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是我此次采访的最后一天。张申和课题组的研究生们还要继续采下去,我却 要去庐山开十天笔会,而十天之后,这个项目已经结束。了解到我马上就要离开这 个团队,树华前一天和慕红做完几家回访,并没马上返回滨城,她在翁古城黄海岸 大酒店请大家为我送行,还为我的第二天安排了特殊节目,让慕红陪我去访一个已 经访过的案子,是昨天在石岭四家子村偶然碰到的。她认为这个人物形象很独特, 对我的写作肯定会有帮助。我相信树华的判断,她是我在生活中少见的那种人,有 超强的直觉,极为敏感。可是我并没一早就奔石岭去,我跳到面包车上,直吵吵还 要跟大伙走一个上午,仿佛有了这一上午,就能补回我走后的所有损失。 而实际上,这个上午的访谈很不顺利,先是被杨萍纠缠了一番,我们一早在招 待所门口遇到她,她非说大刘家有一个自杀的女子,她的男人她认识,和她是小学 同学,能联系到他的电话。被她的热情推动,慕红不得不调整计划。这计划就像多 米诺骨牌,你动了—个,其他所有的都得动,而被访者和联系被访者的妇女队长, 山上地里都有活儿,一个个扶正错位的时间。就像扶正错位的关节,非常麻烦。关 键是,杨萍口口声声告诉慕红已经联系好,可车开到大刘家,那个被访者却不在家, 邻居说他一早就骑摩托车走了,上哪儿去了不知道。本想马上离开,杨萍在电话里 非让大伙再等—会儿,说她一定亲自把他押回,可等了半天,眼睛在屯街路口都快 望穿了,最后的结果是,对方关机了,她也找不到,我们只能白跑了一趟。 耽误了时间,司机见课题组每个人都很着急,避开大路,沿着熟悉的小道往明 阳村赶,车却不小心陷到—个小河沟里,等大伙下车把车推出去,来到明阳村委会, 妇女主任已经下屯搞妇女病普查去了,等了五十多分钟才把她等回来。当终于等回 表情阴冷的妇女主任,焦急像一缕火苗燃在了我的心底,因为那时已经十点一刻了。 当然,我没有让焦急持续太久,这并不是说我要求慕红赶紧离开,而是暗示自己不 要太执著。这是一种理性的参与,它发生在我过了四十五岁这个年龄之后,这种理 性参与的最大好处是,你可以跳到那些引起焦急的麻烦之外,局外人似的审视麻烦, 看看到底能麻烦到哪里去,而当你对麻烦有了审美的心态,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你不但不再焦急,且发现那麻烦的事情也退避三舍。有一次在沈阳开会,回程没赶 上火车,去客运站,又没赶上汽车,好不容易买到一张私营汽车票,走到高速路口, 又因为雪大封路。当时我沮丧到极点,觉得实在是太不走运了,可往回返时,想起 一早从滨城出发就不顺利,打一辆出租,开出不到一半路程,司机就说肚子疼,不 得不重新打车。我突然醒悟:今天不就是不走运吗,既然麻烦是注定的,不走运是 注定的,那我为什么要沮丧呢?于是我就告诉自己,今晚,我还非回家不可了,坐 慢车也要回家,我就是要冷静地看看,到底能不走运到什么程度。于是随快客八点 多返回车站,冒雪去火车站买夜里十二点的慢车票,售票员说没座,我扑哧一声就 笑了,心说这就对了,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那个晚上,我想找酒店休息—会儿却打 不上车,好不容易打上车来到如家,服务员又说客满,在酒店沙发上眯盹儿一会儿, 到十一点半重返车站持票上车,乘务员又说,站票不能进卧铺车厢。麻烦像一个又 一个情人如期而至时,我真的就像一个看戏的观众,总是憋不住想笑。然而,就是 这个晚上,在我敞开胸怀等待麻烦,坐定卧铺车厢不动,专等有人过来清理我时, 我听见有人在过道里喊我的名字,“孙惠芬”。睁大眼去看,原来是我二姑家的表 妹,她在铁路工作,我俩多年来总找机会见面却一直也没有机会。生活就像一场游 戏,你不想要什么,它非给你什么,你终于敞开胸怀准备接纳,它又不再慷慨,所 谓求之不得。我是说,当我终于接纳了总是见不到被访者的现实,一个意想不到的 被访者来到我的面前。就像曾经火车上的遭遇。 说意想不到,不是说一上午经历九曲回肠终于访上,而是当我们走进一个空荡 荡的屋子,看到一幅巨大的彩色婚纱照片,十天前我们第—个访到的案例又回到了 眼前。在那个案例里,有一个爱干净却不爱干活的小媳妇,她为孩子拉在炕上的一 泡屎和婆婆吵架,最后和婆婆双双自杀。看着照片中的男女主角,记忆的仓库迅速 调动出各种影像,在那些影像里,有一个并不清晰的场景和人物,是说每一回婆媳 打架闹分家,媳妇都把妈妈从娘家搬来,妈妈坐在炕头对着婆婆大声叫板,不但给 婆婆施加压力,坚决阻止婆媳分家,还向婆婆要电脑,说闺女就爱在电脑上看书。 这个娘家妈妈,在那个记忆里,只是一个配角,一个来去匆匆的影子,虽然在讲述 者那里,她坐在炕头上说话的声音掷地有声,可你并不了解她的疼、她和那场灾难 的关系——当时觉得,受害的只是在现场见到的三代男人,而事实上,在那场灾难 里,最疼的人不在现场,而在现场之外,在与张炉隔着五十多公里路的大杨地界。 由照片翻开了记忆,目标人的母亲由配角变成了主角,疼痛的神经顿时就敏感 起来。说起来,这个女人留下的印象并不好,我甚至觉得她是这场悲剧的主要责任 者,如果不是她把孩子娇宠得不像样子,如果不是她阻止分家,把她娇宠得不成样 子的闺女生生摁在公婆身边,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发生了,母亲失去了女儿,她 是这个世界上最叫人心疼的母亲。 等待这个叫人心疼的女人登场,我们在屋子里站了那么久。她没有登场,却有 十几只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瞪着金黄色的眼睛,喵喵地冲我们大叫——她人不在 家,她家的院门和屋门却大敞着,好像她的家是个公共场所,随便什么人和什么家 禽都可以出入。确实,在我、张申、慕红,我们三人送走妇女主任和其他研究生, 等待小队妇女队长到山上去找她的时候,有好几个邻居走进院子。他们有男有女, 我们迎出去,一个拄着拐棍儿的老头倚着泥墙不住地问:“你们是哪儿的?”慕红 简单说了一下我们的来历和目的。一个眼角有着刀痕的女人说:“她过得挺好,要 不能养那么些猫?” “这些猫都是她养的?” 那天上午,当我不自觉地表达了对养猫的惊讶,另外三个女人争先恐后打开话 匣。也就是说,虽然我们的被访者没有登场,可她出事前后的精神状态,生活状况, 已经在三个女人的描述中有了充分的展现。那个六十多岁的矮胖女人说:“她呀, 不用操心,她就和圈里的牲口差不多,就是干活的命,你只要叫她干活,她什么愁 事儿都没有了。闺女死了,咱邻邻居居疼得还没反过劲儿,她背网包上小河沿搂草 去了。那才是五月,小河沿根本没有草,她就是心野,那是个野人,在家待不住, 你只要放她去野,什么事儿都不是个事儿。”另—个瘦女人赶紧接过去,“她就爱 干活,就爱上山,大伙叫她老把头。孩子小那会儿,她把孩子抱到山上,天不晌不 黑不回来,晌歪歪了来家,就做顿饭工夫,她都在家待不住,大街上要是有驴叫狗 叫,有什么动静,得了,就是正爆锅子,也能扔了锅里的油跑出来跟着看。俺隔着 墙头,动不动就闻到煳锅子味儿,要不是她心野心粗,不知管孩子,孩子也不至于 那么驴性。”这时,一个嘴巴尖尖的女人说:“她家从来不关门,夜里也不关,猫 狗畜类都爱上她家,她才不管,为这事男人和她没少打仗。男人说孩子不是畜类, 你得教育,你不能敞着门,把孩子和畜类弄一块,可她根本不听,她觉得畜类和人 没什么两样,她愿意跟它们亲。她不关门,还有个说法,说关了门,星啊月啊的就 进不了家了。你说星和月都在天上,怎么能进家?这不是么,什么人就什么命,你 亲猫狗,亲星月,阎王爷就把闺女给你弄走了。” 她们的描述,让我想起我的表姐。她就是这样,心野,从来不喜欢过日子的秩 序和程序,房子在她那里不过是—个睡觉的场所,就像鸡窝和畜棚,从不收拾,也 不怕村里人笑话,只要天亮,她肯定早早打开屋门跑到外面。然而她和这个女人的 不同在于,表姐不爱干活,只要不是季节所迫,她的外面肯定不是田野大地,而是 屯街路口,是邻居家的门口,或者小镇上的集市。她亲近的,也不是畜类,而是人, 她喜欢聚众拉呱,喜欢搭伴逛集,而农闲季节,她会拎上时令蔬菜上城里亲戚家串 门。她野,可她不是把自己放逐山野,她向程序和秩序宣战,是远离锅碗瓢盆,远 离野地和野地上的劳动。她的野,是内心狂野,是—个不甘于乡村日子的女人的精 神突围。不像这个被访者,她生性不喜欢束缚,不喜欢过日子的秩序和程序,她却 是一棵野草,和原野、原野上的声音,和泥土、泥土中的气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 因为这种默契,关起门来,房子就是囚笼,遵循某种过日子的规矩,就是套上了枷 锁。然而,让我不解的是,一个就爱干活的女人,怎么会有一个就不爱干活的孩子 呢,—个动辄就被抱到山上,打小就和猫狗弄到一起的孩子,怎么能爱在电脑上看 书呢? 把我的疑问说出去,矮胖女人说:“谁不说呢,那闺女打小就不一样,上学念 书呱呱叫,俺屯徐老师都说她是大学苗子,不摊上那么个妈,一准考上大学了。” 也是,基因代码的变异,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教授的孩子,也许就不 爱读书。 “当妈妈的就爱干活,闺女上婆婆家就不干活,她不骂闺女,为什么去指责婆 婆?”慕红问。 “惯孩子呗,小猫小狗她都惯,况且她闺女。”尖嘴巴女人说。 是的,爱是一种本能,就像她爱畜类爱在野地里干活是一种本能。 “可是,弄成这种后果,她不后悔吗?”我问。 听我这么问,女人们顿时哑了口,她们相互看着,谁也不说话。许久,眼角上 有刀痕的女人指着倚在墙上的老头说:“三大知道,她家什么都找三大。” 这个被叫着三大的老头,活动一下瘪下去的嘴唇,睁了睁一直眯着的眼,但立 即嘴唇不动了,眼又眯上了,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恰好这时,门口有声音传进来, “白搭了,她不干,她在地里割梗子,说什么也不回来。” 等待了这么久没有访上,我们不仅有些沮丧。对慕红而言,不管访到多少与被 访者有关的信息,只要人家不同意,都不算访上。但她沮丧绝不是为自己,而是为 我,因为今天,树华让她全程陪我。而我,太想见一见这个女人了,她不仅是表姐 的反面,也是我的反面,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表姐属于同一类人,为了挣脱束缚, 挣脱乡村的孤独感。我们渴望人群,渴望没有实物的远方,我们一路奔着虚妄的空 间,和某种信念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唯独没有和天地实物保持关系。而眼下这个女 人,不管她后不后悔,只要有眼前的活路在,有屋里屋外的猫狗在,有院子外面的 野地在,有院子上方的星月在,她都会很好地活下去。 “那是个野人,在家待不住,只要放她去野,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我再次 想起这句话。 可能看出我们的沮丧,车从村子往外走,在一个U 字路口拐弯,妇女队长非让 车停下来,逼我们下车。我们下了车,她指着远处的稻田,神秘兮兮说:“那就是 她,闺女都没有了,还活得一包劲,干起活来不要命。” 随着妇女队长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橘红色身影瓢虫似的飘在一片稻田里,她 一起一伏,慢慢移动,她的前方,是滚滚稻浪,她的后方,是一垄垄泛着白光的稻 茬。因为临近中午,日光从头顶上照下来,一垄垄稻茬之间的大地不是褐色,而变 成酱红色,它和橘黄色的瓢虫镶嵌一起,有一种燃烧的感觉。只是你说不清,是橘 黄烧成了酱红,还是酱红烧着了橘黄。这时,我突然想起前几天钱薇讲的那个故事 :一个母亲,从小到大就喜欢和土坷垃打交道,儿子死后,她一天到晚待在苞米地 里,只要看到黄澄澄的土,心就不疼了。人不仅仅活在和人的关系里,人还要活在 和物质的关系里,人绝不要只活在和人的关系里,而应该活在和物质的关系里,比 如和山,和树,和土地,和星星月亮,还有神灵…… “关了门,星星和月亮就进不了家了。” 星星和月亮,是她家路口的邻居么,是她家城里的亲戚吗? 也许,有一种人,他们不被任何理想困扰,他们的心里没有远方,只有天地自 然,就像有一种人,他们充满理想,他们永远觉得生活在别处,在远方。可是此刻, 我不希望是这样,我不希望这个女人是一个特例,我愿意我们所有人都有这种潜质, 都能打通和天地自然的深切关系,因为只有它们亘古不变,与岁月永恒。 带着这样一种意念,我特别不想上车,我想顺脚下的路走到远方的稻田,也做 一只橘黄的瓢虫,和酱红的大地融到一起。可是,身边的人已经往车上移动,张申 在车上一遍遍喊我。在往大杨招待所返回的路上,我的目光一直瞅着窗外的远方, 那里,正午燃烧的日光使田野炽热一片。 “她是一个怪人,都五十八岁了,还梳一条大辫子,你猜那辫子有多长,过膝。” 吃罢午饭,上了张申的车,从大杨乡往曹葳子乡去的路上,慕红开始向我和张申讲 述我们就要回访的大辫子的故事。 慕红是—个可爱的孩子,怕张申犯困,她故意把说话声放大。随着访谈时间的 累加,她越来越会讲故事:“我长这么大,从没看过那么长的辫子。她爱好剪纸, 有艺术天赋,她家里有一厚摞剪纸作品,人、马、树木、鸡、鸭、狗全有,获过县 市大奖。她是滨城下乡知青,六八年下乡,乡下太苦,她多次萌生轻生的念头。后 来经人介绍在农村找了对象,是个大她十二岁的富农子弟,她叫他‘小老头’。她 结婚那年十八岁,‘小老头’三十岁。两人那个好啊,‘小老头’把她捧在掌心, 不让她干任何活,只让她画画、剪纸,每天早上,他还要给她梳辫子。你知道吗孙 老师,他一梳就梳了四十多年,直到自杀的前一天。” “‘小老头’两年前上吊自杀,之前没有任何迹象。一天早上,他说出去走走, 一走就再没回来,他把自己挂在房后边很远一个山冈的树梢上。当村里人发现,身 子已经僵硬。大辫子死去活来哭了一整年,直到现在还哭。她有三个孩子,老大精 神不正常,老二哮喘,唯一一个女儿还被拐骗,你说这女人怎么活?” 知青,大辫子,长达四十年的爱情,这是一个老旧的故事,其中也有现实的痛 苦,比如两个儿子的病,女儿被拐骗,可因为它镶嵌在一个爱情童话里,听来有些 不接地气,甚至荒谬,一个对老婆四十年忠贞不渝的男人,怎么会选择死?—个被 男人深爱了四十年的女人,居然不知道男人为什么死,关键的是,他们三个孩子都 有病,他们如何还有心情摆弄大辫子?在贫穷的乡村,打发漫长的日子,有多少爱 情能经得住消磨?然而,这正是慕红聪明的地方,她把故事的悬念抛给你,使你不 得不对就要到来的见面更加心切,张申居然在后边不停地问:“四家子还有多远?” 这是和大学生耿小云家那个村庄差不多的村庄,在山洼里,却不是大山,据说 耿小云家就在山洼左边,两个村庄是邻居。我们要访的人家是一座孤丢丢的房子, 坐落在山冈前边,在石墙围就的院子里,一对风门冲我们紧紧关闭,而透过木门门 缝,一个女人粗粝的声音扁扁地挤出来,“你们白(别)进来,我不想见人。” “阿姨,妇女主任给你打电话了吧?我们还想跟你谈谈。”慕红语气柔和。 “我都告诉她不行了,我不想谈,你们走吧。” “阿姨,我们不谈,什么都不谈,是电视台记者想来看看你的剪纸。” 慕红就是聪明,她知道哪里才是大辫子的软肋,玻璃门里顿时没了动静。少许, 就见风门徐徐推开,一个女人托着辫子跨过门槛,面无表情地解围道:“没什么好 看的,我老成这个样儿了,能剪出什么带尾巴的鹌鹑?” 她确实挺老的,这不符合我的想象。这或许正跟辫子有关,在以往的印象里, 辫子永远是青春的产物,说头发是人的第二表情,一指它的光泽、亮度,再就是它 的造型。一个年近六十的女人,且不说脸上有没有皱褶,脖子上有没有斑痕。单是 头发的灰白暗淡,就使苍老格外突出了。况且这灰白暗淡的头发有一个可怕的长度。 倒是她的眉眼在流转之间,反射出已经消逝了的美,可这美被灰白发丝衬托,更觉 得古里古怪,仿佛白毛女刚从山洞里出来。 进屋,站定,相对无语,不让访谈,总不能一进门就要作品看,谁知见我们不 吱声,她真的就像白毛女一样控诉起来,“小老头把我扔了,小老头为什么要把我 扔了呀。”她吐字快,语音短,像在竹板上数豆子,然而对着张申镜头,说着说着, 她呜呜地就哭了起来。 从后边抚她的后背,这是慕红安抚被访者惯用的举动,据说这样真能使人淤在 胸口的悲伤之气化开。确实有作用,哭声渐渐就低了下来,肩膀也不再抖动了。 因为换了个角度,我发现大辫子的头上梳的不是一条辫子,是两条。这两条辫 子又不是传统的两条,而是一条在后脑勺上垂着,一条在脑门上歪着,非常怪异。 —个朋友在形容她的朋友时说过,一个人的一生就像一年的四季,有春夏秋冬,有 的人,春天里就下了一场大雪,把她冻住了,从此她的人生少了两个季节——风雨 摔打浇淋的夏天,圆润饱满的秋天。大辫子或许就是这样,十七岁,正是热爱发辫 的花季,一场知青上山下乡的霜冻,冻结了她所有的梦想,从此,她的人生就停留 在发辫上。 见她不哭,慕红直奔主题:“阿姨,把作品拿给张导看看呗。”为了让大辫子 配合,她称张申张导。 就像早就等待这一刻,大辫子眼睛一亮,把辫子一绕绕上脖子,噌一声就爬上 了炕沿。当她从炕沿上站起来,直起腰,只见她的两只手触到墙壁顶上—个长长的 布袋。将布袋放到炕上,抽出一张张报纸,铺展开来,我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幸福 地灼伤了。要说说不清,其实也能说清,它们是花心在蕊中轻轻颤抖的低语,是庄 稼在夏风中慢慢抽穗吐须的沉吟,是公鸡在黎明前欢天喜地的歌唱:要说说得清, 还真的就说不清,因为它们到底在哪一剪子上,在哪一种变化中拨动了神经,触碰 了心弦,你根本不知道。可以说,那是我今生从未见过的剪纸作品,一地疯长的花 草,正在拔节的庄稼,为一盆食物你争我抢的鸡鸭鹅狗。眼看着它们在一方红纸上 打开,就像童年在野地里听到遥远的笛声,心底疼痛的同时,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那笛声,正是下乡知青吹出来的,他叫王涛,他让我—个乡下孩子第一次感知幸福 的忧伤。 一幅幅看着,我的眼窝在渐渐发热。—个天才的少女,因为某种原因,奇迹般 把艺术带到荒野,有一个对艺术有着天才领悟力的乡下小老头,奇迹般地发现了她, 感受了这幸福的忧伤,从此爱不释手,珍爱有加,因为他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泥泞生 活,从此变得不同凡响。 虽然没有把赞叹说出来,可我屏住呼吸的样子,专注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辫子在一旁道:“不管是剪畜类还是庄稼,我都要观察好多天,有时候,我成宿 成宿不睡觉,就琢磨这一剪子怎么剪,你看这老牛,它多可怜,把它可怜的眼神剪 出来,你得天天看,天天琢磨,有一张,你看,”说着,她伸手往底下翻,“对, 就这一张,小老头最稀罕了。” 铺展开来,一张镂空的红纸上,趴着一个精瘦的老牛,它仰着脸,噘着嘴,眼 神却低垂着,真的很可怜。 “那回参展,小老头非逼我拿它,说这张肯定得奖,太生动了,结果,什么奖 也没拿。没拿奖他生气了,说城里人什么都不懂,咱留着自个儿看。直到现在,我 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它,他觉得我剪的老牛就是他,太可怜啦!你说,我再早怎 么从来不知道他可怜呢?” 说着,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都是我不好,我从来没关心过他,都是他关心 我,我从来都没关心过他呀——” 也许这就是这个爱情童话的隐秘之处。她的世界从来都不是小老头的世界,她 的世界在剪刀上,在创造的快乐里,她以此逃避了繁重的乡村,可小老头,为了那 一瞬间的不同凡响,他无处可逃,他需要长时间回到泥泞里,脸朝黄土,背朝天, 直到有一天,再也撑不住…… “不是你不好,是你太好了,不,是你的剪纸太好了。”为了安慰她,我语无 伦次。 谁知,我的这句话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她话语的闸门,如何构思,如何 选材,在哪里下剪,她毫无节制地诉说起来。我感兴趣的是故事的背后,而不是艺 术的背后,可是一切都由我引起,就只有耐心倾听。可以说,在她每一幅剪纸里, 都有她独特的构思和思考,有一幅剪纸,是一幅风景画,在一个木桥围成的湖边, 有一个四角微扬的小晾厅,里边坐着一个小老头,他打着眼罩,冲远方眺望,而他 看着的远方,有一轮弯弯的月牙。 “这是我给小老头剪的,他一辈子没捞着闲着,为了我,累死累活,现在他不 累了,我让他天天看风景。” 倒是提到小老头,给我的拉回话题提供了时机,我说:“他比你大那么多,你 怎么会爱上他?” 大辫子把目光从剪纸上移开,两手搓着手里的辫子,“我那时不是得瑟吗,才 十七岁,爹妈是机电公司的工程师,下乡根本没我什么事儿。可我愿意到广阔天地 里大有作为,自己报了名。一下来,就后悔了,农村太苦了,春天一耪地就坐在地 头掉眼泪,可是掉够眼泪,发现有人从对面帮我耪过来,一来二去,村里人看在眼 里,就给我俩介绍,我当时一心想找个不干活的避风港,就同意了。谁知小老头真 就对我好,不让我干一点活,天天逼我画画剪纸,不怕你笑话,我是和他结婚后才 恋爱的。你不知道他有多体贴。帮你梳一回辫子能亲你三十下,你天天都像喝醉了 酒。” “他真的帮你梳了四十年的辫子?” “可不是嘛!”大辫子直盯盯看着我,一种骄傲的神情顿时笼罩在她的脸上。 “我结婚不到一年就生了孩子,十九岁,天天给孩子吃奶,根本顾不上梳头,可他 坚决不许我披头散发,他说我是他眼里的画,必须时刻都是美好的。” 我不怀疑爱情,当你“全情投入真心倾倒,四目交投时彼此了解对方的心,好 比上帝安排天使下凡只献给你,把你从地狱深渊拯救出来”。(引自电影《心灵的 捕手》)“小老头”是富农的后代,在“唯成分论”的年月,他是深陷地狱的落难 之人,她对他的爱绝对是对他的拯救。大辫子是未沾过泥土的城市后代,在十七岁 的妙龄下到农村,同样是深陷地狱的落荒者,他对她的爱同样是一种拯救,可不知 为什么,我觉得在这个爱情故事里,小老头对大辫子的爱是爱,大辫子对小老头的 爱不是爱。爱,涉及付出,大辫子对小老头的爱里没有付出,大辫子爱的是自己, 是自己心里的艺术,如果说她的生命因为小老头而怒放,那也是她的艺术之花得到 怒放之后的怒放。原因很简单,她刚才说过,他太累了,太可怜了,她却不知道他 太可怜了,要是她深爱着他,为什么会不知道他太累了呢? 没有多久,我证实了我的想法。 那时,大辫子又执拗地回到她的剪纸上,面对张申镜头,或许她觉得这是她最 应该做的事儿。她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把已经翻过去的剪纸再一张张往回翻,一张 张重复讲述着她当时的构思、灵感来源。最后,我不得不在张申镜头的掩护下,像 小老头逃离这个家庭一样逃离了现场。 然而,我怎么都没想到,在这个家庭里,有另外两个人,会因为小老头的死, 逃离他们的生活现场,从城里来到乡下。 他们是大辫子的父母。在我们看剪纸的时候,他们正在房后扒苞米。进门之后, 一直就觉得房后有人,推开后屋屋门,还以为这里有她的儿子。因为路上慕红说她 有两个有病的儿子,却想不到撞到一对老人。大概看出我的惊讶,正在扒苞米的老 太太说:“那是我闺女,我和她爸不放心,就下来陪陪她,帮她干活。” 老人端庄又文雅,一看就属大家闺秀那一种,而她的老伴,目光深邃,神情淡 定,一看就知道见过大世面。“二老来了多久?”我问。 “半年有了,她老哭,能不管吗?我和她爸体格还行,能干一天就帮她干一天。” 母亲说。 “你们几个孩子?” “四个,她最有才,可就她过得不好,太操心了。”母亲说。 “喜欢你们闺女的剪纸吗?” “喜欢倒是喜欢,可是有什么用畦孩子,不当吃不当穿呀。不叫她贪手艺,两 个儿子不至于得病,小闺女也不至于那个样。”母亲说。 “孩子怎么会都有病?” “谁不说呢。老大三岁那年春天,他妈把孩子抱在门口水塘边,自个儿去看柳 树发芽,孩子掉进水里,受到惊吓得了惊恐症,一害怕就犯病,都四十多岁了还没 结婚;老二,打小在屯里玩耍叫小孩儿欺负,来家哭,他妈不懂,孩子正哭着,逼 他吃饭吃咸菜,结果得了哮喘;老三是个女孩,一小就不省心,闹人,该念书时不 念书,到处乱跑,她爸干活顾不上她,她妈根本不管她。十几岁去外面打工,被拐 骗到河南,多年没回。再回来时,已经找对象了,嫁了个小混混,老打她,现在得 了抑郁症。”母亲撕扯着苞米叶子,语音不紧不慢。 正说着,只见—个小伙子从屋檐下小道走过来。母亲于是说:“那就是老二, 长大了,上边照顾知青后代,在金州湾安排工作,可哮喘病越来越重,一检查,是 万分之一那种类型,不能治,只有休病假回农村养,现在已经在家待了两年了,老 婆孩子都扔在金州湾。” 我不禁朝小伙子看去,他穿着淡蓝色T 恤,牛仔裤把腰束得很紧,干净利索的 样子和他身前身后的背景很不相符。他手里拿着一枝扯断的树枝,轻轻地摇晃着, 驱赶着屋檐下的蚊蝇。 “什么活儿都不能干,一天到晚只能在房前屋后遛遛。”母亲小声说。 “你们怨闺女吗?”小伙子绕到房屋西边时,我问。 母亲的目光扫了老伴一眼,又专注地扒着手上的苞米,许久之后她说:“不能 怨闺女。怎么能怨闺女呢。她还小,是我们当大人的不负责任。她爱画画爱剪纸, 一小就想当艺术家,我们把她捧在掌心,宠得没法儿,可是我们这么宠她怎么能叫 她下乡呢,想一想我们自个儿都弄不明白。当时她才十七岁,又是老大,是可以不 下乡的。她来家闹着非要下,我们就糊里糊涂地同意了,也是太宠她了,从小到大 就没驳过她。她爸当时全国各地跑,我上班又带孩子,脚打后脑勺,也顾不上她, 谁也想不到她下了乡就找了对象,还是个农村人。”母亲说着,眼角有了泪。 “听说她找了个农村人,我和她爸生气不理她了,你说我们当爹妈的能不怨自 个儿么!她那么有才,不下乡早就有出息了,在城里念书,最低也能当个文艺教师, 可倒好,我们谁也没管她。女婿倒是不错,宠她,女婿爱才,可她在农村,再有才 又能怎么样?天高皇帝远,—个接一个生孩子,她就是条龙,也跳不出龙门啊……” 如果说人生真有四季,那么生了孩子,就是女人的夏季,女人必须在跟孩子的 厮磨中学会忍耐、承受,一点点放弃原来,改变自我,在残酷的现实中被动地成长。 很显然大辫子不是这样,她有才华,有梦想,她有和她一块爱着梦想的小老头。她 确实是因为冻在了花季,才爱上她的乡下小老头,可小老头对她的爱,在让她得以 逃离繁重的乡村日子的同时,又更结实地把她冻在了花季,使她一直都活在自我的 心灵里,拒绝成长。 “女婿就稀罕她剪那些东西,闺女也都是叫他宠坏了。那年闺女生孩子我下来 看,擦屎抹尿都他一人管,那个耐心呀。你想想,她自个儿还是个孩子,还想这想 那的,怎么能知道去侍候孩子。结果怎么样,压力太大了,他坚持不下去了。孩子 一个个大了,出了这么多事儿,你就是个铁人也不行啊。你没看见他留给我们那封 信,说得多可怜,他腿上长了骨刺,走路钻心疼。但凡有一点力气,他不会死,他 是个乐观的人,就爱说笑话。” “他给你们留过信?”我眼睛一亮,可一直没说话的父亲干咳一声,警示性地 朝门里望了望,母亲赶紧补充道:“闺女不知道,没告诉她。她十七岁就来到乡下, 太不容易了,当老的帮不了什么,不能让她再去责怪自个儿。” 爱女婿,更爱闺女,我突然想起最开始访到的翁南那个老人的口头语:怎么办, 没办法。在这些灾难深重的父母那里,没办法时,就只有向自己求,“我们把所有 生活费都搭上了,只要能动,就住在这儿了,怎么办,不能眼看着她……” 那一天,听了一番母亲的话,从后门进屋,再看到大辫子,心情变得非常复杂。 她对艺术的爱,是出于本能,就像小老头对她的爱出于本能一样,可是在乡村大地 上,在残酷的现实中,这本能的爱到底能支撑多久?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小老 头对她的爱和付出,这个冻在花季的花早就凋谢了,如果身边没有一个人在默默地 给予,她绝不会有这么持久的热情。可是,让她在该凋谢的时候凋谢,难道有什么 不好吗?一朵花只有谢了,才有可能在夏季的风吹雨打中孕育果实。她谢了,变成 一个泼辣能干的老妈子,变成一个毫无追求的家庭妇女,她成为孩子们的依靠的臂 膀,她在付出和承担中变得越来越强壮、越来越结实,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母性 的伟大,正来自于风霜雪雨的磨砺。可是,小老头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他不给她 机会,也许是他还不了解自己,他还不了解一个人不管生在哪里,都承受不了一味 的付出,谁的爱都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井,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人需要彼此借力 相互搀扶。可是,进了屋里,我又有些犹豫了,因为大辫子的一句话正刺进我的耳 膜,“农村太苦了,一下乡我就后悔了,我不愿干活,又回不了城,我多次萌生轻 生的念头。都是小老头救了我。”这话在路上,慕红就说过,我却把它忘了,如果 —个人发现深爱的人没有自己的保护不是凋谢,而是夭折,他难道不该倾力付出吗? 纠结在难以说清楚的事情上,我长时间看着眼前的大辫子,因为一直不停地讲 话,她粗粝的声音更加粗粝,手不停地绞着手上的辫子。虽说她躲在剪纸和画里, 没干过多少活,可手背上的皮肤干糙粗劣,手指尖还爬满了一道道黑色的口子。生 活在乡村,和泥土在一起,和柴草烟灰在一起,怎么说你也逃不了侵蚀,况且又是 四十年的岁月……许是慕红的牵引,这时的大辫子已经离开那堆剪纸,正在诉说往 昔岁月:孩子小时粮食不够吃,她如何上山挖野菜,小老头在山上干活,回来做饭 晚了,她抱着孩子扒灰拿草刷锅,如何把小女儿摔到锅底坑,烧光了头发……环境 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它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着人的生命。在这改变里,小老头确 实扮演了积极健康的角色,因为大辫子说,小老头不光心灵手巧,会木匠活又会瓦 匠活,他还爱讲笑话,爱讲故事,她说他只要和她在一块,不管在干什么,他都要 给她讲有意思的故事。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冬天,公公赶马车拉媳妇去赶集, 回来的路上,媳妇说要上厕所,公公就把马车停在路边,荒野中没有厕所,好在不 远处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丛丛枯草,公公背过身等媳妇,可是一等不回来,二等 还不回来,公公急了,就寻着草丛方向去找,结果发现媳妇坐在河面,屁股冻在了 冰上起不来了,公公情急之下就用嘴贴着媳妇的屁股哈气,直到把冰给化开了。 难怪大辫子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小老头能把苦涩的生活搅出另一种滋味。被 她复述的故事引逗,大家都止不住笑了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只听身后哐当一声门 响,转身一看,一个蓬着头发的中年男子从外面进来,他膀大腰粗,身穿一身黄啦 吧叽的外衣,气喘吁吁站在门槛外,虎视眈眈看我们的样子,仿佛我们是江湖大盗, 入侵了他的领土。 见他眼神不够友好,大辫子赶紧向他介绍我们,“电视台的,他们来采访妈妈, 妈妈有幅剪纸获奖了。”说完又转向我们,“我大儿子。” 大辫子话音刚落,她的儿子眼睛就竖起来,愤怒的表情像一只愤怒的老虎, “水太凉了,你凭什么叫他们来,凭什么?” 这时,大辫子的母亲从房后闯进来,推开这只愤怒的老虎,柔声道:“别惹妈 妈生气老大,咱家来客人不好这样,水不凉,姥姥烧火了,水一点都不凉。” 当他跟姥姥出了后门,大辫子突然火了,她火,不是冲儿子,而是冲小老头。 她一高跳到屋子东边,指着放在平台上的照片,气急败坏道:“你这个狠心鬼,你 为什么扔下我们不管啊,你扔下我们,躲在这里看笑话,你心太狠了呀。” 那是—个一尺见方的照片,它放在—个从墙皮凹进去的平台上,小老头躲在那 里冲你微笑的样子,确像—个看笑话的局外人。然而大辫子把火儿发出去,突然地, 又撕扯着手里的辫子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我没伺 候好孩子,我对你有愧呀,你太可怜了,找我这么个老婆,你真的太可怜了。” 我们刚进门时,大辫子就在自责,说都是自己不好,可那时听到和现在听到, 感受是不一样的。在对她有了一些了解之后,我觉得听她自责有些欣慰,她一直躲 避现实,确实没有承担起一个女人、母亲该承担的责任。现在,她痛苦地自责,证 明她接受了现实,她接受了现实,感受了疼痛,证明她人生的夏季已经开始,虽然 这夏季来得有些晚,可是毕竟你从中看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以为,姥姥安抚了外甥,会进屋来继续安抚闺女,因为她的哭声太大了,震 得窗玻璃呜呜响,她完全听得见,可是没有。她一直没进屋,仿佛让闺女哭是她最 愿意的事情。在这时,我想起小老头留给她的遗书,遗书的内容,完全可以想象, 可是,听大辫子在一遍又一遍的自责中哭诉,我还是萌生了看一看遗书的念头。我 想知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付出了一辈子,临死之前,他如何看待他们四十年的感 情,他对大辫子有没有抱怨。于是我再一次从屋子里溜出来。 然而,当我再一次走出来,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苞米堆边的一只小木凳 上,大辫子的母亲,手握着外孙的手,一遍遍说:“水不凉,姥姥烧火了,一点都 不凉。”而大辫子的父亲,却跪在远处的地垄上朝着西北方向,鸡啄米似的一个劲 儿磕头。我震惊,并不为姥姥和外甥,而为大辫子的父亲。在我刚才的印象里,他 是个因见过世面而镇静淡定的人,他是工程师,有过走南闯北的经历,他如果不能 做到每临大事有静气,至少不该是眼前这个样子,跪地磕拜。 为了不惊扰这个得了惊恐症的外孙,我只有越过他和他的姥姥,朝地垄的另一 端走去。我朝另一端走去,是不知所措之后下意识的举动,可是就在这时,我听到 大辫子的父亲在跟我说话:“闺女,孩子弄到这一步,都是我造的孽呀。” 老人的话让我没有准备,我转过身,愣愣地看着他。此刻,他深邃的目光变得 有些混浊,仿佛在磕头的一瞬,糅进了泥土。 能冲我说出这句话,可见他已经憋得太久了。可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我接不上 话。 “她就不该下乡,我就不该放她下乡。” “大叔,那年月,谁也看不清形势,再说,这也不是你—个人能左右得了的。” 我终于找出安慰的话。 “不啊闺女,你知道孩子为什么下乡吗?我那时天南海北走,长期不在家,回 到家里还和她妈打仗,孩子不愿意待在家里。”原来如此,难怪我问母亲怨不怨闺 女时,她扫了老伴一眼。“她和女婿结婚,给我写过信,说小老头对她太好了,一 点也不像爸爸对妈妈。我那时年轻,心根本不在她身上,没拦她也没帮她,我当时 要是上心,是可以把她调回来的,我是电业局高级工程师,她是老大,她可以不下 乡的,就是她下了乡,我也有能力把她调回来。” “大叔,”我说,我也坐到地垄上,“你别这么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你 不能太煎熬自己。” 老人却一直摇头,边摇边说:“不,不是这样,都是我造的孽,要不是我,闺 女没有这一天。她生了三个孩子,都给我写过信,可是我只给她寄过一回钱,从来 没下来看看她。第二个孩子得了哮喘,她领回滨城去看,我在外面出差,根本没帮 上,等我回来,她领孩子又回乡下了。那时候的人不知怎么想的,一心扑在工作上, 又赶上全国大力发展电业……孩子有这一天,都是我造的孽,我这是报应!” 闺女的遭遇让父亲开始忏悔,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可是谈到报应,我还是不能 同意。这并不是说访谈了许多案例,发现老天真的没那么公平,而是我理解一个年 轻工程师的热血青春和浪漫情怀,在那样火热的年代,那样的年龄,不是只有他— 个人那样,洒尽热血为人民,是那一代有技术有理想年轻人的共同信念。 “闺女,不瞒你说,我老伴对我真好,可是我和她没有感情,都因为和她没有 感情,一回家就吵架,也就不知道疼孩子,我年轻时不是个疼孩子的人。” “我了解,那时候的人眼里只有理想,没有孩子。” “不,闺女,你不了解。”老人说着,低下头来,搓着手里的泥土。沉吟片刻 之后,他说,“闺女,我年轻时做过对不起家人的事,我在外面遇到一个女人,除 了工作,我的心都在这个女人身上了,我的心被这个女人掏空了,根本没用在孩子 身上。现在年老了,不怎么就疼孩子疼得不行,听大闺女哭,我这心都揪起来了, 我就想求助老天,不要老叫闺女哭。我一辈子没掉过眼泪,现在天天偷着掉眼泪。 我一辈子什么都不信,可我现在迷信老天,老天这是惩罚我,叫我老了老了活不舒 坦。” 每个人年轻时都难免有情感故事,这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能跟我说出来,意 外的是他磕头是为了在心疼闺女时求助老天,看着这个可怜的老人,我心头不禁有 种钝疼。 “我也想好了,就叫它惩罚吧,我已经把城里的房子卖了,三十万全存在闺女 的账户上,我告诉城里的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我把这把老骨头送到乡下了,只要 能帮闺女,我死也死在这里……” 说着,老人的眼里有了泪花,我的眼窝也开始发热。说起来有些奇怪,大辫子 哭,我毫无感觉,老人哭,却让我心生酸楚,因为他已经来到人生的冬季,他承受 不起这样的自责,关键在于,他在城里待了一辈子,如何吃得了乡村的苦啊。 “大叔,我想看看你女婿的遗书,行吗?”这是我从屋子里出来的初衷,可是 现在说这句话,初衷已经不知去向,我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让老人从自责的痛苦 中走出来。 听我这么说,老人叹了口气,眼仁在眼眶里闪了一下,泪花确实一瞬间飞走了, 被一种警觉和警惕替代。他先往老伴和外甥那里望了望,之后把目光转向后门,再 之后,他转过身,向西边的苞米地迈开了小步。 我心有灵犀地跟着他,我想遗书一定就在他的衣兜里,他一直揣着它,是怕闺 女看见,他不在门口拿出来,一定出自同样原因。可是跟着他一路往前走,过一条 小水沟,朝房子后边的山坡走去,他却一直没有停下来。他一路低着头,步子越迈 越大,他大步流星的样子,根本不像年近八十的老人,尤其有瓦灰色工作服收着他 的腰身。在穿过一个小树林时,我以为我领会错了,停了下来,因为他走得太远了, 他绕过石缝,穿过树空,几乎上到了山顶,可就在我远远地望着他上山的背影时, 他回过头来,远远地朝我这里张望。发现他在张望,像听到某种呼唤,我立即迈开 脚步,向山上奔去。 在穿过树空时,我突然想起几天前让一个被访者领着,和张申上山看一个目标 人坟地的情景,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老人的意图,他是想领我看看小老头的坟地。 我要看的是遗书,他为什么要领我上坟地呢? 气喘吁吁走上去,站到一块平地上,我什么都明白了,原来,遗书放在红砖垒 就的茔门里。老人蹲在那里,拿起最上边那块砖,将朝下的一面翻过来,贴在砖面 的一只塑料袋子里,一张折叠着的白纸撞人眼帘。老人扯下塑料袋和砖面之间的胶 布,抽出里边的白纸递给我。在我接过这张纸时,他语气凝重地说,“女婿活着, 我从没和他好好说过话,我一直看不上他,嫌弃他。现在,他死了,我几乎每隔几 天都过来一回,看一回他的信,和他说会儿话。他帮我养了这么些年闺女,我得帮 他养他撇下的老婆和孩子,我对不起他。” 我没有马上展开信,因为西下的阳光从山坡那边射过来,晃得眼睛睁不开,当 然也因为坟地上的一块石碑吸引了我。一棵槐树遮住了上边的光线,使那上边的雕 刻画清晰醒目:—个小老头坐在一个小晾厅里,打着眼罩向远处望着,在石碑的左 上角,有一轮弯弯的月牙。和大辫子的那张剪纸一模一样,显然是她画上去,石匠 凿出来的。看着它,我的心不禁有些打战,因为现在,小老头对着的不是月牙,而 是一轮西下的红日,他等于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天,都能看到远方的风景了。在一棵 略高一点的柞树下,我展开那张白纸,上边的钢笔字很小,但工工整整,像印刷的 硬笔书法,并且行文中没有一个错别字。岳父岳母大人: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扔下徐烟,是做女婿不孝。可是, 我真的干不动了,我腿长了骨刺,一走道就钻心疼,我不能眼看着自个儿瘫在家里。 你们就骂我吧,你们的闺女嫁给我,受了委屈,可是你们从来也没骂过我。岳父大 人不喜欢我这女婿,可我还是感谢老天给了我这门好亲戚,我家老少辈都没有一门 城里亲戚,有城里亲戚,是我祖上积了大德啊。你们生了个好闺女,她有才华,可 是我没有福气享用她,老天叫我吃苦遭罪,叫孩子有病不省心,我知道是我没有福 气享用她。我干了一辈子,不是为她,是为她的艺术,我不服气,我就是想叫她一 辈子弄艺术。可是,我输了,我真的干不动了。我不求你们原谅,只求你们帮帮徐 烟,她是个才女,她做不好饭,不会做饭,老大老二都能吃,闺女说不定什么时候 也得回来,你们就来帮她做做饭吧。 这几年,我越来越没有出患,朝朝暮暮都在想,到什么时候,我不做饭了,不 干活了,老老实实坐在炕头,坐在院子里,到什么时候,我能大碗吃一顿肉,大口 喝一顿酒,我天天都在想。可是我没有那个命! 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用想了,从明天开始,一切都好了,我捞不着吃肉喝酒, 可是我再也不用于活了,再也不用了。要是你们能够做到,请把我埋到西山冈上, 这些年我只顾干活了,从没闲下来看看风景。我想看看远方的风景。 从明天开始,我关心庄稼和蔬菜, 我想拥有一所房子,它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遗书在我手中颤抖的时刻,我再一次想起这样的诗句。 可是遗书交给老人,眼看着他把它重新粘到砖面上的时候,我听到了另一首诗, 它出自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之口,声音混浊而豪放: 我的女婿, 我愧对你, 我一直不是你的好亲戚, 我对你有罪, 从现在开始, 我做你的好亲戚, 我拼出老力。 你九泉之下 安息。 从坟地往回走的路上,老人告诉我,看了女婿写给他们的遗书,不知道怎么就 喜欢上了这个女婿,没事儿的时候,他天天来和他说话,他觉得他说什么他都听见 了。就靠这个,他越干活越有劲,老伴都说他变了一个人。离休后这些年,他一直 神经衰弱睡不着觉,天天靠吃安定片过夜,可自从来了乡下,他再也不用吃药了, 不但觉睡得好,身板儿比以前硬实多了。 灾难有时候并不通俗易懂。这是黄永玉老先生在《无愁河上的浪荡汉》一书中 的话。这一刻,我似乎悟得了它的真正含义。 跟老人一前一后往家走,老人说了一路的话,说他对农作物习性从不了解到了 解的过程,说他亲手把五谷杂粮收到家中的成就感,说他对鸡鸭猪狗由讨厌到喜欢 的不平凡经历。在就要走到家门口时,他还告诉我,每到晚上,他都教两个有病的 外孙下围棋,他是他们的姥爷,可是他愿意孩子把他当成老师、父亲。他懂得下围 棋的技法,他希望能用自己在围棋棋技上的权威在孩子们面前塑造形象,从而成为 他们心里的依靠。他说两个孩子太需要安全感了。然而,说着说着,跟老人拐下山 坡走进院子,我看到了这样一幕:慕红站在堂屋,正在一下下地给大辫子梳头。大 辫子坐在一个长条矮凳上,披散开的头发瀑布一样就要落到地面,而张申,镜头对 准慕红的梳子,在大辫子长长的头发上来回移动,像拍电影一样一丝不苟。不知是 慕红想让大辫子从悲苦情绪中走出来,故意表示对编辫子生出好奇,还是她真的好 奇,真想学学如何编辫子——她这个年龄,确实不一定编过辫子,或者,这是张申 的安排,他想导演一出情景剧,想重温一下小老头给大辫子梳头的情景。慕红的动 作十分笨拙,从上往下梳理头发时,仿佛面对的不是头发,而是一根根易断的丝线, 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一梳子下去走上不到一柞远就停下来,再试探着在另一个地方 下梳子。看着她动作的缓慢,我都有些急了,在二十七岁结婚前,我都一直梳的辫 子,可我没有剥夺慕红这个权利,因为我知道无论怎样,这感觉对她都是奇妙的、 重要的,她其实在体会小老头抚弄心爱女人的头发是怎样一种滋味的同时,在用自 己的手抚慰—个受难者的心灵。可是,就在我站到大辫子身边,为慕红笨拙的动作, 战战兢兢的样子有些着急时,大辫子噌一声站起来,一转身夺下慕红手里的梳子, 拖着她长长的头发进了东屋,动作的敏捷麻利让人猝不及防。慕红惊愣地扫我一眼, 我却知情似的笑了,心想就你笨得这个样儿,编好这么长的辫子还不得编到天黑, 大辫子一定是着急了,想赶紧自己编起来,送我们离开,我们在此打扰得已经太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是一秒钟还是十秒钟,是十秒钟还是二十秒钟,反正肯定连一 分钟都不到,当大辫子再次出来,我和慕红目瞪口呆,她居然把长发剪掉了。一把 头发耷拉着脑袋托在她的手中,仿佛一堆丝麻,而她的脖颈上,垂直下来的短发像 一挂参差不齐的稻草帘子。 大辫子一眨眼的工夫把长发铰了,慕红的脸登时涨红,像一个惹了祸的孩子。 我的神经也不免有些发紧,毕竟,她梳了四十多年。我们木木地伫立着,像两只没 有头脑的木偶。大概想不到我们会这样,大辫子反倒朗朗笑起来,亮着粗哑的嗓音 道:“愣什么愣呀,我早就想铰掉了,小老头烧头七时我就想铰了,一直下不了决 心,是怕他不愿意。今儿个你们来,给了我灵感,帮我下了决心。” 我不仅想起“回乡A 计划”中的大学生耿小云,她说头发在哪儿人就在哪儿, 大辫子把头发铰下来,一定是觉得应该送给小老头,让他跟她的头发在一起,他就 不孤单了。可是大辫子接下来的话和我的想法相去甚远,她看着慕红,看着我,调 皮地眯一下眼,笑着说:“没有小老头,我也不想当大姑娘了,我这辈子,头发浪 费了太多的时光,再早,浪费,我为小老头,现在,我不能再浪费了,我得多帮爸 爸妈妈干点活儿,他们都那么大岁数了。” 这也许是我、慕红、张申最想看到的结果了,可是面对她铰下头发后怪怪的样 子,心里不免有一丝难过泛上来:在偏僻的山村,成长,原来需要跨越如此漫长的 时间:在某些人的人生中,灾难原来是使之获救的唯一通道。 我和慕红,分别长时间地拥抱了她,她头发上的烟灰味冲进鼻腔时,我说了句 话,我说:“大姐,你很棒,你是好样的。” 这是一个深秋里最火红的黄昏,所谓火红,是说天空太晴朗了,西下的太阳砸 在地平线上,像一个砸进火海的巨大火球,喷溅出万丈霞光。以往描述霞光万丈, 大都指太阳喷薄而出的早上,可是你如果在深秋的黄昏里看过,在深秋晴朗的黄昏 里看过,一定同意我的感受,太阳在西天落下时,和从东方升起一样,有着同样的 热烈和饱满。它烧红了大地,烧红了山脊,烧红了半个天际。只不过当最热烈饱满 的时刻过去,你迎来的不是破晓之后的晨光无限,而是夜幕降临之后的星斗满天。 之所以如此耐心地站在原野等待日落,是想在离开翁古城之前,为我们采访过 的目标人——亡灵,搞—个祭拜仪式,做一次祈祷。我们随团队打扰了他们,我还 要在未来的日子里书写他们。他们的故事,他们通过故事展示出的音容笑貌、苦痛 哀乐,给我留下了今生都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们疼,我也疼,他们让我困惑、困顿、 痛苦、迷茫,也给我带来种种思考……我将有一次倾情的书写,我要进一步更进一 步揭开他们的伤口,翻出他们以及他们亲人灵魂的疼痛,我要在他们的故事上进行 想象和虚构,我希望得到九泉之下亡灵的原谅、理解和宽恕。我希望能我的书写没 有歪曲、改变事实的真相,或者即使因为某种需要,有了歪曲和改变,也能得到他 们的原谅、理解和宽恕。因为我的初衷,是渴望借此,唤醒人们更多的爱…… 这个晚上,参加仪式的不光我和张申,还有和我们一起走了十几天的课题组的 所有研究生。慕红和钱薇抱着两大团冥纸,王月楠和居颖分别捧着香和蜡烛,吕岳 成则一手擎着一束鲜花。在大杨乡通往黄海大道的二零一国道边,在西天的晚霞彻 底消尽,星星在天上遥望大地的时候,我们点燃冥纸,点燃九炷香九支蜡烛。九是 数字当中最大的数字,我们愿它照耀天堂里每—个亡灵。我们跪在地上,双手合十, 我们看着香火烛火静静地燃烧,静静地闪烁,在心里默默祈祷…… 香火烛火眨巴着热烈的眼睛,它们的热烈中有着难以说清的痛楚和不安,一如 每一个亡灵的痛楚和不安,某个瞬间,我甚至看到了他们的面孔,他们是张小栓、 姜立修,他们是刘国胜的女儿、大辫子的丈夫小老头。可是慢慢地,渐渐地,他们 消失了,像晚霞消失在西天一样消失了,随之,他们化成了无数颗星斗,闪着明亮 的眼睛,把高远的天空映照得灿烂一片……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故乡、我的大地、我的乡亲父老。 为了保护当事人,此文对姓名和情节等做了一些技术处理。我希望那些曾经遭 受不幸的人们能够重获未来的平静。 感谢我的好朋友贾树华教授,没有她的支持、鼓励,就没有我此次的倾情书写。 她总是会跟人分享自己多年研究自杀的心得:海再成涩也能提炼出晶莹而有益身心 的盐,即使受挫甚至痛苦的人生里,也蕴藏着积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