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互相尊重,彼此不大了解,又都年轻健康……听上去像是很美满的婚姻嘛。哲 学家对我说,我如果是你,可能就答应了。当然了,我不是你。 是啊,我把啤酒杯重重放于桌面,闷闷地回答,你并不是我,就好像我不是大 熊猫,你不是隋炀帝。 突如其来地,我告诉了他关于信的事情。 有这么个人,我说,他一直在给我机器上的一个信箱写信。哲学家来了兴致, 写的是什么呢?情书?不像,我回答,按理情书应该是一来一回,像打乒乓球那样, 而这位,定期写信给那个女人(天知道她是谁),似乎完全不需要回复。我只能认 为,他更像在写给自己。 而你对他有兴趣? 谈不上对他这个人本身有多大兴趣……我回答,或许他有三条腿两条尾巴,只 是,你没看到过那些东西,它们是那么美好纯粹……凭经验,你跟我都知道,这种 情感也好,精神也好,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难以保持和存在……这让我对这个人究 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十分好奇。 小心哦,哲学家举起一只手指吓唬我,好奇可是相当危险的一种情绪。 我其实还有些事情没有告诉哲学家——不知道为什么,在关于写信人的问题上, 对任何人我总是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告诉他,自从上次在吃饭时一时冲动把这事告诉表妹后,她对写信的人也很 是感兴趣。她半强迫地从我这里要来了他所有的信通读了一遍后,经常热心地跟我 讨论此人。 他是失恋了么?你觉得,此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呢?表妹说,或者他是个小城市 里失意的有妇之夫……再或者,这个他,根本就是个女人…… 我耸耸肩,是啊,什么都有可能。 我不反感表妹对此人的好奇,在内心深处,我确实想跟什么人讨论他,对于他 的想象已经深植于心,让我逐渐陷入猜测的泥淖。 但是,我很快意识到,表妹的做法显然一开始就跟我自己有着鲜明的区别—— 她是一个热情、正常、容易冲动的女孩子,而且正在感情空窗期,一旦心情有所平 复,随即对周围的事情又充满了好奇(顺便说一下,她和男友彻底分手后,决定先 搬回父母家住)。她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更合理,或者如我男友常说的那样,更 有效率,更符合这个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的节奏。 比如,她迅速地利用自己的朋友关系通过网络技术查证这个人的所处位置,甚 至想找提供这个邮箱服务的电信运营商去查证资料(上帝保佑,幸亏她没找到能这 么做的熟人),大有不把他挖出来不罢休的劲头。有时候,这孩子未免太过热心和 有效率,让我多少觉得有点焦头烂额和烦躁。偶尔,我甚至开始反省,自己把这件 事情告诉她是否明智。 不过,不能不承认,有了她的举动加以对比,我才多少明白,之前我的一切猜 测与渴望,都不能被称之为真正意义上,或者说是普通的好奇。我意识到,如果我 真想找到他,或者说,真的试图了解这个在现实中存在的人,以我的能力和职业便 利,估计这样的一百个人也被我找到了。 然而,我一直只是停留在好奇和臆想的层面而已。 为什么? 也可能只是因为,我根本不想找他。 这种奇特的搜寻,最终在夏天即将过去时遇到了转折点。 这是我们有史以来经历过的最美丽的一个夏天,阳光热辣金黄,蓝天白云,雨 水丰沛。这个夏季乖巧伶俐,每次热不到两天,便有一场贴心的雷阵雨让整个城市 变得透心凉。各种植物在雨水中疯长,瓜果蔬菜都硕大无朋,甜美多汁。据说,这 一年出生的婴儿都脸蛋红润,眼睛明亮,因为他们在出生后的第一个夏季,就被无 数甜美的浆果,比如草莓、覆盆子、桑葚和各种美味的蔬菜汁所浸透……不光孩子 们,连大人也在吃个不停。 草莓下市,石榴上市,随即,金黄色多汁的鸭梨和挂着白霜的葡萄蜂拥而来, 很快,秋季也将随之来临。 表妹在电话里对我说,家里买了好多葡萄,是你顶喜欢的玫瑰香口味,快来吃 好了。 这一年的葡萄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甜,带着馥郁的玫瑰幽香,像成色最好的紫色 宝石——整个夏天的金色都被禁锢在这些透明的果实里。我和表妹围着果盘,坐在 她新租来的一室一厅的露台上陶醉地大吃特吃,香甜的汁水把我们的双手和新铺上 的白色麻质桌布都晕染出了淡淡的紫色。 你又搬出来干吗?我问她,和父母在一起,不是很舒服么? 还是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快活。 再搬出来,父母没说什么? 他们说现在只求我平安快活就成。 得得,看起来,前面她跟有妇之夫的那一通折腾不能说是没好处的。 我说,你结婚的事情究竟怎样了? 我耸耸肩。 还没决定? 基本算是决定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还没想到该怎么跟他说,或者说,没有强烈的想跟他说的欲望。因此,等 他问起我我再回答也不迟。 都是些怪人……表妹嘟嚷着。 我笑笑。 嗯,对了,表妹说,那个人,我有把握能找到他。 哪个人? 就是那个人嘛。 沉默和霜冻、冬天、寒潮一起降临,紫色的葡萄珠随即从两人的膝盖上滚落一 地,我弯腰小心地——将其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