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立蕙抬起头,看到高高木架上盛开着各色指甲花的铁网吊篮,稀疏有致地随风 微微摇摆。它们在加州初夏明艳的阳光下,横陈纵行地一路挂到露台深处,将灰蓝 色的空间染出点点明艳,倒映在明净的玻璃台面,变出一片柔和迷幻的彩色,让她 本来忐忑的心境安静下来。 立蕙提前了近二十分钟到达,这在她是少有的。她从公司里直接过来,因为不 知道这个会面需要多长时间,特地告了下午两小时的假。 阔大的硬木露台有台阶直通海湾边浅浅的沙滩。沿着海湾微微曲折的岸线,拐 过一丛高大的桉树林,远处的高尔夫球场上有零星人影。更远处是旧金山国际机场 的跑道。不时有大小不一的飞机在前方海湾水面低空掠过。另一侧,长长的海湾大 桥如一条细柔的白线,将海天的混沌隔出层次,使周围的风景生动起来。 这是叶阿姨挑选的见面地点:州立湾景公园深处安静却颇有情调的“水沿”西 餐厅。叶阿姨在湾区住了很久,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奇怪,但她在电话里说她要自己 开车过来,着实让立蕙相当意外。在电话里听到公园的名字时,立蕙的视线有短暂 模糊,一片灰蓝的水雾漫过来。她知道自己想到了圣地亚哥的拉霍亚海滩。正是在 那个著名海滩上和智健一起走过无数次长路之后,她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向这 世上的另一人剖开,又由智健将它缝合成两人共有的秘密。 立蕙想象不出叶阿姨如今的样子。在她打来电话前,立蕙甚至都忘了锦芯的妈 妈是叫“叶阿姨”。她模糊记得叶阿姨早年在南宁东郊长埕岭的师院教英文,每周 才回西郊的家里一趟。立蕙对叶阿姨最深的印象,是她骑着一辆那年代里罕见的深 黑色“蓝翎”牌女式自行车。在立蕙的记忆里,那辆坤车很大很长,车头和手把弯 弯翘起。车子是软闸的,那些包在灰色塑胶皮里的闸线穿绕在钢杆钢丝间,在车前 方交错处汇出夸张的两股,然后结束在手把上。那辆车子有个大琵琶似的黑色大包 链,横插在两个轮子之间。车轮转动时,轮毂里那些擦得锃亮的不锈钢丝变动着时 疏时密的银弧,让人似能听到那叶黑琵琶的鸣响。 记忆里叶阿姨总是穿素净色的衣服,连小格子的都没有,好像有意要跟自己那 辆造型特异的“蓝翎”车子浑然一体。叶阿姨还喜欢戴一顶尖锐三角形的阔大竹斗 笠,将脸深深地藏入帽檐在阳光里截出的一片阔大阴凉里。这种越南特产斗笠很受 南宁城里年轻女子喜欢。她们用艳色宽尼龙纱扎作帽带,系在脖子下,很有异国风 情。相比农科院里的女科研人员戴的那些软塌塌的草帽,叶阿姨的越南帽就算毫无 饰物,看起来也很特别。 立蕙记得,后来就经常能在农科院的马路上见到叶阿姨。立蕙从小女生们的口 中得知叶阿姨调到西郊民族学院教务处工作去了。她们又说,听大人讲,叶阿姨小 时是在桂林借读初中时遇到锦芯爸爸的,随家里回到北方后,两人后来一直通信。 叶阿姨大学毕业时,主动要求分到广西,就是为了嫁给锦芯的爸爸。 有一次,立蕙到班里学习委员兰玲家里参加小组学习,大家又聊到锦芯妈妈到 底是英文老师,派头就是不一样。在路上从不跟人打招呼,跟邻居也不讲话,不晓 得算清高还是脾性古怪,所以锦芯那么傲,怕是有家传。原在里间的兰玲妈妈这时 提了个布包走出来,一边用小木梳梳着短发,一边说:锦芯的妈妈当年在北师大是 学俄语的。她跟何叔叔刚结婚那时,我还听过她用俄语给大家背《静静的顿河》, 背着背着,她眼里都是泪。唉!兰玲妈妈跳跃的语句,小女孩们只听懂了五六分, 但最后那声低闷的叹息,让她们静下来。立蕙屏住气,看到兰玲妈妈很深地看了她 一眼,自顾着摇摇头,叹说:唉,这就是生活!说完搁下木梳。立蕙听到了木梳击 到三合板柜面上的那声“啪”的轻响。她微低下头,看到兰玲妈妈脚上那双压有黑 色喇叭花形的塑胶凉鞋从身边跨过。立蕙不能肯定兰玲妈妈看过来的那一眼,自己 是“看到”还是“感到”的,一阵心惊。 现在她在等那个戴过越南斗笠、骑过深黑“蓝翎”自行车,眼含泪水为朋友们 用俄语背诵过《静静的顿河》的叶阿姨。立蕙感到紧张,更令她不安的是,叶阿姨 回避了她对何叔叔近况的追问。“我们见面再细谈”——叶阿姨重复了两次,却没 松口,也没有说何叔叔会出现,令立蕙生出焦虑。何叔叔应该比生于一九四O 年的 母亲大些。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可以很好,也可能很差。自己父亲就是七十五岁 那年开始失忆的。再不就是中风或更严重的病症的后遗症了?这个想法冒出来,立 蕙在木桌上轻敲两下——这是西人的习惯,走嘴说了不吉利的话,敲敲木头冲掉它。 会不会是最坏的可能——何叔叔已离开人世?在公司停车场准备启动车子时,这个 深黑的问号曾跳出来。她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色让身上铁灰色真丝短袖衬衫显 得更苍白了。她竟穿了这么深色的衣服,真像是要见记忆中总是一身冷素的叶阿姨。 立蕙还特意戴上了何叔叔给她的玉镯。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那蛋青色的一环, 在晨光里牢牢地圈在她细细的手腕上,细微的佛雕纹线若隐若现。 立蕙往冰茶里挤了些柠檬汁,一抬眼,看到侍应生领着个上了年纪的华裔女士 走到露台入口处,朝自己这边比画着。立蕙起身迎上去。是叶阿姨吧?立蕙听到自 己的声音让头顶的花篮弹回来,尾音轻轻扬起。叶阿姨远远地朝她伸出手来,微笑 着走来。立蕙疾步上前握住叶阿姨的手。那手很瘦,薄薄的一把,却带着暖热的体 温。 叶阿姨握着立蕙的手摇了摇,说:是立蕙吧!哎呀,你都这么大了!立蕙心下 一酸——何叔叔那年到暨大看她,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都这么大了!那一 年,她才十九岁,如今已年逾不惑。立蕙努力笑笑,说:叶阿姨,见到你真高兴! 这边请这边请。她拉着叶阿姨的手,走到座位上。叶阿姨松开手,停下一步,上下 打量着立蕙,说:你还是这样苗条,就是高多了,真是斯文好看。叶阿姨将这话说 得这么自然,听起来亲密得好似叶阿姨当年就住在隔壁,看着自己长大的一样,让 立蕙不知如何应答。哎,你这继承的是你妈妈的身形——叶阿姨又加了一句。立蕙 正要笑,听叶阿姨提起母亲,一下有些不自在。赶紧说:锦芯的身材那才叫好看呢。 我们老师当年总是说,看人家锦芯,站有站相——叶阿姨脸色一下凝住了,有点走 神。 立蕙赶紧拉开椅子,一边扶叶阿姨坐下,一边说:叶阿姨,我真佩服你,能自 己开车跑高速公路,太了不起了。叶阿姨笑着摆手:嗨,我考了八次路试才拿到驾 照。立蕙张了张嘴,叶阿姨马上说:不过很值得,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能独 立太重要了。立蕙想到父母不愿在美国定居的原因,跟他们感觉离开女儿无法独立, 又怕拖累女儿有很大关系,轻叹说:叶阿姨你很不一样的,还懂英文。叶阿姨说: 刚开始也难的,电台一开,根本听不懂,发现还不是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那么简单, 是自己基本没有语感,急死人。哎,都过去了。谢谢你提醒了我经常忘记的一点: 比起很多同龄的中国老人,我真是幸运的。立蕙感觉到叶阿姨思维的跳跃,却一时 无法确定语气中的内在关联,就没接话,转头去给叶阿姨叫热茶。 叶阿姨比立蕙记忆中的样子矮了,腰板却很挺直。烫成大波纹的齐耳短发梳理 得纹丝不乱,几近全白,在前额处却有几抹灰色,随着波形弯曲有致,带出几分时 尚感。叶阿姨面颊和眼角的皱纹密集却不都很深,皮肤上有些浅淡的斑点,脸上的 毛孔也是细密的,给人的感觉是老了,却并未松塌。叶阿姨还抹了无色唇膏,眉毛 也精心修理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爽。上眼睑打成两条深褶,顺着眼睛的形状延 到眼角,折出长长的尾线,眼睛却很亮。立蕙过去从不曾如此近地看过叶阿姨,这 时才肯定了自己过去的猜想:锦芯确实更像母亲。跟立蕙一袭深灰的暗调成对比的 是,叶阿姨上身是一件纯白的尖领棉布衬衫,外套一件浅紫色薄棉开襟针织外套。 下身一条熨得很平整的沙色布裤,一双浅棕色白色胶底布鞋。跟那一头浅白的发色 配起来,通体干净素洁——这点跟立蕙记忆中的叶阿姨一致。 侍应生走过来。立蕙将菜单递给叶阿姨,说:我第一次到这儿来,叶阿姨给推 荐菜吧。叶阿姨接过菜单放下,说:我就要一盘他们的意大利鸡肉面。你可试试他 们的串烤三文鱼。分量不大,烤得很嫩,口感特别好_ 太好了,就听你的,立蕙说 着,也合上了菜单。 两人点了菜。叶阿姨微微前倾身子,说:哦,我先得说明一下,今天我请客。 立蕙马上摇头:我——叶阿姨摆着手,说:打住!我是长辈,这第一餐该是我请。 其实最好是请你到家里来,但现在暂时做不了——叶阿姨—一立蕙打断她,说:我 是晚辈,孝敬你是应该的。叶阿姨将手按到菜单上,压了声说:听话,立蕙!就当 我是代何叔叔请你的,可以吗? 立蕙看到叶阿姨的眼神有些冷,立刻安静下来。叶阿姨很淡一笑,说:这就像 个乖孩子了。—个停顿,她又说:你不是问何叔叔吗?立蕙点头,抬眼看到一只蜂 鸟飞近头顶的那蓬白色指甲花,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速度跟上了那鸟儿翅膀快速 扑打的频率。 何叔叔已经在前年春天离世了——叶阿姨的声音飘过来,风一样,极轻。立蕙 看到那只蜂鸟“啪”的一击,尖小的长嘴定在铁网间的草叶里,摇落下的指甲花瓣 星散而下,让人想到雪花。她靠到椅背上,感觉后背抽紧了,不响。叶阿姨凑近了, 看着她轻唤:立蕙?立蕙回过神来,很轻地说:啊,怎么会是这样?何叔叔年纪并 没有很大——她侧过脸,看到自己走出暨大学生食堂的大门,去寻何叔叔白色的身 影。她十九岁了,那时。十九岁的她,竞没有留何叔叔吃顿学生食堂的午餐,现在 看回去,那竟是他们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何叔叔身板挺直地藏在白色的确良 短袖衬衣里,慢慢走远。 立蕙拿起纸巾,轻擦着眼角的薄泪。叶阿姨平静地看着她。这平静让立蕙感到 压力,她努力忍着,不让已涌到鼻腔里的微咸清液流出来。人都有这一天的,好在 何叔叔走得很快,没吃什么苦,叶阿姨缓慢地说着。立蕙捏着纸巾盯着叶阿姨,等 她下面的话。 他那时在东部马里兰锦芯的哥哥那儿。天刚暖了,他们白天去海边玩。何叔叔 下船时还高兴地从很高的舷梯上跳下来。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人老了,血管就像 老旧的水管管道,壁上很多锈斑。你不动它,它可能还行,遇激烈冲击,锈斑就可 能脱落,堵塞血管。他刚落到地面时,脸色一阵发白。他没有及时告诉大家他不舒 服,自己强忍,大概以为可以顶过。但到了半夜就再顶不住了,紧急送医院,是大 面积心梗,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来,就走了。 立蕙低下头,将餐巾纸打开,蒙住眼睛,轻轻移下,抹净面颊上的泪,抬起头 来,喝了口冰茶,说:这几年越来越频繁地听到长辈们的这类消息,每次都让人很 难过。叶阿姨点点头,说: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真可惜,我们没早点联系上。立 蕙不知如何作答。叶阿姨安静地坐着,头侧过去,望向海湾远处。这时已是正午, 阳光垂泻而下。微风吹过,叶阿姨前额的头发在脸上打出移动的阴影,让人看不清 她的眼神。好一会儿,叶阿姨才转过头来,问:你父母都还好吗?算起来,我怕有 三十多年没见过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