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生活制片守在医院,我们继续拍戏,先把计划中艳艳的戏拍完。 我一宿没睡,走路时人是飘着的,忽高忽低。一早我让人注射了一针营养液, 我真的害怕,我会在现场突然倒地不起,英勇牺牲。用现代词义的“牺牲”,是抬 举我了,像我这样不识时务逆势而为的人连先人都不会接纳,更别说封为烈士了。 赵艳艳倒是有些兴奋。不管素琴能不能醒来,不管我如何的不情愿,艳艳的戏 份儿肯定是要增加的了。艳艳的快乐缘于我和素琴的失去,世上所有的能量都是守 恒的,只能转化,不能凭空而生。 大箱车、大巴车、中巴车、小轿车、商务车、皮卡车、发电车,十多辆剧组的 车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郊外的拍摄现场。车一停,灯光、摇臂、轨道、升降、录音杆、 摄影机、服装、道具,所有的器材设备,被抬的抬搬的搬扛的扛背的背,迅速就位, 我不得不承认吴一根队伍的专业和高效。 而第一时间,场务就把导演椅放好,遮阳伞支开,监视器摆正,请我坐下,助 手把我的剧本和彩笔放在椅子的边袋上,茶杯放在扶手的杯座里。来探班的朋友嘲 讽我那架势像太上皇,我叹息,你来坐坐试试。拍完这戏,了却夙愿,我还是回到 我的写作生活,日上竿头而慵起,对镜梳妆,清茶慢煮,踱步小院,躺摇椅还是坐 板凳,我自己定。小院的远处是海,海上纵有千帆漂过,看与不看,我自己定。 化妆师给赵艳艳定妆,我一边和她说戏一边看着监视器,执行导演调度着灯光 和摄影。烈日炎炎。一个小时,准备完毕。 场记举板:“三十六场一镜一次!” 板落。开机。 突然,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闯进画面,声音高亢:“拍你大爷的,我女儿命都 没了,你们还拍戏!” 这女人一下从画面里冲到我的面前,臃肿肥硕的身体把我逼在导演椅上,我没 有空间站起来。我心里发虚,因为庞然大物的压迫感,也因为素琴是演我的角色而 自毁。 我歉意地抬头看看素琴的后妈,看到她脖子下巴的赘肉和着她高亢的声音上下 抖动,涂得很红的大嘴一开一合,她手指着我的鼻子,我闻到劣质化妆品的味儿。 几个场工一下冲上来,把她和我隔开。我说:“扶素琴妈妈坐下,倒杯水,素 琴妈妈,我们慢慢说。” “慢慢说?说什么?人都那样了,还说什么?” “公安都认定是她自己,关我们导演屁事!”场务一边拽住她,一边说。 “我就不认你那狗屁公安认定!哪里的公安?不就是你们本地的么?你听好了, 我会在北京起诉你们,由北京公安说话,轮不上你们这乡下人!”素琴后妈咆哮着, 指着我,“你是杀人犯,你明明知道她情绪不好,还让她演那样的戏,你就是谋杀。 你现在想洗脱自己,没那么便宜!” 我看着眼前这女人,是个说到做到的角色。谁来查我不怕,只是不知道怎么查, 查多久,如果按她的说法,我还真有间接杀人的嫌疑。 素琴后妈继续指着跳着骂着,我却听不进了,只是觉得老天太过幽默,和我开 的玩笑太过荒诞,我本想当导演,最后却成了杀人犯。 吴一根赶过来了,说:“素琴妈妈,你女儿还没醒呢,你不去照顾,在这里搞 什么搞?你还是她妈妈么?有这样的妈妈么?素琴要是醒来,怎么做人,怎么看你?” 素琴后妈愣了—下,吴—根说:“你跟我来。” 吴一根使眼色让两个场工把她弄出现场。那两个场工都是小青年,身材瘦小, 连拖带拽地架着一个体积比他们大一倍的女人,样子很滑稽。 吴一根跟在他们后面。素琴后妈又喊:“我就告你们,告你们,我看你拍,你 拍!拍你大爷!” “大姐您就别吼了,真要上法院,那是成全我们,我们借题炒作,说你女儿演 戏走火入魔,杀身成仁!” 吴一根的声音逐渐淡去。 现场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我。我赶紧把身体坐正,语气尽量平静地对现场制 片说:“维护好现场秩序,闲人不准入内。” 大家归位,我对着监视器,眼神还有些愣。艳艳走上来,轻声说:“导演,我 们开始吧。” 我有些机械地说:“好,开始吧。” 戏开始了。 场景是荒郊野外,艳艳想拍的床戏就在这里,地当床,天为被,如果真拍,还 真比李安老师的戏过瘾,人家是做爱,我们是野合。 大家很兴奋,竭力鼓励我和男二,撮合这场野合,最后见男二脸翻了,大家才 遗憾地放弃。 男二是位中年成功人士,艳艳逼近男二,男二看看四周,往后躲,说:“别让 人看见。” 艳艳轻盈一跳,整个人就吊到男二的身上,两手钩住他的脖子,两腿夹住他的 腰,说:“别人我管得着吗?你们这些人都OUT 了,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你们 也有洒脱的诗人啊,比你还年长呢!” 男二有些气喘:“什么诗人?” 艳艳说:“好像叫什么舒婷吧,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 哭一晚。我改了,在爱人的身边痛快一晚。” 艳艳的表情奸奸的嗲嗲的、蔫坏蔫坏、狐媚狐媚的,角色的可恨又可爱被诠释 得淋漓尽致。 然而,我只想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