区外边的 空地上打着手机来回走动,他胳膊袖撸着,手高高擎在耳边,他沉浸在正讲述的事 情中,对我们的到来无动于衷,一点也没有北部山区人对外来车辆的敏感。事实上, 这一天,因为树华提前联系了大杨乡政府的面包车在半路接站,张申的车没机会停 到乡政府,跟在面包车后边进入小区,很是兴师动众。 楼房,目不旁视的老人,手机——这样的情景,在北部山区根本看不到,不管 怎么说,被开发的园区就是不一样,他们看惯了车来人往,见多了世面。当然这并 不意味这里的人们就没有痛苦和绝望,我们正是奔着—个绝望的女人而来。 在下车往小区走的短短的路途中,妇女主任说,我们的目标人,是一个七十八 岁的老太太,她半年前喝药自杀,为的是和她同岁的老伴老了老了还不正经,搬到 楼房后,跟隔壁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好上了。 刚来第一天,慕红曾跟我们讲过一个没有访上的故事。一个七十五岁老头,强 奸一个十五岁女孩造成怀孕,他无颜见村里人上吊自杀。并逼得一家老小在他死后 背井离乡。一个老人,七十八岁了还能拈花惹草,我和张申的兴致一下子就调动起 来了。情感故事,似乎总能够吊起人们胃口。关键是我们想知道沿海的开放是不是 表现在各个方面,比如他们的土地被流转出去,不再是地道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 民,他们早先认为见不得人的感情是不是也获得了某种流转、解放。 下车进院之前,张申重新装上一盒录像带,并拿眼角瞄了我一下,仿佛已预感 到会有重大收获。可我们走进小区,并没马上找到老人,院子里倒是有几个女人, 她们正在小区中央一口大锅上烧水渍酸菜。人上了楼,生活习惯一时半会儿也不能 改变,这是乡下人每年如此亘古不变的节目,大白菜渍到缸里就是一冬的蔬菜。能 在楼与楼之间的小区见到冒着青烟和蒸气的大锅,张申两眼迅速蹿光,在大锅四周 寻找各个角度。在此期间,妇女主任冲女人们字正腔圆地问:“老杨头在吗,能不 能帮着找到他。”女人们愣一下,争先恐后说,刚才还见到他,是不是回家了。求 一个年轻女人上家里找,几分钟后她跑回来,说家里没有人。 失望一会儿,妇女主任突然想起一个人的电话,拨通他,要到老杨头电话,可 是,当妇女主任拨通老杨头电话,一种直觉已经让我把目光转向了小区门口的远处, 那里,一个撸着衣袖的老人正打着电话向我们走来。 此老人就是彼老人,我不由得心里一震,开始想入非非。他是个晚节不保的花 心老人,那么刚才,他在和谁通话,是不是和那个小他二十岁的女人?这么想,我 本能地开始注意老人,他笑着迎我们走过来,步履谈不上矫健,却也不像一般老人 那样蹒跚,他目光不算明亮,却也不像一般老人那样混浊。他一脸的皱裙,但那褶 子中间有一种说不清的韵味,尤其在他眯着眼睛笑的时候。风流男人自有风流男人 的表情,尤其在女人面前。可当年轻的妇女主任介绍说,我们是为他老伴的事来的, 他往后退了退,把我们领到一边,说了—句让我们大感意外的话,“是谁叫你们来, 是不是俺家杨萍?” 妇女主任迟疑了一下,回他道:“大叔,我还没看见杨萍,人家是医科大学的 研究生,专门走访近年来意外死亡的家属。” 这时,钱薇开始插话,“我们来看看您,看您过得怎么样?” 褶子里的笑容流失在眼角和嘴角,就像流失在沙滩上的溪流,“去找俺家杨萍 好啦,她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俺什么也不想讲。”说罢,衣袖—撸,转身离去,把 我们晾在身后。 大家相互对视了一下,转向老人背影。 年轻的妇女主任赌气道:“找杨萍就找杨萍。” 这时,只听身后渍酸菜的—个女人小声说:“小徐主任,他真的有事儿,他不 怕讲,他闺女帮她妈去堵的被窝。” 因为不想在这里见到第二个二嫂,因为不想让第二个二嫂中伤处在舆论旋涡中 的老人,我一边示意张申不要拍,一边建议钱薇赶紧离开。在钱薇拉着妇女主任胳 膊往外走时,身后的女人故意大声说:“老不知好歹,老婆子死了,一个七都不去 烧,好赖在一块过了五十多年!” 我们谁也没有回头,直到上了车。可是好奇心并没就此消退,上车之后,我又 下车,愣是把妇女主任拉到我们的车上,说小徐主任,快给我们讲讲这个老头。车 开出小区大约五十米,小徐主任才字正腔圆地说:“我也只是听说,老杨头我倒是 见过,但从没问过,这样的事不能问。都是咱大杨人瞎传传,说静脉园区成全了老 杨头,却害死了老杨太太。为什么这么说,老杨头和那个小他二十岁的女的住在一 个楼道一个楼层,对面屋。早先老杨头就是个有女人缘的人,屯里总有女人对他好, 老伴为女人的事也和他吵过,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过了一辈子,也没发生什 么大事儿。咱海边和山里不一样,屯街上一家挨着一家,家家都有避不过的眼睛, 看见了什么勾当,不用隔夜,屯子里家家就会知道。谁知咱园区动迁上楼,人进了 楼道谁也看不见谁,老杨头就和一个叫柳春香的女人真的有了事儿。你说他都七十 八岁了,谁能信?他们有了事儿,除了他老伴,也没有谁知道。柳春香男人在滨城 干民工,可他老伴有察觉,老伴防了他一辈子,能没有察觉嘛。她察觉了,没和老 伴吵,这老太太也是成了精,越活越狡猾,她只跟闺女杨萍讲。杨萍结婚在咱乡政 府后边小河沿,三天两头回家看妈,听妈一说,就火了。杨萍是咱乡上有名的专业 户,现在叫企业家,做生意做得很成功,年年都上乡政府表彰大会,去年还当了人 大代表。闺女在外面那么风光,哪能容老妈受委屈,据说杨萍一直帮她妈看着老爹。 有一天,她回娘家闪了一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爹出来送她,她开车溜出小区, 十几分钟过去,抹身又回来了、回到家里一看老爹不在家,就去敲对面屋的门,里 边反锁着坚决不开,她就用钥匙往锁眼儿里插,女人吓得不得不穿衣裳下来开。门 开了,杨萍二话不说就冲进屋里,结果,她老爹正盖被佝偻在人家床上。她妈知道 这事,第三天就自杀了。” 故事讲完了,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受到伤害。我 受到伤害,不是因为老杨头伤害了老太太,而是杨萍伤害了老杨头,她和她妈看了 老爹一辈子,她爹一辈子都在寻找越轨的机会,终于找到了,却断送在闺女正确正 直的道德目光下。 “要是老太太不自杀,这事儿也没有人知道。”见我不吱声,小徐主任接着说, “早先在屯子里,一吵吵满大街都知道了,现在上了楼,除了本楼层,没人知道, 据说杨萍那天也没吵吵,只在屋里扇了柳春香两个耳光。老太太一死,可就不行了, 杨萍不光要打电话告诉柳春香男人,还要柳春香上坟地去给她妈磕头赔礼。两个兄 弟压着没让她打电话,头不磕坚决不行,你不知道闹得那个大呀!咱政府的人都出 动了。你都想不到,闺女要尖,这老杨头更要尖,说死也不让柳春香上坟地,横在 闺女跟前,说你要叫她去,俺就去死。杨萍不妥协,说你死就死,你对不起俺妈, 死也没人拦你,可你猜老杨头怎么样,哈哈大笑起来,改口说:”俺才不死呐,俺 凭什么死,俺体格棒棒的,还没活够哪。‘气得闺女呀!据说老太太死了,杨萍一 次也没回家去看他。老杨头也倔,不光不去给老伴上坟烧七,还天天腰板挺得倍儿 直,像没做丢人事儿一样。“ 听到这里,我也挺了挺腰板,吁出一口气,我终于看到一个敢于捍卫自己情感 的人,而这个人,是—个七十八岁的老人,是—个乡下老人!于是我问:“小徐主 任,你觉得老杨头丢人吗?” 问出这句愚蠢的话,小徐主任惊讶地回了下头,笑着说:“可不丢人嘛!咱乡 里谁不讲,你不是年轻小伙儿,都七十八岁了,你还花心,你有花心,扔个眼神, 动个手脚,也就算了,你还……你把老太太气死了,还一点不反省,咱马上就见到 杨萍了,你听听她说,她一提这事儿就气得没法儿,她心疼她妈,觉得她妈太可怜 了。” 很显然,小徐主任认为爱情只是年轻人的权利,这可以理解,她才只有二十岁, 可我的想法是,即使是错误,老爹已经把错误犯下了,做闺女的也不应该那么过分, 如今一切都在变,只有婚姻里的感情不许变,这本身就是不道德、不人性的。作为 一个现代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人大代表,她应该懂得这一点……这么想着,前 边的面包车已经在一个胡同口停下来了。 这是一个和我见过的乡村院子都不一样的院子,说不一样,并不是说它有多么 豪华阔绰,房屋的建筑风格有多么独特。说起来,它不但不豪华不阔绰,反倒显得 陈旧、逼仄,青砖灰瓦,小门小窗,只不过院子里铺了水泥,只不过它的东边是一 座比人头还高的石墙,西边有一趟平顶厢房。可恰恰因为石墙太高大、太隆重,厢 房的窗子太密集,院子才显得格外拘谨,房子才显得格外矮小。我说的不一样,是 说一进院子。就能闻到一股强烈的洗衣粉味,而院子上空,从屋檐到门口,拉满了 线绳,线绳上边,挂满了天蓝色学生服。进院,向后屋里走去,屋里屋外,堆满了 脏兮兮的运动鞋。被新奇的环境吸引,我一时忘了杨萍,直问小徐主任,怎么这么 多学生服和运动鞋。还不等她回答,就见屋里迎出—个戴胶皮手套的女人,她认识 小徐主任,尖着嗓子说:“哎妈呀,杨萍刚走,你就来了,你赶紧给她打电话,看 她走哪儿了。” 小徐主任打完电话,把头转向我,手往高墙东一指说:“那边是第七高中,有 三个乡的学生,住宿生学习紧,没时间洗衣裳刷鞋,就花钱送到这边。你说杨萍多 长脑瓜,人家大买卖小买卖都做,一边做着农药生意,一边还开洗衣房。这是她租 的房,房主跟儿子进了城,她就租下来开洗衣房,从九十年代就开,别看她赚农民 钱、赚学生钱,老百姓都买她账,为什么,买卖想得好,大伙需要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都不会相信还有这样一种生意,专门给高中生洗衣 服刷鞋,我们的乡村高中生,居然连洗衣刷鞋的时间都没有。我们的乡村高中生, 居然没有了洗衣刷鞋的权利。见我表现出震惊,戴胶皮手套的女人还指着厢房道: “花钱洗衣服算什么,你看看,人家有条件的妈妈,在这租房陪孩子哪。” 顺女人的手指转向厢房一侧,只见两个女人从南边的木门门口走出来,小徐主 任马上问道:“你们是郑家岛还是光明山的?” 一个戴金耳环的女人说:“我是光明山的,她是郑家岛的。” “都高中生了还用陪?”我问。 金耳环女人笑了笑,柔声细语说:“闺女挑食,不爱吃学校的饭,来给她做点 好吃的。” 这个理由不错,如今都一个孩子,如果有条件,当然不能眼看着孩子吃不下饭。 可这时,戴胶皮手套的女人接话:“什么呀,还不好意思说!不就是怕闺女早恋吗, 她们是来看管闺女的,就怕闺女谈对象耽误了学习。” 这个理由也不错,要是谈了对象,影响了学习,望子成龙的指望可就没戏了。 “有多少像你们这样家庭条件好的?”张申问。 站在金耳环女人旁边的女人说:“什么家庭条件,都是省吃俭用,俺去年养猪 赔了,还有两千块钱饥荒呢!要不怎么办,就这么—个孩子。” 拉饥荒也要陪孩子,我突然想起刘国胜的女儿,她没有母亲,是不是特别羡慕 这些有母亲陪在身边的孩子呢?她的奶奶说她一个秋天就买了两双运动鞋,是不是 为了频繁地换洗呢?她给奶奶要钱买手机,是不是情窦初开,恋上了青春男孩儿, 渴望用手机跟对方联络呢? 想到那个让奶奶半路背上黑锅的十五岁女孩。我突然有些走神,独生子女,他 们有多少成长的烦恼在等待着啊!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成长的烦恼,可我们没有高 考的压力,没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母爱的对比,没有手机的诱惑…… 正站在那发呆,大门口突然有声音扎进来,“妈呀,徐春娇你怎么领人到这里 拍,要拍拍史丹利公司,也不能拍这里呀。”醒过神来,我知道这就是杨萍,她可 能经常上电视,误以为张申是来宣传她。 这是个精神头十足但生活并不美满的女人,她的脸上长满了妊娠斑,眼窝和鼻 窝,渗了泥浆一样有一层清除不掉的黄。她个子不高,又粗又胖,头发却高高地盘 在头顶,耳朵上挂了个大大的耳环。她从上到下,所有打扮都是女人的打扮,长风 衣,短裙,美体裤,高跟鞋,可她看上去更像个男人,因为她的嘴唇眉骨棱角分明, 说话声音铜声铜气。‘她热气腾腾地看着我们,一边抱怨小徐主任不该把我们领到 这里,一边往屋里让我们。 小徐主任是个聪明女孩,发现情绪上走了岔道。并没马上提她母亲自杀的事, 像歌曲的前奏,先引她讲些别的,比如农药的销售,比如洗衣房的竞争,最后,才 指着钱薇他们说:“杨萍。他们是滨城医科大学心理学研究生,专门走访非正常死 亡人家直系亲属,就领到你这里来了。” 就像在豆浆里点了卤水,杨萍眼神里的热情在一点点淡去,被一种混沌的东西 取代,并且敏感地看了眼张申,搓着粗短的手指说:“提那事儿干什么,老的不像 老的,把儿女的脸都丢光了。” 张申从进门起就一直兴奋地忙活,挂满半空的校服和摆满地面的运动鞋为他的 背景增添了新鲜的一笔,那时主人不在,无需顾忌,现在,主人对他的机器很警觉, 他立即把机器放了下来。 “我们是国家的—个科研项目,下来看看非正常死亡亲属,看过得怎么样,身 体、心理上,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慕红不在,这个任务就落到钱薇身上,她 没有提到四十块钱误工费,显然知道在这里,误工费已经没有意义。说到影响,杨 萍目光突然放亮,铜声铜气说:“怎么能没有影响,俺上人大开会,好多人都来问, 把俺人都丢光了。”分明问的是身心,她却理解成舆论,看来这是她这个光荣的人 大代表人生中最不光荣的事情。 “你还恨你的父亲?”我问。 她突然提高了嗓门,铜声变成了锣声,“叫谁谁不恨,他多伤老太太心,咱说 出来不怕笑话,他和老太太多少年都没那个事儿了,你说他能钻到人家被窝里!都 老成什么样儿啦,还发这个贱,叫我当闺女的说什么好!他年轻时就花心,老太太 气得硬哭,要不是我和他对着干,老太太早叫他气死了。” 我敢保证,如果不是她和老爹对着干,如果不是她用确凿的事实向老妈证明, 她妈肯定不会自杀,但我没说。 可是我不说,她却自己说,她自己说,却绝不是后悔,而是得意,像做对了一 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他欺骗得了老太太,欺骗不了我,我是干什么的,我把他抓 着,从邻居家拽回来,叫他给老太太下跪,他老老实实就跪下了。老太太和他闹了 一辈子他都不承认,这回他终于认了。你说我要不是逼他在老太太面前跪下,老太 太死也闭不上眼呀。” 到此为止,我已经对这个愚蠢的杨萍忍无可忍了。我说:“你理解得不对,你 父亲确实错了,但你要不去证实,不把证实的结果告诉你的母亲,你母亲绝不会自 杀,是信了,才让她绝望。” 小徐主任看了我一下,好像既觉得我说得对,又觉得我不该说,于是她赶紧打 圆场,“我理解杨萍,是太气愤了,气大发了就考虑不了那么多了。” 杨萍耸了耸盘在头上的发髻,正要说什么,手里电话响了,铜声铜气说了一通 电话,停下来,居然忘了刚才的话题,愣怔了好—会儿才回过神来。当她回过神来, 目光一下子就对准了我,斗架公鸡一样严肃,“姐,我这人简单,我没工夫想那么 多,大伙都说我不该告诉老太太,你说她受了一辈子气,一辈子也没抓着个现形, 老爷子一辈子都骂她胡咧咧小心眼儿,你不抓个现形,不叫他当老太太认个错,公 平吗?让老爷子当老太太认一回错,就是想让他知道老太太没有错,你不能再欺负 她,我这人办事是简单,但我讲理。” 我想说,对于感情而言,最不该讲的,就是理。情,永远大于理。在她父母的 关系里边,最大的情不是别的,是她母亲爱她的父亲,她小心眼,和他计较,只表 明她对丈夫太在乎、太有感情。而她父亲花心,爱拈花惹草,是他生命力过于旺盛, 并不表明他对妻子真的没有感情。我还想说,对于感情而言,最不能简单——简单, 就意味着粗暴。你把老爷子抓了现形,简单地证明了正确和错误,等于毁灭了母亲 的希望,母亲一生小心眼、计较,其实对丈夫的感情一直寄予希望,并不表明她真 的想知道丈夫对她没有感情。感情上的事,从来都不是一加一等于二,女人不愿意 被欺骗,可智慧的女人往往有意识被欺骗,因为她知道男人天生就偏动物性,女人 天生就偏情感性。然而,我什么也没说,不是怕说了她也听不懂,而是你根本就没 有说的机会。她话音刚落,手机又响了,铜声铜气讲了一大通化肥的事,转过身就 告诉我们,她有客户在公司等她,必须马上离开。 临走时,她挨个握了握手,并对着我和小徐主任说:“我这人,和我处长就知 道了,办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简单,不想那么多,也没工夫想那么多。我说错 了什么,大伙也白(别)挑理,你们在这等着,别走,晌午,我请大伙吃饭。到咱 大杨地界,我不做东也说不过去。” 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我不禁想起一个朋友的话。她说她有一个女朋友,七 十多岁了,却像四十岁一样年轻,见面时问她,你这么年轻,有什么诀窍吗?她说, 没什么诀窍,我就是忙,忙让我忘了老。忙让我忘了老,这话听后很受震动,一个 人太热爱静处,耽于思索,沉浸在细小事物中,思索也许就渐渐地躯体化了,内省 的波纹也许就变成了脸上的皱纹。杨萍显然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她确实 忙,她不为自己做的事后悔,不去追究事情背后复杂的原因,可她并不年轻,脸上 气象并不滋润,于是走到院子,站在剌鼻的洗衣粉味里,我问小徐主任,“杨萍的 丈夫是干什么的?” 小徐主任刚要回答,戴胶皮手套一直在洗衣机上忙活着的女人接过去,“姐夫 呀,给她当副总,管车队。” 小徐主任赶紧牵住我的手,暗示不要多问,到我们上车时,她才回过头来说: “杨萍活得不省心,她丈夫比她小七岁,是开大货的,他背着她和公司—个出纳员 好,拉出纳员上滨城,杨萍知道,把出纳员开了,从此就天天把丈夫弄在身边给自 个儿开车,管得死死的,丈夫要出去喝酒,坚决不让。可男人也不是管就能管得住 的,现在大伙都传,说他又和他小姨子好上了,就戴胶皮手套那女的,她是她家洗 衣房的雇工。说来你都不信,杨萍不让丈夫喝酒,自己出去喝酒,你说你一喝就是 两三个钟头,丈夫心还不长草?咱乡妇女主任提醒她好几回了,叫她带丈夫一块喝 酒,你猜她怎么说,‘我可不能带他,他小抠,我给领导和客户花钱他不高兴,还 不砸了我的买卖,再说啦,就两三个小时,他也干不了什么事儿。’大伙就说,她 老爹刚离她的眼儿就上了人家床,别说两三个小时!这个杨萍呀,真是的,看上去 精明得不得了,其实挺傻的。” “这么说,她回家抓父亲,是她自己受过感情伤害,她替母亲出气,实际上是 替自己出气。”发现这个小徐主任挺爱讲话,我随口说出自己的看法。 可她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是,咱可不好背后议论人,大伙都说她是有俩钱 儿烧的。人一有了钱就霸道,爱管闲事儿,她在她家说一不二,什么事儿都管,其 实她妈后来都不怎么在乎她爹的事儿了,就是她霸道!她两个兄弟家里的事她也管, 动不动就去跟兄弟媳妇发火。家里人听她的,不和她争,不就是图她能甩两个钱儿 嘛。还就老杨头有骨气,老婆子出殡那天,杨萍逼柳春香上坟地磕头。他一急眼, 说:”从今个起,俺和你杨萍断绝关系,俺不是你爹,你也不是俺闺女。‘别看老 杨头事儿做的丢人,他的骨气大伙还是佩服。“ 小徐主任这么说,我再没有接话。刚进入这个故事,我就同情这个老人,他被 女儿抓了现形,在女儿的逼迫下给老伴下跪,在女儿的逼迫下闹得满城风雨,他一 而再三听从女儿摆布,我愿意给他一万个理由,可最不愿给的理由,就是钱。一个 女人用发达的气势统治身边的丈夫还情有可原,她企图用发达的气势统治自己的父 母,在亲人间横行霸道,是最可耻的。因为这就等于你拿了块饼子,把所有人都当 成了狗。没准,老人七十八岁了,还要出轨一次,就是为了向他女儿的霸道发起进 攻。 可是,我错了,不但如此,那天中午,我们还证实了另一点——在一块饼子面 前,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狗。因为当我们一上午都没访上,不得不先在大杨乡政府 招待所待下来等待午饭,我们再次和杨萍见了面,她真就在一个饭店定了包间,大 鱼大虾大飞蟹上了满桌,而多日来清汤寡水的我们,见到一桌海鲜,喜悦之情溢于 言表。关键在于,大肆饕餮一顿之后,再看杨萍,不怎么就觉得她人变得好看了, 顺眼了,铜声铜气的说话声不但不像男人,还有了独特的美感了,就像在剧场里看 话剧。 那天中午,在一间酒吧,我真觉得像在看一场话剧,杨萍是这场剧的主角。她 头上的发髻乱颤,腮上的妊娠斑被红光覆盖。她一会儿是—个幸福的母亲,看着大 家繁忙的吃相,脸上露出喜滋滋的微笑,—会儿又是一个淘气的小女孩,喝了一些 啤酒之后,非逼小徐主任和研究生们唱歌,—会儿又是一个狡猾的狐狸精,一遍遍 有电话找她,都说自己在翁古城。而喝酒时,动不动就把酒杯对准张申,说姐夫等 你再来我单独招待你,一听就知道是看重他记者身份。但不管怎样,你都能全盘接 受,哪怕她后来喝多了,一个劲地重申她“简单”的人生观…… 也许,她性格中,原本就有可爱的一面,也许,对一个忙忙碌碌的生意人,最 享受的事情,就是用钱在酒桌上调动大家的快乐,但我看到,人确实是个复杂的动 物,某些时候,情愿被利益摆布,或者说,被利益摆布,不是动物性,而就是人性。 我是想,杨萍能那么长时间的回家说一不二,管着她的父亲,是不是正因为她父亲 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呢,就像我们的吃相给了杨萍喜滋滋的机会…… 我不知道,我能知道的,是我喝多了,胃一阵阵难受。 不知是沿海的故事太复杂,影响了心情,还是真就酒精过敏,这天下午,挤在 面包车上往宏光村去,我一直有些晕乎乎难受,好像酒精长了无数只手脚,在我的 身体里抓挠和蠕动。其实,我并没喝多少酒,也就两杯,为了解口渴,可当车在宏 光村委会停下来,我已经等不及,赶紧下车往院子边上跑。和所有晕车人一样,面 对呕吐物,我对刚刚结束的酒宴充满厌恶,对自己刚才饕餮的吃相充满厌恶,与这 厌恶搭上的,还有杨萍那飘飘忽忽的形象,仿佛她是导致我醉酒的罪魁祸首。当然, 这种厌恶的最大好处是,当彻底地清理了自己,再度上车,不但晕乎乎的感觉没有 了,上午从各个角度拼接的不完整的故事,也在我这里消失了,也就是说,面对新 的目标人,我又有了新的激情。 其实,之所以对新的目标人又有了激情,都因为我们下午深入的村庄不在海边, 而在山里。大杨和青堆子张炉一样,它一面守海,一面守山。高速公路在中间一分 为二,只不过它的山不是石岭的山,很矮,一个个土冈而已。但不管高矮,因为它 不在海边,没有像静脉园区那样被开发被挖掘,看上去顺眼又顺心。说起来有些奇 怪,我们渴望乡村改变,可是它真的在变,你在感情上又不接受,不舒服。变革, 就是包含着阵痛,就像当代人的整容手术。我是说,当你一上午都和正在整容的人 在一起,目睹了手术现场,再看到正常人,哪怕他丑陋不堪,你也觉得舒心欢畅了。 在宏光村小曲屯下车,面对一个河谷上的村庄,我甚至想唱想跳,仿佛再一次回到 了故乡。 为了把上午浪费的时间补回,钱薇、吕岳成、居颖,像前几天那样,分头行动, 当然这得建立在乡妇女主任工作是不是做到家的基础上,大概树华听说上午访了两 个都半途而废,通过电话又加大了力度,我们一程走一个村庄就放下一个,到最后 在小曲屯下车,只剩下我、张申和居颖。 迎接我们的小曲屯妇女队长,是个身材苗条的高个女人。她在屯街上和我们打 了招呼,没让我们进屯,而是大步流星走到我们对面,握了手后,领我们往屯外走, 直走到一块没有收割的苞米地边,又上了一条堤坝。这是我少年时就见到过的堤坝, 修它的时间是大兴水利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两条,当时称水渠。如今不叫水渠, 是因为秋天了,它已干涸见底,只剩赤裸裸两条土坝。顺右面的土坝往南走,脚不 时地踩到坝边枯黄下来的蒿草,那种唰唰唰的声音在脚下回荡,别提心里有多恣肆。 在野地里访谈,是我和张申都愿意的事情,他的镜头可以在天空大地上来回摇动, 我的心可以在蓝天白云下舒展驰骋——在经历了一些天的访谈之后,我们已越来越 变得理性,越来越不想被深重的灾难裹挟进去。 可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厢情愿。 我们的被访者是一个六十五岁的女人,名叫于桂珍。妇女队长站在土坝上一声 声喊她二嫂时,先把她的基本情况介绍给我们。喊她二嫂,还以为她是和前一个二 嫂一样的泼辣女人。可她从苞米地里钻出来才知道,此二嫂绝非彼二嫂。她目光慈 祥,表情温和,跨过坝基一个草沟往堤坝上爬时,说话的声音像小猫叫,又细又弱。 “不好意思大妹子,让你们上地里来找。” 由于在感觉上不符合我对二嫂的定义。在堤坝坐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 不对,仿佛我们找错了人,或者说她不该是一个受难者。但确实,她经受了苦难, 她的丈夫两年前喝百草枯自杀了。或许乡妇女主任早就通过妇女队长把工作做下来, 居颖说想了解一下她目前的健康状况,她毫无迟疑地说:“还行,就是有糖尿病, 俺家耿春江走那年得的,一着急上火就浑身没劲儿。” 在我们接触过的被访者中,得糖尿病的太多了,这个被现代医学诊断出来的现 代疾病,就像现代科技开发出的电脑电视,在乡村飞速普及。 “他怎么走的,是有病吗?”不知她看上去更像一个贤妻良母,不像为了感情, 还是我们一路采访到的因病自杀的案例太多,居颖开口就这么问。 “没有,临走前一天他和邻居打了一仗,气得后背疼。当天坐车上翁古城医院 查,没检查出什么病。第二天夜里,就喝了药,还是和邻居打仗气的。” “为什么和邻居打仗?”居颖问。 “那是个泼妇,打四邻。”妇女队长在一旁替她回答。 于桂珍并不满足这样的回答,眼睛瞅着远方,慢条斯理说:“不是供儿子念书 需要钱,在门口地里建了个草莓大棚嘛,下果时不小心踩了她家一垄地,她就骂俺 咒俺,说叫俺穷掉底儿,穷了这辈儿穷下辈儿。咱家不富,可咱家以前也不是个穷 家,不就儿子上法国念二加二拉了十万元饥荒嘛!耿春江背了十万饥荒,你说他听 了能不上火吗?” 这是我们访谈中遇到的第二个有关大学生的故事,只不过前一个在国内,这一 个在国外,前一个自杀的是大学生,后一个自杀的是大学生的父亲。但不管是谁, 听了都让人匪夷所思。为什么儿子把脚印一路从乡村踩到国外,铺展了那么宏伟美 好的希望,为什么一句邻居的骂就能毁掉一切? “他走前什么话也没留下?”我问。 于桂珍摇了摇头,依然慢条斯理说:“那天下小雨,外面风很大,他从翁古城 回来说冷,叫俺给炒两个菜,烫壶酒喝喝。他嘴馋,爱吃鱼腥,好喝酒,可这两年 有饥荒,手里紧,不到年节,他滴酒不沾,冷不丁提出喝酒,俺就有点奇怪,但也 没太往心里去。家里什么都没有,俺就用缸里的咸肉炒了—个芹菜一个茄子,那时 正是六月,芹菜茄子是应季菜。他黏酒,一小口一小口,吱嘎吱嘎慢慢腾腾,一喝 就是个把钟头。个把钟头喝完,放下酒杯,倒头就睡,好像那觉就站在旁边等他。 可那天没有,那天他放下酒杯,把电视遥控器要过去,说今天你就别和我争了,就 让我看一回《星光大道》吧。他年轻时是放映员,爱好文艺,最爱看《星光大道》, 不像我,爱看电视剧。每回,都是他让着我。他从头到尾把《星光大道》看完了, 穿鞋下地,说今晚我上前边睡啦。俺家是老房子,窄巴,那几年在大门口两边盖了 四间厦子,他不爱看电视剧,就天天上前边睡。那天,他刚走,儿子就从法国打来 电话,儿子想家,两个礼拜往家打一回电话,都是在礼拜六夜里十点。俺家电话是 连着的,前后屋都有,是俺大伯哥帮着装的。一来电话,俺俩都能接上,一接上就 争着讲话,可那天儿子打电话来,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儿子问爸爸哪儿去了,俺 说他喝酒了,可能睡觉了。儿子说妈,我怎么觉得不对,爸爸从来没不接电话,你 去看看。儿子一说,俺头皮一下子就炸开了,不好的预感直往脚后跟钻,往前屋走, 俺脚跟发飘腿发软,俺推开屋门,耿春江真就躺在前屋地上了。俺吓得一下子就昏 倒了…… “儿子那边电话老响,俺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爬过去接了电话,儿子在那边 喊了声爸爸,再就没有声了……俺当时发蒙,根本不知道找人,一个钟头以后,俺 大伯哥从翁古城赶过来,是儿子打的电话,可等他们过来,什么都晚了,耿春江身 子都硬了。” 于桂珍一开始并不悲伤,一直仰脸看着远方,好像在讲远方别人的故事,可是 讲着讲着,讲到儿子在电话里喊爸爸的时候,泪花挂上了睫毛,目光收回到眼前的 苞米地里。她有一对孩子般毛茸茸的睫毛,扑闪扑闪眨巴时,描画出一对黑幽幽的 大葡萄。这是我下乡以来看到的最可爱的一双眼睛,这也是区别于二嫂那一类女人 最明显的地方,可是一旦你发现了她可爱的眼睛,那里边黑幽幽的痛苦就击碎了葡 萄一样弥漫开来。 “孩子命苦,大老远送出去,爸爸死,都不能回来见一面,没有钱,有钱也来 不及。孩子连着好几天夜里都来电话,在电话里哭着喊爸爸。帮忙出殡的人没有— 个不哭的。” 居颖哭了,我也哭了,只有妇女队长不哭,她不但不哭,还大声说:“还不都 怨大哥。他要不逼国庆出国,能有这码事吗?你说又不是你儿子,你管那么些事干 什么?是,你给拿了十万块钱,可那也是借的,二哥那么要强,能不还吗?要是没 有十万块钱饥荒,二哥也不会弄大棚,要是没有十万块钱饥荒,那个泼妇骂,二哥 也不能在乎。你家以前的日子什么成色,不比她强多了呀。” 这是—个心直口快的妇女队长,她的话不光把我们从悲苦中拉了出来,还挑明 了耿春江的死因,她认为耿春江自杀,和邻居打仗没有太大关系,就是十万块钱饥 荒的压力,而这十万块钱饥荒,并不是耿春江情愿背的,他有—个替他管事儿的大 哥。于是我说:“他大哥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他逼孩子出国?” 我的话本是冲着妇女队长,既然她了解内情,掌握许多有价值的信息,那么不 妨让她说说。我知道这影响了居颖的问卷,但没有办法。可奇怪的是,当我把注意 力转到死者的大哥身上,妇女队长突然敏感起来,伸了伸舌头,目光转向于桂珍, 压低声音道:“你叫二嫂讲吧,咱是外姓人,白(别)说错了叫人挑理。” 于桂珍眼皮眨巴一下,抹了一下睫毛上的泪花,叹口气道:“不挑理,挑什么 理,本来就是那么回事。孩子出国,耿春江根本不同意,他是个懒人,他觉得孩子 能念个大学,不干庄稼地里的活就行啦,不一定非要抻腰筋出去,人怎么活都是一 辈子,不能太和自个儿过不去。可他大哥不行,他大哥在翁古城当领导,见过世面, 非说耿春江不要强,眼光短浅。两人在酒桌上争起来,他大哥说,供孩子的钱他花, 不用耿春江。耿春江说,儿子是自个儿的,说什么也不能叫别人花。大哥就说国庆 是老耿家的后人,他也有份儿,他奋斗到市里,给老耿家争了光,得有接班人,不 能半途而废。实在争不出个结果,耿春江就把事儿推到儿子身上,说那就叫国庆定 吧,国庆说出去就出去。孩子小,哪个不想往外飞,一听有人给他拿钱,坚决要出 去,说拉下的饥荒将来他来还。耿春江不让孩子出去,不是不要强,是他知道自个 儿身板儿,他懒,他不想太拖累别人。孩子走了,他天天叹气。” 我明白了,这是两种活法的碰撞。当哥哥的关注的是家族的荣誉,希望家族里 能出个有出息的后代:当弟弟的关注的是个人内心,希望自己能悠闲地活着,不承 担过多的责任和义务。我曾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吉宽的马车》,在那里,我塑造了 —个懒汉形象。这个懒汉形象的塑造,是受梭罗《瓦尔登湖》里一句话的启发。他 说,懒惰,是一笔财富。依我的理解,只有那些懒惰的人,只有那些能在世界的一 隅停下脚步,静静倾听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天地自然的变化,才能真正懂得万物 生长的律动。那变化和律动,自成—个美妙的世界。可是,严酷的现实告诉我们, 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没有哪个角落能逃脱得了变革风暴的席卷。小说中的吉宽 爱上了从城里回乡办嫁妆的女孩许妹娜,再也赶不了乡村的马车。现实中的耿春江, 儿子考上大学,有了二加二出国的机会,他再也过不了就小鱼小虾喝酒的舒坦日子。 即使他坚定,自来就看清人生本质,悟得人生要义,不被时尚风潮席卷,却还有比 他更坚定和执著的大哥。 可是,这个大哥难道就不懂得生活的本质,没有悟到人生的要义吗?他靠自己 努力奋斗出去,人活得越来越有模样,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老了,前方没有多少生 长的空问,于是把自己的空间移植,延续到侄子那里,到下一代的空间里去感受充 足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这难道不是不断追求人生意义的人最聪明的选择吗? 是的,人生好比抛物线,不管你飞多高,最终都要落到地面,可你不能因为反 正终于还要落到地面,就不让自己飞起来。要是一辈子只过着一种维度一种样式的 生活,没有变化,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德国作家伯尔在他的《懒惰哲学趣话》里 向我们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游人在欧洲某个港口给一条渔船拍照,见一个衣 衫寒碜的渔夫正躺在船里打盹,便问他,你为什么不出海,渔夫说我早上已经出过 一次海了。游人说,要是你今天出海两次三次,你就可以捕到更多的鱼:要是你不 只是今天,而且明天后天每个好天气都出去捕两三次,不出一年,你就可能买一辆 摩托,两年可再买条船,三四年说不定你就有了渔轮。有了船和渔轮,你可以坐直 升机寻找鱼群,有朝一日,你就可以盖一座熏鱼厂,罐头厂,你可以不用通过中间 商直接把鱼虾运往巴黎,然后……渔夫问,然后怎么样?游人说,然后,你就可以 逍遥自在地坐在这里的港口,在太阳下打盹,还可以眺览美丽的大海。渔夫说,我 现在就这么做了,我正悠然自得地在太阳下打盹,只是您的拍照声把我打搅了。这 个故事,歌颂的是渔夫,认为他很早就看到了人生的本质,可是一直以来,我都觉 得,转了一圈回来晒太阳,和原地踏步晒太阳,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奋斗打拼的人, 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风景。 然而,此时此刻想到这个故事,我开始犹豫,因为于桂珍接着说:“俺大伯哥 心是好心,回回来家都说十万块钱他不要了,耿春江也没说什么,可俺知道耿春江 心里怎么想,他觉得他是堂堂男子汉,不能叫人瞧不起!他那么懒,还要起早贪黑 弄大棚,就是怕人瞧不起。他和邻居打仗,生邻居气,不就是邻居瞧不起他,说他 穷掉底儿了嘛。”我的想法是,是看更多的风景,还是天天看一种风景,这是每个 人自己的权利,因为谁也无法代替别人的感受,耿春江的哥哥,无论如何都不会知 道,一个年轻时当过放映员,优哉游哉穿行大街小巷的人,一个动辄就坐在炕头嗞 嗞嘎嘎喝小酒,品海鲜和酒香的人,有一天没有了这一切,活着的动力来自哪里。 关键在于,他是翁古城人,他不接受哥哥十万块钱,是翁古城人的性格。翁古城人 的典型性格是:永远固执于未必有利于自己的原则,就像翁南那个被丈夫抛弃的女 人,她等待丈夫,居然只要人,不要钱。 那个下午,采访至此,我对这个叫耿春江的男人已经充满同情了,不是同情, 而是敬佩。我在想,如果那个我们曾经访过的周长波的母亲,是想以死来唤醒儿子 的麻木和懦弱,那么耿春江,是不是想以自己的死来告诉大哥,人不可以更多的剥 夺别人权利,哪怕是善意的?因此,我向于桂珍提出来,能不能带我们到她家去一 趟,去看看耿春江的照片。 实际上,我提出到家里去,也因为堤坝上有些冷,一早在海边刮起的风虽然到 山里有些弱了,可长时间坐在野地,只穿一件小夹克的居颖都有些哆嗦了。于桂珍 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抖了抖紫色毛衣衣领,向地里看了看,之后答应说:“行, 看看就看看。” 从堤坝往回走的路上,居颖和于桂珍在前,我和妇女队长在后,居颖抓住一切 时间进行她的问卷,我则不失时机向妇女队长挖掘有关耿春江的信息。在她所传达 的信息里,耿春江是一个死要面子的男人,自己又懒又馋,可他哥过年过节让司机 送些鱼虾,他还冲大哥发火,打电话不让人送,他哥生气,好几年都不送了,气得 于桂珍直哭,说你都馋成那样儿,何苦!他嘴上说怎么活着都一样,可儿子上了法 国,在那里往家打电话,他接电话激动得腿都打战。他自个儿上外边讲,泼妇曲淑 花就拿他的话气他,说你拉一堆饥荒,穷掉底儿了,有什么好战战的,你打战在自 个儿家打战,不能踩别人家地呀。屯里人听了,没有不替他窝火的。而那个曲淑花, 之所以对他那么大的恨,都因为她年轻时追过他。那时他当放映员,人长得帅,十 里八村大姑娘都瞅好他。曲淑花性格泼辣,泼打泼上,一看电影就往放映机跟前挤, 耿春江爱面子,每回都帮她腾地方,她就觉得耿春江是对她好。后来他和念过书又 漂亮的于桂珍好上了,曲淑花受不了了,在电影场上大闹,非说耿春江和她动过手, 弄得耿春江一时名声很臭。当时正赶上县里转正一批放映员的节骨眼儿,他没上去。 巧的是,住在小房身的曲淑花,后来竟然嫁到小曲屯,成了耿春江邻居。他家城里 有个有权有势的哥,他家还有一个爱念书的儿,样样她都眼红嫉妒,为一垄地打仗, 就是想撒一撒多年积攒的那股气儿…… 看来,耿春江的死,绝非想象那么简单。如果妇女队长的表达客观真实,那么 耿春江的死因,就不仅因为大哥强迫他背上债务,这只是埋在地下的一堆炸药,没 有引子,炸药就是一堆废土,是曲淑花,引爆了这堆炸药。而看起来是曲淑花引爆 了炸药,真正的火种,还在耿春江身上。他那么馋,却绝不吃哥哥送的礼,他拒绝 儿子出国,可一旦出了国,接儿子从国外打来的电话,居然会激动得腿都打战…… 没有任何人会对美好的事物无动于衷,只要他还是个正常人!可是,我想说的是, 每个人,命运中都有自己的限制,那个一直守着小船打鱼的人,并非没有卖小船换 大船的梦想,只是命运在他的道路上,有可能设置了总是难以逾越的障碍。比如出 发那个季节的天气,当时的家境,以及后来每个到来的日子的际遇,就像耿春江早 早就区别于一般农民的放映员生涯。在这生涯中与泼妇曲淑花的不幸相遇,就像一 奶同胞的大哥,大哥对家族荣誉感和责任感的追求,还有,那双因爱生恨的目光的 一直追随……如果一个人一直想突破限制又怎么都在限制之中,那么他一定会扭曲 变形,一定会身心不和内外交困,最后,不得不把自己报废在交困中。 在耿春江家门口,妇女队长领我看了那个草莓大棚,耿春江死后,它租给了别 人,因为是秋天,里边一地干枯的草莓秧。妇女队长让我看,主要是看大棚外引起 纠纷的那垄地,还有地主人曲淑花的家。她家就在耿春江家东边,一墙之隔,是从 墙外伸到耿家房后的一个很深的院子。从院子往外望,这垄地上的行动一定清清楚 楚,乡村的舞台说大非常大,大到无限,说小非常小,小到—个大棚、一垄地。这 涉及人的心灵世界,有一句广告语说得非常好,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心如果 被困在种种限制里,舞台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因为进户门前盖上了房子,耿春江家的院子非常小,不足五平米,而跨过五平 米走进后屋,你觉得像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窑洞,阳光全被前边的房子挡住了。我 不知道耿春江盖房时出于什么心理,他家前边的房子居然比后边的高,或许这正是 某种在限制里挣扎的写照,可这绝对破坏了房子和院子的气象。我不懂风水,但我 知道阳光灿烂的地方必然有利于万物生长。没有阳光,屋子倒是干净利落,我们进 门时,于桂珍已经把一堆照片摆到炕上,耿春江的,儿子的,还有以耿春江父母为 中心的全家福。我想象过耿春江是—个帅气的人,可想不到他能帅成这个样子,用 翁古城话说,帅得不像样儿。那张还是放映员时代的照片,活脱就是一个风华正茂 的达式常,长瓜脸,宽额头,方下巴,额上的头发密实乌黑,目光专注而执著,嘴 角上有一泓刚毅的纹线。而另外一张彩色照片,日期是二零零六年,于桂珍说是儿 子考上北京外国语大学那年,他去滨城送他时照的,背景是滨城火车站。这时的他, 头发稀了,下巴尖了,目光有些懈怠,嘴角上那泓刚毅的纹线被一种愁苦的下滑线 取代,和站在旁边的儿子形成很大反差。儿子也瘦高个儿,长瓜脸,也有一头密实 的黑发,可他嘴角绽开的是明媚俊朗的微笑,眸子里闪烁着的是明快清澈的光。尤 其站在法国卢浮官外的那张照片,长围脖搭在肩上,细瘦的制服收住腰身,有一种 异域青年才有的英气。虽然这英气里多少有那么点女人味儿,可一点都看不出他卑 微的出身。当然,对比最强烈的还是在卢浮官前的另一张照片,那是侄子和大爷的 合影——在翁古城,侄子称父亲的哥哥为大爷,而不是大伯,那个在翁古城某局当 着局长的大爷,一定是借公出的机会来看侄子,他中等个子,西装革履不但遮不住 身体的发福,在橘黄色领带衬托下,膨胀的腰身格外醒目,以致使脸上的笑都有了 膨胀的气象,似乎侄子的今天足可以让他看到家族的明天。耿家的家族,从照片上 只能追溯到耿春江的父母,那是一张彩色的全家福,日期是二零零八年,耿春江的 儿子出国之前。一对老人坐在中间,旁边是两个儿子两个儿媳还有两个闺女,周围 是下一辈的孙子孙女外甥女。在这张照片中,耿春江的父母笑容可掬幸福满满。他 们当然幸福,他们不知道潜藏在他们前方的灾难,只知道家族的未来大有希望,他 们一对乡下老人的孙子居然能出国留学。现在,即使耿春江不在了,这个家族的希 望依然在。可是我在想,老人的幸福还在吗,如果幸福不在了,那么家族未来好与 不好,意义又在哪里呢?于是我禁不住问于淑珍:“你公婆还健在吗,他们住在哪 里?” 把话问出去,分明希望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们在儿子出事前就幸福地走了。在 有了一路有关死亡的采访之后,我不希望再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可是于桂 珍却说:“在,他们在翁古城大哥家里。耿春江出事,俩老人打击大,病了一个多 月,可是刚刚活过来,国庆又回来了,国庆回来两天,俺公公就得了脑出血,半身 瘫痪。” 于桂珍这么说,我还以为国庆听说两个老人有病,回来看过,爷爷奶奶见到没 有父亲的孙子受到刺激,细问才知道,并不是这样。“国庆回来对他爷奶打击最大, 可是没办法,他就是不念了,说什么也不念了,他说要不是他出国,他爸就不能死, 他爸为他出国死了,他在国外一天也待不下去。他大爷气疯了,怎么说都不行,到 底自个儿跑深圳找了个工作上班去了。” 家族血脉的延伸居然比儿子的命更重要,这让我很是意外,这让我想起我的公 公。孙子每次从大学回家,他都问考试成绩,只要说考得挺好,在系里是前几名, 将来念研究生肯定没问题,他就哼着小调高兴去了。至于孙子在学校能不能吃饱, 学习累不累,他一概不问,仿佛只要远景在,近处的一切都不重要。也许,后代的 远景,真的就是老人们的近景,在他们越来越逼仄有限的生活中,他们的精神需要 无限地伸展出去,可是,一个在中国乡村里长大的孩子,背负父亲因承受不住自己 读书压力而自杀的罪恶感,在遥远的国外,他承受了什么,他们知道吗? 一辈儿不管两辈儿事,这是乡村最通行的伦理法则,爷爷不管孙子具体在做什 么,却要管孙子是不是把他们希望做的进行到底。然而一般的情况下,孙子只会顾 及父母的感受,不会顾及爷爷奶奶的感受,这也是乡村伦理中严峻的现实。在我们 就要离开耿家时,于桂珍告诉我们,在耿家,只有她,最高兴儿子回国工作。她大 伯哥生侄子气,一年多不理侄子,他最生气侄子居然不要文凭,三年的心血白费了。 儿子却不管大爷理不理,只管妈妈高兴,一天给妈妈打好几遍电话。爸爸走后,儿 子好像突然长大了,像个男人,叫妈妈这个秋天山收完就去深圳,他在那边租了个 五十平米的房子,要和妈妈一起在南方过冬。儿子说,他现在明白,世界上没有什 么会比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只有经历过分离,才更懂得聚合,就像只有经历过苦难,才更懂得活着的美好。 从耿家暗淡的院子里往外走时,我想起电影里的另一句台词。—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说:我一生,经历过七次雷击,现在我明白,那是上帝想告诉我,活着,是件多么 美好的事情。 从耿家出来,我和张申没再跟于桂珍回她堤坝边的苞米地,居颖把她送了一程, 也转身回来,和我们一起站在路边等车。为了帮我们打发等车的时光,妇女队长说 :“于桂珍也真可怜,男人死了。有人给她介绍了—个乡兽医站的退休老头,—个 月有两千多块钱的退休金,老头比她大五岁,也不是很老,还能干动活,动不动就 来帮她干活,还给她买治糖尿病的药,可她大伯哥知道,坚决不让,说生活费药费 他给,绝不能把外姓人弄到耿家,更不能把儿子带到外姓人家里去。没办法,她就 只有—个人守寡。” 站在路边,看着挂在西天上的太阳,我们谁也没有接话,因为一群鸭子不知被 什么人撵了,呱呱呱从远处飞过来,扑腾起满天尘土,我们不得不往道边的野地里 躲,而这时,面包车已经在屯街的东边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