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照旧是开会,照旧是一个无聊的下午。 等我回到座位前,下午的阳光斜射过来,电脑已经被晒得发烫而且进入了休眠 状态,我按动几个按键,屏幕变亮,我发现邮件系统已经启动,里面显示有一封新 的来信。 新的来信。 那个人的信。 我梦见了你。 我梦见你在最美的时刻,我们相遇,你说着世上最美的语言。我梦见你我擦肩 而过,爱情像鸽子一样降临。我梦见花园里洪亮的喷泉,天边的焰火,走廊上丁香 和熏衣草的芳香。我梦见一部正在被写作的书稿。我梦见所有的诗,我梦见仅有的 一首诗,它的每一个单词,每一次深情的凝视。我梦见简单和纯粹的事物。我梦见 宁静的港口,装满货物等待起航的船只。一双搁在下午的阴凉里的旧鞋子。我梦见 四月的第一场雨,五月的第一只蜜蜂和蝴蝶,六月的星星和甜水井、牧场、橘子树、 铃铛和你没完没了的调皮的微笑。我梦见无数个晨昏,你留在镜子里的画像,双手 的飞翔,以及你微微摇曳的灵魂的姿势。我梦见更多的呼吸,更多的吹拂。我梦见 永恒。我梦见令我们诞生和眩晕的房间。我梦见在我梦见的房间,我第一次也是最 后一次抱紧并且拥有了你肉体的影子。 我梦见了你,同时梦见了幸福。 技术部门的负责人正在修理一台台式电脑,看到我,他的表情十分苦恼:电脑 又坏啦? 不是电脑问题,我赶紧要他放心,而是…… 什么? 在我之前,谁用过这个电脑? 谁用过?他抹了下汗津津的额头,手上的灰也被擦到了脸上,厚重的眼镜片下 那双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上去更加像猫头鹰了,“好像也是个女生,应该是经济 部的,我也不记得名字了,你自己去问问看。” 经济组加起来一共有五六十号人呢,你至少给我个范围嘛。 他瞪我一眼。 得,得。 对了,那女孩长得像只小白兔。 猫头鹰技术负责人在我身后含糊不清地说了句,随即又把头埋入机箱里。 白兔一样的女郎么……经济组负责人沉吟半晌,好像没印象啊。 自己的下属都没印象? 我这里现在比前苏联解体还乱,他哭丧着脸,外边只要有新报纸一创刊,这里 就有人走。刚刚走了一批人,我现在整天发愁没人写稿子…… 好了好了,我赶紧堵住他的滔滔不绝,那些编辑们总该对自己的记者有印象吧? 你自己去问吧。 在这一天,我最终没能得到关于电脑前任主人的任何线索,不管她是谁,是否 长得像只白兔……在这样一个庞大混乱的体系里寻找一个小小的螺丝钉,其结果可 想而知。正如经济组负责人所说,我们这个外表看来井然有序的庞大新闻体系内部 混乱不堪。楼道里经常晃荡着脸色苍白眼睛充血幽灵一样的夜班编辑,经常有人在 奇怪的时间,比如凌晨两三点抱着电话窃窃私语,也有人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跳起 来,大骂某个稿件、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情简直是狗屁。一想到每天还有成千上万个 读者在看这个混乱的组织生产出的那些东西,有时,身在其中者的自豪和荒诞感油 然交替而生。 我的一个同事也要离职,那天,在寻找白兔女郎未遂后的节目是,一群人去单 位附近的小馆子里大吃了一顿为他饯行。 这已经是夏天了,是啤酒冰凉毛豆碧绿和槐树花洒落一地的季节。饭桌上,大 家七嘴八舌地抱怨起生存环境恶劣,诸如工资太低,工作太累等等。倒是辞职的主 角一直沉默不语,他窝在一个角落里想什么事情,衬衫上印出汗渍,看上去有点疲 倦,没有笑容。我跟他不是很熟,他是另外一个组里老资格的记者,文章写得漂亮 办事效率很高,但平常话很少,让人捉摸不透。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先休息下。 然后呢? 还没想好。 为什么要走? 他没有回答 我离职好像跟工作环境不好还没太大关系。酒过三巡,离职的同事忽然喃喃地 说。_ 一不像在对我解释什么,更像在自言自语。 我转过头去看看大家,饭桌上的抱怨正借着酒意进行到欢畅之时,毕竟都是耍 笔杆子的,即便发牢骚也刻薄有趣,充满集体智慧。送别宴俨然已经变成了供大家 发泄的声讨大会,声讨上司、体制、环境,声讨一切……此情此景令离职同事和我 都不禁莞尔。 他摇摇头,喝了口啤酒。 那是什么原因? 他迟疑了几秒钟,似乎在犹豫是否值得对我这样一个不熟的人解释。或许是杯 子里吱吱作响的金黄色冰镇啤酒让人的神经松动之故,最终,他回答:我觉得自己 正跌人虚无之境。 这种虚无到底来自于哪里,我自己还不大清楚。大概和理性与怀疑有关系,无 论生活和工作中都是如此。比如,我怀疑我们对采访对象到底了解多少,怀疑我们 对真相到底知道多少,我怀疑我们是否能像过去在大学新闻系上学时想象的那样, 影响这个社会……他突然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我这样是不是有点 太矫情了?” 我多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 真的? 我颔首:如果你不深究的话,可能会活得更轻松些…… 他长叹一声。 没法子啊,可对我而言,这玩意就像蜗牛的壳一样甩不脱。 我们没有再讨论过他的虚无感,那天的谈话就此戛然而止。酒足饭饱后,大家 纷纷散去。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此人。他背负着虚无感的蜗牛壳,慢吞吞地上了 一辆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初夏的夜色里。 我隐约看到他在车后座上向我们挥手,剩下的人零零落落在落满槐树花和充斥 着麻辣火锅味道的街道里走了一会儿,便各自一哄而散。 我隐约开始懂得一点他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无论如何,人生中确实有些因素 会导致某一类人虚无感的加重,比如,像我前同事那样有怀疑气质的人。这么说有 点玄,但是确乎是实情——比如我们的新闻工作,今天发生的一件事情被放在新闻 网站顶端,二十分钟后,另外一件事情发生,前一件事情就会降到第二条。一个小 时以后,它将被挤出要闻版。 同理,今天的报纸还是新闻,明天就成了废纸。人生就是这样滑稽地不断被更 新和取代,恶性循环周而复始。这样看来,对于那些孜孜不倦想留下什么的人,对 于想要被人记住,想占据头条的人来说,对于那些有怀疑精神的人来说,他们的某 一刻必将被虚无填得满满。 虚无的国度怕是在东边,与无可无不可王国还隔着一座山,山很高,顶上终年 覆盖着白雪,山腰上长着不落叶的针叶林。从理论上讲,两个国家间倒应该是有臣 民能在春夏两季越过山脉走动走动,但是实际做到的却寥寥无几。要翻过山并不容 易,山口处风速惊人,气候变幻莫测,而无可无不可王国和虚无国度的居民又不爱 串门。到了冬天,大雪一下,在山上,一切都变得冰冷、稀薄、凄清。在那里稍微 停留的人,往往一不留神就被大风直接吹到冻僵埋人大雪。到了春天,这些埋有不 幸者的地方会长出一种特有的植物,叶子是羽毛状的,在荒野中开出纤细赢弱的白 色花朵。 还是这儿好啊,无可无不可王国里的老人们在饭后闲聊时常说,那些想去其他 地方生活的年轻人怕是昏了头。他们得将国度外空气里的虚无和各种各样的东西在 肺里过滤,因此难怪个个有去无回。比起其他地方的人生,成天蛰伏于铺满白色细 沙的河床上的世界怕是还更安全些,因此,“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属于自己的地方为 好”。老人们咳嗽着说。 安全,安全,这里本来就是安全第一的世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