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范若奎没能来送花容,花容出嫁那天,区长梁大器家被土匪抢了。梁大器当区 长还不到一年,和范家有关系的黄区长调走了。范若奎带领手下查勘现场脱不开身, 村里人不知情,悄悄议论,说要么孙国帮没请他,要么请了不来。范若昌怕别人说 若奎没有亲戚观念,一再用嘲笑的口气替若奎开脱,穿上公家的衣服,身体就不是 自己的了。 空气里飘荡着玉米秸正在干枯的甜味,有一半庄稼还没收完,但到了这一天, 大家都穿上难得一见的干净衣服来到孙国帮家。孙国帮特地穿了一件青布长衫,挑 粮食来的亲戚走进院子,从皮箩里抓半把粮食从孙国帮的后颈放进去,意思是你这 辈(背)子可以放心了,吃穿不愁了。剩下的粮食分别倒在大木扁桶里,血缘最近 的送大米,稍远一点的送包谷或者高粱。孙国帮的堂兄孙国权见挑粮食进来的亲戚, 一边热情地上前接过担子,一边敞开嗓门大声报告:栗树坪的米担子!这么一喊, 大家就知道了,住在栗树坪的罗稻香的妹妹家送的是大米。那些挑包谷或高粱的人 被这一声喊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像在嘲笑他们吝啬似的。孙国帮扎了一根黑布腰 带,从后颈梭下去的各种粮食围在那儿,走路很不方便,但按规矩,要到天黑后才 能放下来。如果中途腰带散开粮食漏掉;财就散了。 白天还喜气洋洋,黄昏降临,花容在一个有经验的妇女的指导下开始哭嫁。这 时,那些喝酒猜拳和正在胡吹海聊的老人,说着下流话取乐的男女,都会静下来, 心窝被凄凉的哭声抓住:欢乐如此短暂,凄苦如此永恒。 花容一开始哭诉的是四牙坝人的历史:老祖跟随杨六郎的孙子杨贵迁离开太原 来到播州,历经千辛万苦立下汗马功劳,最后险些被末代土司杨应龙赶尽杀绝,老 祖公老祖婆躲到四牙坝重定根苗繁衍至今。哭完历史哭父母养育之恩:明天就要离 别生我养我的父母了,妈耶,我的好妈妈耶,此生怎能报答养育之恩啦。每哭诉一 句都加上一个后缀:妈耶,我的好妈妈耶。 罗稻香被亲戚扶到花容的闺房,没有进去就已万箭穿心,听到花容一声声叫妈, 她更是泣不成声:女,不管走到哪里,你也是妈的心头肉啊,不是妈狠心,我的女,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古规大道理剜着妈的心啊。 罗稻香和花容的哭,与其他母女哭嫁是不一样的。虽然在大娘的坟头上钉了竹 签,但花容的病没有好转,她和花容哭是生离死别,尽管她们并不相信死神真会找 上门来。在场的妇女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以为这母女俩谁也舍不得谁,她们用哭诉 进行劝慰,也跟着肝肠寸断。 整整一天什么活都不干,孙国帮感到很不自在。叫他陪客人比叫他唱歌还难, 他不会摆龙门阵,更不会讲笑话,就像这会儿让他当众出丑似的。天黑以后,院子 四角插着火把,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他这才感觉自在多了。花容的姨娘,一位对婚 丧礼嫁很有经验的女人,她到院子里叫他:哥,花容在哭你了,你去封正(祝福) 她几句吧。他硬着头皮,站在闺房门口,糊里糊涂地说:女,当爹的没教育好你, 到了夫家,就只有靠你自己了,侍奉公婆,晚睡早起,勤俭持家……他说得磕磕巴 巴。 花容没有听到他的“封正”,她在哭诉:爹,女儿这一去哟,连给端茶送水的 机会都没有了哟,想回来尽孝心也要看公婆的脸色哟。 孙国帮听见了,一直硬着的心肠再也硬不下去了,他走到屋后,蹲在那棵栽来 做棺材的柏树下,头顶在树上呜呜哭了起来。 几个妇女到处找佑贤,花容要哭他了。孙国帮本想说,不用找了,他肯定躲起 来了。转而又想,让她们找吧,找得到就找,找不到也没关系,这孩子阴得很,连 他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他知道他的心最软。 其实佑贤没有跑远,一听见姐姐的哭声他就想哭,怕别人看见,他悄悄爬到牛 圈楼上,把稻草拨个洞钻进去,叫了声姐姐就哭起来。他难过极了,嘴里咬着稻草, 哭声在喉咙里打转。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让姐姐出嫁,为什么出嫁让人那么伤心。 他知道,从明天起,姐姐就和自己不是一个家的人了,他们被活生生分开了。想象 着姐姐离家后再也不是原来的姐姐,他难过极了。听见呼唤声,他的心碎了,“姐 姐,姐姐呀。”他哭着,全身抽搐,连内脏也止不住战栗疼痛。 第二天早上,佑贤顶着满头草屑钻出来,脸上全是稻草硌出来的睡痕,惹得大 家哈哈大笑。姨娘大声叫他洗脸,一会儿背姐姐上轿。然后附在他耳朵边说,背姐 姐时要尽量背高一点,中途不要放下来,不能让她的布鞋沾灰,否则会带走家里的 财运。 他在别人的指挥下,懵懵懂懂地把姐姐从闺房背出来。姐姐的脸被头巾遮住了, 看不见她的表情。佑贤心想这样也好,看见了反而会难为情。出乎他预料的是,姐 姐那么轻,轻得就像背了一个纸人。除了轻,姐姐还非常柔软,软得像煮熟了的挂 面。他想到被太阳晒蔫的草,无精打采奄奄一息,生命仿佛停止了一样。他的心一 下被紧紧慑住了,他拿不定主意该问谁,姐姐是不是哭得太伤心快不行了? 范若奎不想帮梁大器找回财物。梁大器被抢那天晚上,他在花秋乡征粮,他没 立即赶回来。乡长文兆华告诉他,“梁区长出事了”,他还以为土匪把梁大器干掉 了。要是干掉了就好了,他想。文兆华是梁大器的心腹,当乡长之前连甲长也没当 过。梁大器在家里设神龛佛像,每有军、政疑忌都要扶乩请示。他最信任的是掌坛 法师,对他们的话言听计从。文兆华当乡长前就是梁家的掌坛师。他对范若奎说, 现在还不清楚是哪股土匪干的,你要是查清楚了,花秋乡警卫股和民兵队的人随你 调遣。范若奎本想敷衍一下了事,没料到一查,反倒查出了大案。 范若奎几天后回来,询问抢劫情况,梁大器说,他当时在下街豆腐店吃酒,接 到保安兵的报告赶回来,土匪已经跑了。范若奎不屑地想,吃酒?老子晓得你喝的 是老板娘的尿。那个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是梁大器的相好。保安兵说,他当时正准备 去茅房,被一个蒙面人用刀顶住腰眼,告诉他不准动也不准叫唤。他们不光抢走了 梁区长的钱匣子,把存放在隔壁的“抗日战士寒衣捐”也抢走了。梁大器放钱匣的 柜子很特别,拉开两扇门是一个衣柜,要掀开衣服,打开背板上的一个小门,真正 的钱柜才会露出来。梁大器咬牙切齿地说,藏得这么隐蔽都拿走了,一定是熟脚子。 范若奎责怪保安兵,你为什么不追?你手里拿的是枪,不是烧火棍。保安兵说,我 追了,追出街口是青冈林,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倒回来。范若奎冷笑道,我调查过 了,你根本就没有追。保安兵争辩道,我真追了,我还朝他们打了两枪。范若奎皱 着眉头说,你朝哪条路追的,再追给我看看!走吧。保安兵朝前,范若奎和两个警 员尾随在后。走了两里地,保安兵说,我就追到这里。范若奎拔出枪,冷笑道,麻 烦你到前面去。保安兵一下脸色煞白。 “范队长,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打死我?” “你要赖着不走,我就给你一枪。走,到树林里再说。” 保安兵叫道:“梁区长,你快来救我呀。” 范若奎一挥手,两个警员上去一阵拳打脚踢,解下保安兵的腰带勒住他的嘴, 把他拖到林子里。 范若奎早就看出来了,这个保安兵有问题。他和他说话时,他的表情极不自然。 范若奎一字一顿地说:“说吧,老老实实说出来,我不会杀你。你要不说,你就是 喊破嗓子梁大器也听不到。” “范队长,这不关我的事呀。” 保安兵说,抢劫是梁区长安排的,钱匣子里只有几个零钱,真正用意是替梁区 长转移“抗日战士寒衣捐”。他假装追赶,边追边喊“土匪抢人了,土匪抢人了”。 他这一喊,街上的人都不敢出来。追到望城坡,他朝天开枪,让镇上的人以为真是 土匪。所谓“抗日战士寒衣捐”,是借抗日之名强行收缴上来的,其中的大部分是 范若奎征粮变卖后的现款。 “梁大器给了你多少好处?” 保安兵不满地说:“会给我多少,不过两个酒钱。” 范若奎说:“我现在不能放了你,我必须把你押到县警察局去,你把刚才的话 对局长说一遍,我会叫他放了你。” “范队长,你说话不算话呀……” 范若奎叫一个警员去把马牵来,如果有人问,就说他已经找到土匪的踪迹,要 近距离侦察。马牵来后,他把捆住双手的保安兵提到马上,和他同骑一匹马去了银 盆县。 孙国帮做梦也没想到梁大器的死会和他有关。范若奎还没从县城返回,梁大器 已经听见风声躲了起来,同时吩咐亲信去花秋坝找文兆华,要他设法搭救。 梁大器躲藏的地方离四牙坝很远,但孙国帮无意碰上了。九月初三,也就是花 容出嫁后第七天,孙国帮去大竹坝赶鬼市。大竹坝的鬼市由来已久,一年只赶一次。 鬼市子时开始,寅时结束。 孙国帮挑了一担自酿的浊酒,他的目的不是卖酒,而是挑一点东西在肩上,走 起来快些。如果肩上空荡荡的,他会觉得走不快也走不稳,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挑, 石头也要挑两坨。除了浊酒,他还精心准备了一个竹筒。花容出嫁后,天缺了一角 似的,家里冷清得让人难受,佑能像虫虫一样趁机往他和罗稻香心窝里钻。他这个 竹筒,就是用来探听佑能消息的。他对罗稻香说,知道他的死活我就放心了。 孙国帮早上出发,赶到大竹坝鬼市刚刚开始,很多人还在搭建临时摊位,把皮 箩里的货物拿出来摆在摊位上。也有人不搭木板,把货物摆在皮箩盖上或者放在地 上。在火把忽明忽暗的映照下,每个人都像鬼。 孙国帮把担子挨别人放下,把酒坛抱出来放在两只皮箩中间,然后蹲在后面。 旁边的人问他:“鬻酒?” “酒。” “稷酒?” 孙国帮没有回答。来夜市的人用古语说话,听不懂不能叫对方解释,但可以不 回答。 那人再问:“稻酒?” 孙国帮还是不明白。稷是高梁,如果是高粱,孙国帮挑的就是白酒,如果原料 是稻米,就应该是甜米酒。孙国帮挑来的既不是白酒,也不是甜酒,而是用籼米酿 的浊酒,既有酒味,又很甜。那人递过来一只碗和—个银角:“我吃吃看。” 那人喝下后,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孙国帮也不好问。他自己也喝了一点, 吃了点干粮。然后假装眯觉,竖着耳朵在听,看别人在说什么。可他眯了—会儿真 睡着了,醒来时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仿佛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四周全是人, 或蹲或坐,或行或立,全都没有声音,他们的嘴在动,但很难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只过了几秒钟,声音才席卷而来,原来不是没有声音,而是自己的耳朵还没适应这 种声音:像千万条水在乱石之间穿行,它们不断制造出声音但立即又被新的声音淹 没。你能看见旁边有很多人,但任何一个人的长相都看不清,因为光线太暗了。更 让孙国帮吃惊的是,他的酒坛不见了,皮箩盖里除了银角还有花票。花票是本地发 行的兑换券。最先买他酒喝的人也不见了,现在一边卖陶罐,一边卖旧衣服。孙国 帮捶了捶腿脚,收拾好皮箩,拿着竹筒,向人多的地方挤过去。在火把稍亮一点的 地方,一个卖历书的人正一边敲铜碗一边唱: 黄桷树,黄桷桠,黄桷树下住一家。得对对儿,会写字;得对女,会剪花。大 姐剪起灵芝草,二姐剪起牡丹花,只有三姐不会剪,放下剪刀纺棉花。棉花纺得十 二斤,留与哥哥织手巾,哥哥心平嫂不平,嫁我高山苦竹林。早晨听见猿猴叫,夜 晚听见水流声,想与山水一路去,只怕山水不回头…… 孙国帮听到这里,感觉竹筒上传来一股劲,低头一看,只见一个青布长袍的老 者正在拉竹筒。孙国帮心头一阵狂跳。老者背对着他,他移动脚步,老者也移动脚 步。“天,真遇到鬼了。”孙国帮激动得全身发抖。未来之前,孙国帮还半信半疑。 别人告诉他,鬼市最热闹的时候,方圆几百里的鬼都会到鬼市并混迹在人群中,这 些鬼也是来交易的,既和鬼交易,也和人交易。如果阳间人想打听自己亲人的消息, 就要事先准备一个竹筒,鬼看见后就会把他带到鬼市外面,这时只要奉上一沓冥币, 就可以向鬼打听亲人的讯息。但问完后要立即放开竹筒,否则会被鬼带到阴间去。 跟鬼走时尽量远点,能不碰连衣服都不要碰,否则鬼的阴气会让人生病。孙国帮走 得踉踉跄跄,不是害怕,而是脚下太轻了,后悔没有事先捡两坨石头放在皮箩里。 一股凉气从竹筒传来,拿竹筒的手像被冰雪裹住了一样。不知走了多远,回头一看, 四周一片漆黑,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鬼市已经不见踪影。然而鬼没有停下来,还在牵 着他往前走。他鼓起勇气说: “仙家,要到哪里去呀?我不问别的,就问我娃孙佑能在哪里?” 这时,他感到一股风吹来,他的脸被一块布遮住了,听见一个由远而近的声音 说: “阴间没这个人。” “他不是在香溪境内丢的,是在贵阳丢的,丢了好几年了。” 他没有听见鬼回答,只听见一阵奔跑声。他一等再等,什么动静也没有,扯下 脸上的布,发现自己站在一棵巨大的檬梓树下。天色微明,其实离天亮还早,正是 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得最香的时候。孙国帮揉了揉眼睛,四周没有人,鬼老者也 不见了,竹筒还在手上,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露水。冥钱还没给他呢,他不会 自己拿走吧?他揭开皮箩盖,冥钱果然还在里面。可卖酒得来的银角和花票不见了。 鬼也爱钱?倒也不心疼,只是觉得这么远来赶鬼市,只听见鬼说了一句话,很不甘 心,他想知道佑能更多的消息。当他看到地上的布,才知道刚才遇到的不是鬼,而 是装鬼的人,这个人用一块破布蒙住他的脸把钱撸走了。 他走到高处,放下皮箩,抽出扁担里的肾蕨刀练了趟祖传的刀法,练完后大吼 了一声给自己提神。看了看山势,心想天黑前赶不到家就去亲戚家投宿。在一个山 垭口,碰到一个人,他想肯定是人,因为他也挑了一对皮箩,这人正坐在一只皮箩 上歇息。他先向孙国帮问候: “大哥,早啊。” 孙国帮说:“早啊。” 这人胖胖的,穿了一件中山装。孙国帮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见他坐在皮箩上, 皮箩被他坐瘪了。孙国帮暗想,这个不识贤的,哪能这么坐呀。他看不起这种人。 “大哥,和你商量个事行不?” “啥子事,你说。” “帮我挑一下担子,从这里挑到白鳝溪。” “去白鳝溪我不顺路。” “我给你一个大洋。” “不是钱的问题,要是顺路帮你挑一肩要什么钱呀。” “我再加一个大洋。” “这样吧,我帮你挑到何家沟,我在那儿分路,我不要你的钱。” “大哥真是仁义之人。你的皮箩里是啥子?” “什么也没有。” “我连空皮箩也挑不动了,肩上的皮磨破了。把它丢了吧,多少钱我赔你。” 孙国帮把空皮箩拴在胖子的担子上,把扁担递给胖子:“你给我拿扁担该可以吧? 当拄路杖。自己用惯的家什,舍不得丢。” 孙国帮挑着担子在前面走,胖子空手也跟不上,不时在后面挥手,叫孙国帮等 等他。孙国帮抱怨道,你真是一个难缠的人。胖子没生气,笑着说,是呀,你运气 不好,被我缠上了。 本来一个时辰就可以到何家沟,可胖子拖拖拉拉,走到何家沟已经太阳当顶了。 胖子说,太阳这么大,到树林里休息一会儿再走。孙国帮不屑地说,这点太阳算得 了什么,晒不化人。胖子说,那就请大哥把担子挑到树林里吧,我要好好睡一觉再 走,我走不动了。大路两旁是已经收割过的玉米地,不钻进树林没地方躲得了太阳。 离玉米地不远就是一片松树林,孙国帮拐进去,这次胖子倒跟得很紧。孙国帮还没 放下担子,胖子突然拿出一把短枪对着他,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说 : “大哥,行了,不要走了,就在这里吧。” 孙国帮调过头,霎时脸色灰白,脑子里一闪,心里凉了。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担 子,转过身说:“老天爷,玩笑没有你这样开法的呀,放下你的枪吧。” 胖子抱歉地笑了笑:“我没有开玩笑,我不能让你活着走出去。” “我的好人,我和你一无冤二无仇,还帮你挑皮箩,你为什么要打死我?” 求饶的腔调让他感到了耻辱。 “我们无冤无仇,这不假,可今天你不死不行,你碰到我了,不帮我挑皮箩我 也会打死你,我不能让任何碰到我的人活着离开。” “碰到你的人都得死?” “以前不是这样,今天才是这样。” “我去赶鬼市回来,在鬼市上没碰到鬼,在回家的路上反而碰见鬼了。” “大哥,我也没办法。等风头过了,我重新上任了,我会给你烧香磕头,还会 请先生给你做道场,好好超度你,保佑你来世飞黄腾达。” “我要什么飞黄腾达呀。”孙国帮无可奈何地说,“看来我是必死无疑了。要 死也可以,你总不能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死吧?请你看在我给你挑了这么远的份上, 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我死。” 胖子善解人意地说:“这没问题。我是区长梁大器。你知道你挑的是什么吗? 全是大洋。是公款,本来是要上缴的,我把它弄出来了。这叫见财起意,没见到就 算了,见到了不把它们弄到手连觉都睡不好。可刚弄到手就被发现了,现在他们正 在到处找我。刚才我没说真话,我不是要去白鳝溪,而是要顺着白鳝溪去大乌江, 只要躲上三五个月,我的朋友替我把路铲平了,我仍然回来当区长。” 孙国帮抚摸着扁担,虽然这扁担不是他的,他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会死在你 手里,我见过你爹,没你这么奸诈,放下吓人的枪吧,我就要死了,你让我好好哭 一场行不?我死得太冤了,太不值当了。” “好吧,你哭吧,声音不要太大了。” 孙国帮张了张嘴,眼睛余梢看见梁大器的枪口已经朝下,不是放松了警惕,而 是时间长了,累了。孙国帮感到这是最佳时机,他猛地一转身,抓起套着扁担的皮 箩向梁大器撞过去,扁担头戳在梁大器的腰上,皮箩随着惯性飞过去,撞翻了,哗 啦一声,滚出一地银元。孙国帮听见砰的一声枪响,脑子嗡嗡叫,但他没停止攻击。 梁大器仰面倒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孙国帮跳起来,骑在皮箩上,皮箩压在梁 大器的肚子上。在这一瞬间,他的思路又快又清晰,照准梁大器的颧骨狠揍。梁大 器被揍晕了,孙国帮捡起枪,这才站起来。他搬开皮箩,看见梁大器的肚子上,旁 边的草丛里,到处是银元。他挑起皮箩,心有余悸地走出树林。 走到大路上,他突然害怕起来,担心梁大器或者别的什么人追上来。他不知道 梁大器是死是活,想到死活对自己都不利,不由得加快速度,祈祷自己尽快逃离这 个可怕的地方。一口气跑了七八里,看看前后都没人,终于松了口气。这口气一松, 全身几十处痛同时发作。放下担子,看见自己把梁大器的皮箩也拿来了,他自言自 语: “撞他妈的鬼,我要他的烂皮箩干什么呀?” 他解下它们时,听见哗啦响,揭开盖子后看见里面还有几十个银元。这么多? 他不相信地想。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想到差点连命都没了,这是用命换来的, 这才觉得并不多。他把梁大器的皮箩彻底踩扁,路过一条小河时,用河沙把它和枪 都埋起来。埋好后觉得不妥,又挖出来折叠放进自己的皮箩里,打算挑回家后把它 烧掉,枪被他丢到河中。天黑后,孙国帮摸黑走了十余里,他不敢再走了,树林里 哗啦响,豹子和熊不时走到大路上来。他拐进树林,把皮箩吊在树上,然后钻进去, 像树猴一样缩成一团。 天亮后,孙国帮进村去找吃的。他敲开路边一户人家的门,问能不能给他一碗 剩饭。主人说,你进来坐嘛,剩饭是包谷饭,要热一热才能吃。孙国帮说,谢谢你, 你真仁义,不用热了,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就给我一碗冷饭吧。冷包谷饭像沙子 一样粗糙,孙国帮吃了一大口,舌头搅不动又咽不下去,主人忙舀了一瓢冷水给他, 他接过来,冷水冲过喉咙时,像一个拳头硬塞进去,眼泪都哽出来了。他不好意思 地说,我太饿了,像牢里放出来的一样。男主人说,没关系,只要你吃得下。孙国 帮说,你太仁义了,有机会到四牙坝一定进屋,我好好招待你。男主人说,我不知 道你姓什么,但我认识你,我们帮你在万丈坑救过人,刚才我一开门就把你认出来 了。孙国帮高兴地说,这么说我们还真是有缘哪,可惜他们都死了,不晓得活着那 个怎么样,找到他的队伍没有。主人小声说,他没有离开擦耳岩,从万丈坑把他抬 上来时,他伤得很重,不要说走路,连自己喝水都办不到,养了半年才把伤养好。 孙国帮吃惊地问,范若奎不是来搜查过吗?没让他搜出来?主人微笑道,只要我们 有心救他,任何人来也搜查不到。孙国帮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主人说, 这事只有我们擦耳岩的人知道,你要不是参与救他的人,我也不敢告诉你。孙国帮 说,对的,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范若奎心狠手黑,小心为上。 走进四牙坝已经是下午了。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急匆匆地往回赶。进四牙坝有一 个山坳叫横坡坳,横坡坳西边的山叫关刀山,他回家之前爬上关刀山。这不是四牙 坝最高的山,但足够把四牙坝尽收眼底。 太阳悬在马鬃岭上空,山坳上郑洪乾家的黑瓦房像一块斑驳的墨玉,散发出墨 绿色的光泽。房子前面的菜园种的什么看不出来,太远了,它和旁边的小路,土地 边上的柏树林是那么协调,像一个巧手妇人绣出来的。 半山坡下的玉米地里已经种上小麦,看上去光秃秃的,麦种实际上早就破土而 出——只要把它们撒进泥土,它们就会按时生长,这一点毫不含糊。那是尹得高种 的地,他种庄稼既不像孙国帮这样认真,也不像孙国才那样哄锄头哄犁铧,就像他 的为人一样,不在人前也不在人后,高兴时打个哈哈,愁烦时也要打个哈哈。在他 的哈哈声中,似乎从未遇到真正的愁烦事。孙国帮既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但此 时,他觉得尹得高是四牙坝最让他敬佩的人。 有一只鹰在半空里翱翔。从郑洪乾家那边飞到尹得高家屋后的笔架山。 笔架山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两棵高大的柏树,树干比大车轮还大。那片树林主 要是青冈栎,青冈栎三五年间伐一次,要么砍了烧炭,要么放倒生银耳木耳。就像 不知道青冈栎被间伐过多少茬,也没人知道那两棵柏树活了多少年。青冈林丛中也 有柏树,但它们没有一棵能长那么高那么大,它们一成材就被锯倒了,成为柱子成 为房梁。站在坝子里看那两棵柏树,像长在山顶上,是那座大山的雉翎。出门在外, 只要想到四牙坝,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两棵挺拔的柏树,然后才是自己的家或者别的 什么人。 那只鹰俯冲下去,再也不见踪影,它带走了孙国帮的目光,让他感觉天空远了, 土地近了。 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他想。 再看自己的家,反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它在半小山的正对面,只能看见屋顶, 屋顶之下被竹林遮住了,这么多年来自己用心整顿的家业,站在这里什么也看不见。 竹林前面是一棵高大的梨树,足有三根竹竿那么高,树干笔直光滑。从孙国帮 记事起,吃梨这样的事就被嘲笑甚至被禁止,大人没说这不归正统,但他们一再暗 示不能吃那些撑得肚皮疼但一会儿就瘪下去的闲食。不知何时形成这样的看法:五 谷与水果相比就像良家妇女比之不三不四的女人,喜欢吃梨吃水果的人被视为嘴馋 筋懒品格低下败家败业。梨树不是栽种的,是它长错了地方落错了根,从它拔地而 出那天起就没被当成梨树而是当成松树柏树杉树枫树。孙国帮从来没有尝过梨的味 道,偶尔见别人呼噜啃着口水嘀嗒的样子就觉得那人一定没起势,不管他是大人还 是小孩。从佑能爬上梨树那天起,他就想把它砍掉,因为梨木坚硬如铁用处不大才 没动手。 这时他看见了晚霞中的余红岭。晚霞把山岭染红了,他从没有看见过这种红。 透明无垠的天空下,山岭像火焰一样红,虽然像火焰,却又是湿润的、娇嫩的,没 有火焰逼烤人的炽烈,而是轻轻地荡漾着安详,充满了诱人的宁静。以前没有想过 它为什么叫余红岭,现在一下明白了。 余红岭是四牙坝最西边的山岭,山岭外面是峡谷,峡谷里是奔腾的江水。不知 为什么,他觉得江水应该是红色的。他没到岭上去过,那上面除了藤竹,别的什么 也不长,藤竹自生自灭,几万年如一日。据打猎的人说,藤竹里面有九节狸,它们 只吃藤竹笋和藤竹叶。孙国帮对打猎一向不屑,他认为只有不务正业又好吃懒做的 人才打猎。现在他冒出从未有过的愿望:哪天什么事也不做,爬到余红岭上去,站 在晚霞中,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呢? 想到这里,孙国帮笑了一下。 看了一眼两山中间的坝子,他觉得,自己一直是爱着这个地方的,但这仅仅是 一种朦胧的感觉,并且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现在,从高处望下 去,像第一次重新认识某个熟人一样,对它的爱显得如此具体,如此不同寻常。要 是没有四牙坝这样一个地方,还会不会有四牙坝这些人呢?是一种什么样的机缘巧 合叫大家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呢?这些人,认真说,没有—个是可爱的,也没有一个 人是可恨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在某些事上让人讨厌。但是,这里不会有人用枪威吓 你,没人会要你的命!想到这里,孙国帮心头一热,眼里噙着泪水:如果自己死了, 就不会看见这个美丽的地方了,就不会这么去想这些人了。前几天,造抬枪的师傅 说铁的质量不好,要么不造,要么买镔铁。孙国帮没有立即答应,觉得自己出的钱 已经够了,买镔铁得大家平摊。此时此刻,他对自己当时的想法感到害臊,多大的 事呀?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黄昏中,有人点亮了桐油灯或者松明子,有人走在坝子里的大路上,狗在有事 无事地叫,舍不得失去哪怕一瞬间的生活似的。群山之中的四牙坝从来没有被上天 忘记过,倒是人经常忘记了上天的存在。孙国帮摇摇头,下山去了。 几十年后,孙国帮巧遇梁大器的故事成了一个传奇,说孙国帮遇到的不是梁大 器,而是一群土匪,还说孙国帮从土匪窝里抢了两箩银元。 孙国帮离开后,梁大器把银元藏在附近的山洞里,他的颚骨被孙国帮打断了, 又疼又累又饿,他到附近的村民家讨吃的,吃完后回到树林,天黑后用衣服包着银 元往狮子岩走。没能灭孙国帮的口,他不敢再去大乌江了。 范若奎从局长和县长那里拿到指令,要他立即抓捕梁大器,“不杀不足以平民 愤”。范若奎回到香溪后听说花秋乡文兆华正在为保梁大器奔走,他立即下了在第 一时间干掉梁大器的决心,决不能抓到后送到县里面,否则后患无穷。他派人监视 文兆华的行踪,只用了三天就抓到替梁大器和文兆华传递信息的人,范若奎让这人 带路,他和另外一个警员装扮成轿夫,抬了一乘轿子。走到狮子岩,那个已经保证 戴罪立功的民政干事朝山坡上喊:“梁区长,路通了,你快出来吧,接你的轿子都 来了。”梁大器从密林里爬出来,范若奎已经认不出他了,瘦了,嘴尖毛长,衣衫 又破烂不堪,像个野人。范若奎不屑地想,一副死相。梁区长!他喊了一声,梁大 器惊呆了,醒过来后转身往林子里跑,范若奎掏出枪,甩手一枪打在梁大器腿上。 梁大器回过头,他又朝他脸上开了一枪,把那张脸打烂了。 范若奎把梁大器的尸体抬回香溪示众,布告上说,梁大器被抓住后半路上逃跑, 被当场击毙。 四牙坝好几个人去看了布告和梁大器的尸体,回来后兴奋地谈论着。孙国帮没 去,他不想去看一个心肠那么歹毒的人,死了也不想看。当他听说梁大器是被范若 奎打死的,又像自己少了什么似的,多少有点不爽。 范若奎带人在梁大器藏身的地方搜索了十天,没把梁大器藏好的银元找出来, 这让他既失望又恼火。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它们藏在何处。有人怀疑被孙国帮挑 回来了,几十年后,这段陈年旧事被翻出来,好几个人来问过孙国帮,想从他这里 寻找线索。他的曾堂孙、孙佑学刚高中毕业的孙子,伙同另外一个在香溪开杂货店 摆台球桌的年轻人,请他吃肉喝酒想套出他的话没成功,他们用刀顶着他的胸脯威 胁,叫他告诉他们银元藏在哪儿。孙国帮这年已经八十一岁了,他痛骂道:“畜牲, 梁大器的枪我都不怕还怕你这刀?有胆量就捅下来!”他站在竹林外面上气不接下 气地骂了三天,非但没有消除人们的猜测,传说反而更离奇也更离谱了。 孙国帮不相信传说,他只相信劳动与收获不能分开。这年春天,他挑了一担苦 参到香溪去卖,是他一个冬天挖来的。他用卖得的钱买了一把牛角梳子、一块花布、 一双袜子和一只银手镯。是罗稻香叫他买的,给佑贤定亲要用的。正准备回家,— 个陌生人走到他跟前来。“大哥,你赶场啊?”他向孙国帮打招呼,看上去只有二 十七八岁。“唔。”孙国帮看着他,等待着下文。年轻人笑了笑,“请问大哥家住 哪里?”“四牙坝。”“四牙坝土多呀还是田多呀?”“土多田少。”“总共有好 多户人家?”孙国帮不高兴地打量了一下年轻人,“你这个人才怪,我又不认识你,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年轻人仍然面带笑容,“我叫余得白,我从贵阳来,是省政 府农业改进所的技术员,我要找个地方推广烤烟,在哪个村推广都一样,今天碰上 你了,看来我们有缘,我就跟你去四牙坝教大家种烤烟吧。我带得有公函,大哥你 看。” 余得白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个信封,再抽出盖了大印的公函。孙国帮读完后沉 吟了一会儿,然后说:“土地生物,皆以百谷、蔬果养人,烟这东西,既不能吃又 不能用,烟吸进去又吐出来,吐出来又吸进去,种来何益?”见年轻人像个书生, 他不愿被对方瞧不起似的咬文嚼字起来。 余得白说:“大哥说得在理,但也有所不知。烟吸进去又吐出来,看似没用, 但有那么多人买来吸,就有经济价值。抗战以来,国土沦陷,上海等地的卷烟不能 内运,贵阳的卷烟早就供不应求,而沿海、两江等地机关、学校、工厂的内迁又加 大了对卷烟的需求。现在贵阳已经办了利群、德成、华利、恒兴十多家卷烟厂,需 要大量烟叶。贵州人民向来贫穷,种植烤烟不仅是支持抗战,也是兴黔富民的好机 会。” “这么说你是从贵阳来的喽?” “是呀。我刚才就告诉你了呀。” “贵阳我去过十多次,不过已经有五六年没去了。” “你去过贵阳?”余得白很惊喜,就像碰到一个老熟人,“你连贵阳都去过, 那就更好说了。你肯定比一般人有见识。我更要去四牙坝了,你什么时候走?我跟 你一起走。” “我这就走呀。” 在路上,余得白进一步了解到保长是谁,保国民兵队长是谁,经济干事是谁, 民政干事是谁。而孙国帮则知道,余得白在北京上过大学,本来要去一所中学当校 长,可他不愿去,宁愿到农业改进所工作。他从广西的柳州、贺县买来烟苗进行比 较试验,看哪种好。最后发现最适合种植的是美烟,从美国弗吉尼亚州来的。烟叶 质量好,叶脉细,叶片大,植株高,色、香、味俱佳,是上等的卷烟材料。 孙国帮说,四牙坝离贵阳那么远,烤烟种出来怎么运去呀?余得白说,不用运 到贵阳,烟草公司要在银盆县城设立卷烟厂,送到银盆县城就行了。孙国帮说,听 你这么说,倒也要得,可若是日本人打来了,怕是光种不得收哦。余得白说,他们 打不到四牙坝来,占领半个中国都费了那么大的劲,占领全中国更不可能,中国人 又不全都是吃素的,血战到底,他们的老本也会蚀光。就算全中国都占领了,我们 也不能听他们的,口服心不服,有机会就动手,消灭一个算一个,直到他们没法在 中国待下去。孙国帮高兴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一个拼一个不行,百个拼一个总 可以,等他们来了,锄头钉耙镰刀斧头都是他们的老子,哭爹喊娘也不能饶过他们。 说到打仗,余得白说,打仗是军人的事,其他人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就是支 持抗战。孙国帮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仅见多识广,还有脑子。他喜欢上了这个年轻 人。 到四牙坝后,余得白听从孙国帮的建议,先去拜访范若昌。 范若昌的地道人口在佛堂神龛下面,这间屋子除了还不懂事的儿子,别人都没 进去过。自从把菩萨供在屋子里那天起,他就不准任何女人进去,就像女人不需要 菩萨保佑似的。从挖第一锄开始,他就无心或读或抄那些佛经了。只要钻进地道, 挖上几锄,焦躁不安的心就会安静下来。抄写佛经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抄 完后发现自己心不在此于是惊骇不安,挖地道正好相反,不用控制思想,天马行空 由它去,当它回到手上,回到锄头上,看见又挖下一大堆泥土,反倒有几分惊喜, 像浪子回头后得到一笔意外的财富。他惭愧地想,以前老觉得寺庙里的僧人四体不 勤五谷不分,现在才知道,再苦再累的体力活都没有比驯服自己的心更难。 地道没能像他最初设想的那样往远处延伸,四牙坝的土层下面是凹凸不平的岩 石,如果把泥土全部取开,呈现出来的将是一片石林。土层厚的地方几十丈厚,薄 的地方根本没有土。范若昌碰到石头就转弯,往挖得动的地方挖,尽量向下,防备 着把土层挖穿。他已经挖穿过一次,因为山坡是倾斜的,当他突然看见天边的月亮 时,第一感觉是自己到了天堂,他从里面爬出来,看见月光下的山是四牙坝的山、 月光下的房子是四牙坝的房子,他顿时有种被剥光了扔在大路上的感觉。当时已经 是下半夜,他缩回地道,从佛堂出来走到屋子外面看了看,确信没人知道他从地下 拱出来过,他才稍感安慰。他用树枝掩盖住洞口,在旁边种上竹子,竹子网上荆棘, 就像防备人畜碰到还没定根的竹子似的。几天后再次钻到地下,他重新选择一个方 向掘进,顺着一块巨石开挖,两个月后,和前面挖好的地道串通了,这才知道围着 诡异的大石头绕了一圈。 即便这样,范若昌也没停止挖掘,他已经不在乎地道往哪儿延伸,他喜欢地道 带给他的在地面上体验不到的感觉。待在下面不但觉得安全,更是浑身轻松,不管 什么时候做过的什么事,也不管对与错,想起来再也不像在地面上那样觉得惭隗或 者窃喜,既像一个还没出生蜷缩在母体里的婴儿,也像一死百了的人。不用对命运 无常感到担心,也不用对做不到的事感到绝望。有一天他想到,只要一直挖下去, 挖上千年万年,最后地道遍布全世界,不走大路,光走地道就能抵达世界各地,而 地面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太有意思了。如果是在地面上,他会嘲笑自己这种想法 离奇离谱,可在地道里,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就露出孩子般可爱的笑容。虽然再 次想起这个想法时,他觉得自己的能力和一只地牯牛差不多,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 个地牯牛似的窝,要抵达世界各地,除非像土行孙那样,钻进土里像鱼钻进水里一 样自在无碍。 几个月前,由孙国帮出资、尹得高出力的抬枪造好了。不过到底是枪还是炮说 不清楚,枪管是托人在重庆买来的,除了枪管,没别的配件,连枪机都没有。他们 在枪管底部钻了个孔,用皮纸裹上火药捻成引线,引线插进小孔,再往枪管里填火 药。枪管底部的小孔是制造抬枪最大也是最关键的部位,四牙坝没有比钢管更硬的 东西,他们用钢针做钻头,一边旋转钻头一边加石英砂浆,钻了三个月才钻通。钻 通后把枪管固定在木头上,他们的枪就算造好了。木头是从悬崖上找来的最硬的青 冈栎木,他们叫它铁青冈。打第一枪是暗中进行的,即紧张又兴奋。尹得高和胡开 春把枪绑在树上,没装铁镏子,装的是黄豆大小的铁砂,孙国帮点燃引线,轰的一 声,地动山摇,铁砂像一件黑色的披风,横生生朝泡桐树飞过去,只见树梢一阵摇 晃,然后不甘心似的倒下了。孙国帮骄傲地宣布:日本鬼子穿上铁甲都抵不住我这 一枪!造枪的钱他没要任何人分摊,他说,这是保家卫国,倾家荡产也值得。其实 这钱是梁大器的,他觉得是不义之财,不敢用在别的事情上,他阴在心里没有说出 来。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范若昌有些难受,就像有什么东西被别人不打招呼就拿去 了一样。晚饭后钻进地道,黄土宜人的气息让他平静多了。他心里想,要嫉妒就放 开嫉妒一下,把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的嫉妒彻底表现出来。这么一想,反倒轻松了, 一点嫉妒也没有了。 抬枪打一枪后,要间隔半个时辰才能打第二枪。一是枪管太烫,火药不能马上 装进去;二是装好火药,要绑在树上瞄准得老半天。如果敌人只有两三个人,这枪 还有点用处,可对付茹毛饮血的正规军,一来就是马蜂样的一群,放完枪必须马上 跑,不跑人家照样请你吃花生米。范若昌听说,日本鬼子射出的子弹只有花生米那 么大,但非常厉害。他不仅怜悯起孙国帮他们来,觉得还是在地道里最安全。大白 天和胡开春一起干活,他的话胡开春一会儿能听见一会儿听不见,一只耳朵彻底聋 了,另一只要顺风才能听见。一见别人嘴巴动,他就以为在问他耳朵怎么聋的,好 些了没有。他自以为是地笑着大声回答,大枪震的呀,轰的一声,然后啥也听不到 了,哈哈哈。范若昌心里那股难受会再次掀开,虽然没有第一次那么重,他不喜欢 胡开春那副洋洋得意的蠢相。他怕胡开春发现地道,有意疏远他;现在,因为讨厌 胡开春,无意中也在疏远他。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范若奎把梁大器干掉 后回来住了十余天,还是和从前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口气。但范若昌看出来了, 若奎担心梁大器的死党或亲戚报仇。花秋乡的乡长文兆华放出话来,要用范若奎的 血祭奠梁区长的在天之灵。范若奎几个月后才知道,文兆华放的是烟幕弹,好争取 时间逃跑。范若昌几次想叫范若奎到地道里去睡觉,他看到他睡觉也不安心时,同 胞兄弟的关切之情油然而生。范若奎睡觉时把枪放米柜上,看似随意放在那儿的, 实际上扳机上拴了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拴在他的食指上,麻绳的颜色和生漆油 过的米柜一样是黑色的,而且又细又结实,摸进屋去的人一旦拿枪,枪就会打响或 者把他拉醒。枕头底下另外放了一支小手枪。若奎向他交代过,千万不要动他的枪。 他白天睡觉,晚上到林子里打猎,其实是害怕晚上待在家里不安全。范若昌犹豫半 天,也没把若奎带到地道里去,他觉得还不到最关键的时候。关键之时到来是在八 年以后,一九五零年四月,这个地道成了“川黔湘鄂反共救国军第七路游击队”代 司令的范若奎的藏身地。在解放军的简报中,范若奎只有两行字:“范若奎,本县 人,有匪徒两百余众,先活动于花秋坝,后窜银盆县边境婺溪源村磨子沟,被打散 后逃窜至乌江边,被我军活捉。”范若奎当代理司令才十天,就成了光杆司令。 有一天,他的手下带信来叫范若昌去给范若奎收尸,说他已经被解放军打死了。 范若昌用一口薄板棺材把若奎接回来,其实他还没有死。只是被解放军追得走投无 路。范若奎叫大哥在地道的出口处建一座假坟,他白天躲在地道里睡觉,晚上像阴 魂一样从坟里钻出来联络残兵败将,企图惊天逆转。他告诉大哥,他早就发现了大 哥挖掘的地道,正是知道现在才想出收尸造假坟的妙计。 有天晚上,他险些被迫山匠刘长子撞上了。刘长子没看见他,但他是惊弓之鸟, 觉得四牙坝其实也不安全。他跑到乌江边躲了起来,只躲了三天就被捉住了。又过 了三十年,胡开春的长孙在范家屋基建砖窑烧青砖,取开地面上的黄土,范若昌的 地道完全暴露出来,好多人都以为这是范若奎的杰作。范家的老房子被拆迁被烧掉 后只剩下一个地名:范家屋基。 世事变化叫人始料未及。胡开春的孙子烧了三年青砖后,范家屋基成了一片乱 石窝。范若昌的地道暴露出来那天,孙国帮也去看了,这年他七十八岁了,他受到 启发,给自己造了一座空坟,当他躺在坟里时,心里异常平静,就像自己得到了最 安全的保护。他也想过,往坟心里掘一条地道,他希望自己死后埋得越深越好。他 觉得在这种事上,自己和范若昌的心情是一样的。地道没挖成,放牛的小孩把它的 空坟当堡垒玩打仗,他没法挖地道。 但有一条时间的地道,可以让孙国帮回到一九四二年的春天。这年春天的一个 正午,当余得白告诉范若昌,他是来指导大家种烤烟的,他既不是生意人,也不是 官员,种烤烟的目标是致富乡民,支援抗战,烟种是免费的,建烤房还可以从农业 合作社领到专项资金。范若昌羡慕地想,这个年轻人一定不会在小事上纠缠。正是 这种羡慕,他决定不帮他做任何事,如果可能的话,还要给他点苦头吃。范若昌说, 他们愿意种就种吧,我不想种,我嫌麻烦。他以为余得白会劝劝他,请他带个头, 没料到他不给他留余地,他说,你种不种没关系,那些租你土地的佃户种你不要干 涉就行了。 范若昌的笑容凝固了一下,他想回敬一句,但最终选择了沉默。他不希望余得 白在四牙坝推广成功,他希望孙国帮也这样想,四牙坝的人都这样想。他不知道瞬 间的想法从何而来,反正有种莫名其妙的“潜在的优势”:我不会帮你,他们也一 样。这样一想,他甚至有点同情他了,脸上的表情也化开了: “治本于农,务兹稼穑。好,好,好。吃呀住呀,你觉得不方便的事你都可以 找我,只要不叫我种烤烟就行。” “谢谢了,我对吃住不讲究。” 第二天黄昏,已经收工回家的胡开春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多人家都准 备种烤烟,我们要不要种,余得白在分发种子,晚了就发完了。范若昌不容置疑地 回答: “我家不种!” 他像决不投降者一样想象着兴高采烈地领取烟种的人,在他的眼里,他们无疑 是叛徒,叛变了墨守和默认的生活方式。 在范若昌看来不可能或者不顺利的事情,余得白轻而易举就办到了。孙国帮和 他分手后,没走多远碰到尹得高。尹得高说,噫,你是捡到银子了还是遇到喜事了? 眼睛老看着路,还那么高兴。孙国帮抬起头,眯缝着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尹 得高说得对,自己的确感到高兴,而且眼睛还望着大路。他叫尹得高晚上去家里耍 哈,有个推广烤烟的人住在他家,他特别强调,是从贵阳来的。尹得高没有就此罢 休,把孙国帮如何碰到余得白,在路上都说了些什么,现在又去了哪里等等这些全 搞清楚了才放孙国帮走掉。 尹得高牵了一只小白羊,要去找人改一改。小白羊珠贝似的眼睛闪着梦幻般的 光泽,仿佛它妈妈没告诉它,变羊又好又不好。改一改是隐讳的说法,也就是骟掉。 为了它长得更快更肥,它的性别必须请人抹掉。 傍晚,全都知道四牙坝即将种烤烟。他们聚在一起就瞎议论: “从没种过,不知道好不好。” “是不是一定要种啊,一定要种就种点,不是一定要种就算了。说得倒好听, 技术指导员,不行他一拍屁股走了,烟还长在我们的地里,吃又吃不得看又不好看。 不是烤烟,是烤人呢。” “据说技术指导员是政府从贵阳派来的,又英俊又年轻。”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有用啊二娘,你可以招他做上门女婿呀。哈哈哈哈。” “挨刀砍的,做什么女婿呀,你直接把他当野老公养起就行了。” 吃过晚饭,好多人去了孙国帮家,余得白把烟丝与丝烟相混合,加上香料,拿 出一个小木板制成的卷烟器。卷烟器像个小盒子,左右木板各有一条空道,一片帆 布衔接在卷烟器的前后,中间还有一根小竹棍。只见他把裹在帆布中心的丝烟放匀, 放上烟纸,轻轻一推,一根长长的香烟滚了出来,再用剪刀裁为两支,修剪好多余 的烟丝,就和商店里卖的烟卷一模一样了。他把卷好的烟发给大家抽,他们并没有 抽出特别的味道来,但它是机器卷出来的,外形已经多了一种洋气,这是土烟没法 相比的。余得白说,如果烟丝是烤烟切出来的,会更香。他还把烤烟的种子拿出来 给大家看,告诉大家这是最好的品种,名叫黄金烟。他请一直崇拜地跟着他的佑贤 打盆热水来,现在就把烟种放进去,他明天就整秧床,到时候烟苗不要钱,谁愿种 都可以来拿。就这样,余得白把在场的人的心轻轻地俘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