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志达告诉我,他到衡阳下车后,还得坐五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能到家。他父 母是地质队的。他从小随父母各地跑,就近上学,中小学基础教育是在乡村学校和 父母的辅导下完成的。我念书早,十七岁不到上大学。志达和我同年。乡村学校是 混班教学,早毕业晚毕业根本无所谓。他十五岁多点就上了大学,比我还高一届。 北大没有少年班,十五岁的志达在班上就有点神童的意思了,但他的谈吐比同龄人 成熟很多,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脑袋很好使,反应特别快。他小时随父母多半在 荒野地带生活,比我们更没娱乐生活,却养成了酷爱读书的习惯。有什么就读什么, 好奇心又特别重,总处在一种阅读上的饥饿状态,知识面很广,说到他没去过的广 西的风景也头头是道,比我还门儿清。其实他都是书上读来的知识,但消化出来, 用自己的语言一讲,好像他就是在那些地方长大的。随便扯什么,他都能说上几句。 我爸就是个知识渊博的人,所以志达给我的最初印象不错,一路聊得很开心,都忘 了自己站了那么久。 算是一见钟情啊——立蕙笑起来。锦芯摇着脑袋,站起身来,拿起茶壶进屋里 去添热水出来,说:再泡一会儿。随即坐下,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那时那么 年轻,从小都在宣传队里唱歌跳舞,很喜欢那种吹拉弹唱样样来得点的文艺型男生。 志达完全不搭界。他长得很精神,一看就很聪明,立蕙忍不住打断锦芯。锦芯斜过 来一眼,苦笑说:我说的是气质。而且志达的个儿跟我差不多高。我自己个子高, 所以从小就喜欢个子高的男生。他的智商当然没问题,能力更没问题,少年老成, 给人感觉很靠得住。但年轻的时候,这些不是最重要的。到了他在衡阳下车时,我 心里虽也有点舍不得,但根本没有想过以后还会有更深的交往。 故事总是这样接下去的,立蕙想着,听锦芯又说: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回到学校, 一进宿舍,就看到桌上堆着一堆吃的,她们说是个带湖南口音的壮实男生送来的, 他不肯报名字。我一听就想到了志达。他送来的有糯米糍粑、湖南金橘等。我拎上 两只南宁大肉粽,找到电子系男生宿舍,回送给他,顺便再次谢谢他在车上对我们 的照顾。人就是这么奇怪,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在校园里撞到他了。有时在图书馆, 有时在路上。他开始约我散步,一起自习,还不时到体育馆来看我们训练,帮大家 拎鞋背包倒水,跟艺术体操队的女生很快也混熟了,周末组织大家一起到城里玩, 或郊游爬山。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因为和他聊天总有很多新的资讯,智力上很有 刺激。我谈化学,他也能来几句。我们从那时起养成了一种很独特的交流方式,好 像总是在辩论。那种感觉在年轻时代是很过瘾的。但我还是没有想过跟他是男女朋 友的关系。那时我刚拿了北京大专院校艺术体操赛的个人全能亚军,来找我的人很 多,社会活动频繁起来,就不大顾得上志达了。 直到早春一个星期五,都晚上九点多了,他来找我去散步。那天非常冷,天光 很亮,感觉是要下雪了,我跟他绕着未名湖走了几圈,说实在太冷了,还是回去吧。 他送我到宿舍楼下。分手时。他忽然说,他打算一毕业就去美国留学——那时举国 上下的出国热,你知道的。他这么说,我一点不吃惊。我当时只是大一,也在想将 来要去留学的。我就说:好啊。他忽然上前抱住我,说:我要你跟我一起去。他那 天穿着那件春节坐火车时穿的半旧军大衣,我一下好像闻到了车厢里那憋人的瘴气, 有点想吐。我说:放开我,人家看到不好。他说:我不管!没等我说话,他搂得更 紧了,说:你要做我的老婆,跟我一起去浪迹天涯——- 这话的后半句听起来挺浪 漫的,前半句却那么土。我不响,想挣开。你答应我才放开,他说。我说:我的理 想跟当老婆无关。他说:但你应该当我的老婆。你是我找的那个人。我见他没有松 手的意思,就说让我想想。他才放开我,说:好,我明天来等你的回话。 我一夜没睡安稳,想到“老婆”这种字眼,心里生出鄙夷。想好要跟他说清楚, 别再来往了。可想到和他在一起那种淋漓尽致的交流,它带来的深度兴奋和快乐, 又有点舍不得。这样翻来覆去的,到了下半夜,果然飘起大雪,我才睡过去。一睡 睡到近午,突然被同宿舍的女生叫起来,说:快去看看,那个电子系的湖南伢子, 在楼下老槐树下站了一早晨了!早晨飘雪的时候就来了,现在还没走,跟他打招呼, 他说是在等你。我一听跳起来,披上羽绒服冲下楼去。志达果然站在正对着的楼梯 入口的那棵老槐树下。那时雪已小下来,风还很大,呼呼地,四周一片洁白。他的 羽绒服都湿了,脸冻得通红,流着鼻涕,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我说你这是怎么 回事啊?他说: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一早就来等你的回话。他嗡嗡地说,也 顾不上揩鼻涕。我一下就急了,说:你怎么这么傻?你这是干什么?他说:精诚所 至。我说:如果我不答应呢?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说:那我就站在这里,到金石 为开。立蕙听到这里,一个哆嗦。我再也说不出话来,锦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 里——就这样,我们成了男女朋友。那时都想好将来要去美国了,对不许谈恋爱的 校规不再在意。而且北大校风就那样,双双对对的也多了去了。大家再说起来,都 觉得我找了个神童,挺神的。同宿舍的女生很快跟他熟了,他知识面的广阔,跟她 们熟悉的理科男生很不一样,他一来,宿舍里就热闹得不行,欢喜得很。毕业前的 那个夏天,他已拿到伯克利加大的录取通知,签好了学生签证。我跟他回了一趟湖 南家里见他父母,在去衡山游玩的路上,有了第一次。 立蕙一愣,心想:都不到二十吧?就看到锦芯摇头,表情里带着厌恶地说:那 时我们都不到二十。那种感觉特别不好。是在—个很破很脏的乡村客店里,非常懵 懂仓促。野狗在门外狂吠,我还看到黑糊糊的蚊帐顶爬着一只大得不可思议的黑蜘 蛛。我哭得很伤心,心里有很不祥的预感,很恐惧。在那个时代,这就意味着没有 回头的路了。那种经历,今天跟我们的孩子们怎么讲得清?这样,他大学一毕业就 来伯克利加大,我一毕业也跟来了,结婚的时候,刚满二十一岁。这种初恋导致的 婚姻,因为抽芽早,养分其实很不足,更容易滑入平淡。如果无风无浪,以志达的 智商和能力,我们交流上又没有问题,像美国婚姻专家讲的那样,一起有意识地将 婚姻当成一个工程项目来“Work(做)”,也还是可以过下去的,不会比大多数家 庭的婚姻质量差。 家里是你说了算,对吧?立蕙问。锦芯皱起眉,想了想,说:表面上看,是的。 但你从我前面讲的,应该看到了,他是那种有坚韧内核的人,特执著。那时家里样 样都是我安排,志达只管上学、上班。我们连生三个孩子,都不曾让他起过一次夜。 当年住在伯克利的学生家庭公寓里,爸妈带着孩子和我挤一间,厅里也搭了床。他 先毕业到硅谷工作,为了他能睡好,好有精神上班,让他自己住一间。志达的父母 没来过?立蕙问。锦芯说:我们上学时来过一次,但探亲签证到期就走了。他们总 说不习惯。等我们安定下来,志达再请,他们怎么也不肯来了。地质队退休后,他 们住在衡阳。孩子们回去看过他们。 我毕业工作后,我们在离我公司比较近的红木城水边买了房子,日子安定下来, 又生了老二老三。像美国中产阶级那样,早出晚归,背个三十年的房贷,每年全家 出门度假看世界,等着将孩子供出大学,然后体面退休。其实全世界移民的美国梦, 内容不就大致如此吗?跟志达再聊起,都觉得挺失落,却理不出个头绪。到了九八 年,硅谷最繁荣的时刻突然来了,互联网的概念热得沸腾。我极力鼓动他离开原来 所在的惠普研究中心,加入做网络路由器的“湾景网络”。噢,他在“湾景”工作 过?立蕙忍不住叹出声。在互联网荣景时期,“湾景网络”是硅谷最红的公司之一, 对当时硅谷“一天产生六十八个百万富翁”的神话做出过大贡献。 是啊,锦芯冷笑一声,又说:“湾景”当时只剩不到半年就要上市了,上市前 趁机扩招。当时就业市场太好了,上市后股票吸引力就会大幅下降,招人会难。华 尔街不仅要看你业绩,更要看势头,基本是炒概念,所以人头数是个重要指标,标 示还有发展的潜能。志达那么晚才加入,他们股票期权给得也很慷慨。以志达那样 资历,四年六万股的期权股票。这你很明白的。六万股份四年兑现,员工的前途跟 公司命运绑在一起。我当时跟志达说:人家都是去搏当百万富翁,你要搏的就是几 十万,让我们把房贷付清了,你就去做你喜欢的事情。他那时在惠普研究中心有很 深的瓶颈,做的项目除了写成论文发表,报个专利,被公司实际采用的很少,跟对 自己的期待有很大落差,常常有浪费生命的感觉。“湾景”的故事你是知道的了, 那是我们绝没想到的。它一上市,最高冲到过两百多美元一股,还两次分股。立蕙 在心里很快一算,就算因互联网泡沫破灭,没有全部拿到最高点的价位,志达在 “湾景”的税后股票收益至少也拿到了差不多四千万美元左右,立蕙心下惊叹,忍 不住回头又看了看身后的房子。 锦芯喝了口水,说:这个地产是我们当时花了四百多万买下的,将原来一层老 房子推倒了重建成这个样子。我后来才明白,如果你不具备把握金钱的能力和智慧, 你真的就不该拥有它。按我妈常念的《圣经》里的话——你有的,还要给你更多; 没有的,连你有的也要夺去。 锦芯看着立蕙,自我肯定地点点头,说:我是看着志达变的。他并不明白,我 们获得这么大一笔财富,完全是靠运气,而不是我们真的做了什么——除了选择。 在那种特殊的情形下,其实不管你选什么,胜算的可能性都很大。所以我说是运气。 立蕙笑了说:这还是要眼光和勇气的。锦芯摇头,说:这跟一步一个脚印,凭自己 的努力和实力挣来的,还是很不一样的。志达在湾景待了几年,拿完期权股票。最 后那一年多,互联网其实已经泡沫化了,股价掉了很多,但他还是等到拿完了,去 辞了职,想自己创业。他在家里弄了个机站,自己做研发,一边等机会。那时硅谷 已是哀鸿遍野,创业环境特别差,你看,到今天元气都没恢复过来。志达就这样耗 了一阵,突然时兴海归了,朋友们纷纷回国创业。志达也认定,拿了自己的创意和 资金,随海归大潮回国就能闯出新天地。他确实是个很主动的人。开始是两边飞, 主要是回国讲学,同时跟人合作先后在深圳、珠海弄了两个小公司,可都无疾而终。 他总结原因,说是因为自己没坐镇指挥,导致公司运作无序。到了O 七年秋天,他 说时机成熟了,将一家老小甩手一丢,说走就走了。 你没想过跟着回去?立蕙问。锦芯的目光看向山间,停了一会儿才说:我那时 在公司里领着—个研制团队,做一种前景非常看好的抗乳癌新药,做到了申报FDA (联邦食品药物管理局)第二期临床实验的阶段,非常紧张,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连 轴转。我非常喜欢我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是热爱,当时是不可能离开。我们的孩子 就是那时候开始—个接一个送到东部昂贵的寄宿学校去了——有钱了嘛,锦芯凄凉 地笑笑。 海归要创业成功其实很不容易,等于一切重新开始,志达很有勇气,立蕙由衷 地说。锦芯苦笑,说:他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勇气。那种乡野里长大的孩子,思维方 式跟我们完全不一样,因为Nothing to lose (无可损失),我在那之前竟然没看 出这来。他过去是苦于没钱,又有养家的担子。这下手头一下有了那么多钱,真感 觉theworld is my oyster (世界是我的一盘菜)了。他自己先掏了四十万美金, 很快在中关村弄出个十多人的团队,亲自出任CEO.不像过去跟人合作时那样只做技 术副总了。他们很快就搭起一个图像处理芯片设计公司的架子。他的算法比同行的 简捷,生产成本能降下来,在国内相关产业口的关系也跑得挺顺,签到几个重要合 约,顺利找到风险投资,公司的估值直线跃升,计划两年内就可以上市。 立蕙看锦芯的呼吸有些急促,忙说:你看上去有点累。要不要到沙发上靠靠? 锦芯走着神,没有回应。立蕙又问了一句,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会儿?锦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