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第一场春雨在大干沟里激荡着紊乱的水波,村里人就知道又是银鱼大丰收的 年份。一九四五年的春天,他们重新修补了渔网,按照余得白去年拉银鱼时的建议, 把充当经纬的大棕绳用牛油浸泡以便利水,在大嘴巴洞的两个嘴角和上唇各打上一 根木桩,将大棕绳绕过木桩再攥在手里,这样不但避免了水头对拉大绳的人的直接 冲击,还因为人没泡在水里可以看清把网拉到何种程度最好。这一改进让人少吃很 多苦头。四月初八,大嘴巴洞发生激动人心的吼声,拉鱼开始了。 孙国帮没挑银鱼上贵阳,反倒是范若昌去了。他的皮箩一头装银鱼,一头装儿 子,他要带儿子上贵阳去看病。同去的有七个人,范若昌事先鼓动起来的。路途太 遥远,匪徒又多,他不敢一个人去。自从杨玉环住进忘铧洞,他心里就没好受过, 当时觉得这个方法既仁义又高明,随着这事越传越远,被渲染得越来越离奇,关心 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才发现自己被网住了。那些直接问他的人还好,他们要么年纪 比他大,要么是要好的亲朋,他最讨厌那些想打听又不敢打听的人,他总觉得他们 在背后瞎议论。他想离开四牙坝,离开所有认识他的人,越远越好,带儿子上贵阳 治病就成了最恰当的理由。 孙国帮无比难堪。拉银鱼时,他又骂又哄。佑贤就是不去。佑贤没告诉他为什 么不去,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不回答。从决定不说话那天起,他就没说过任何一句 话。以前有谁不去拉银鱼,孙国帮可没什么好商量的,单是他不屑和傲慢的目光就 足以让人不寒而栗。现在佑贤装哑巴连话也不和他说,他恼羞成怒。他咬牙切齿地 说:狗日的,那回在向沟怎么没把你摔死!孙佑贤像石佛一样不声不响,孙国帮气 得转身离去他才摸摸头上一块没长头发的地方,这是那次从藤桥上摔下去的纪念品。 孙国帮在罗稻香面前骂,妈的个昃,我这辈子从没求过人,没想到第一次求人求的 是自己的儿。分银鱼时,他坚决少要了两份。佑贤的媳妇也没去,听说要拉银鱼, 她提前三天躲到娘家去了。罗稻香要去,他却不能答应,她的身体太弱了,“你去 干什么,一浪就把你打垮了。”孙国帮感觉这次拉银鱼太丢脸了,他万分尴尬,却 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不愿承认自己失败,但一解释就等于承认失败。罗稻香给杨玉 环送银鱼时小心翼翼地说,我拿得少。勉强够她熬一碗汤。孙国帮不耐烦地说,行 了行了,今后这种芝麻大的事不要告诉我,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祸不单行。孙国帮下地干活时把怀孕的母马拴在栗树上,母马在树上擦痒惊动 了树梢上的马蜂,它们像心胸狭窄的小人一样叮在马背上,这匹四蹄灵敏的生灵挣 断绳子后它们还追了很远,母马当天晚上流产了,它难过的叫声仿佛来自地狱。孙 国帮用含碱的柴灰水给母马洗了两遍,他也忍不住哭了。掌管家业以来,他从没这 么灰心过。他想起十来岁时,总统代替了皇帝,父亲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现在他 也有这种感觉:头顶上的什么东西坍塌了,却无人告诉他在哪里找到支撑。是活着 就必须经受这一切,还是必须经受这一切才叫活着?他内心一片茫然。夕阳西下, 望着天边的火烧云,他几次想到了余红岭,心想哪天一定要爬上去看看。但整个夏 天过去了,他一次也没上去过。 当玉米红缨枯萎,玉米粒收浆变硬,从香溪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日本人投降 了!村里人怀着恐惧和激动的心情奔走相告。有人担心投降是暂时的,“他们歇够 了会不会又打过来”。长期生活在山区的人总是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持一种可笑的怀 疑态度。当他们确信敌人被打败了,已无还手之力,他们已经减弱的激动才真正到 来。他们不了解敌占区人民的痛苦,但他们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喜极而泣。范若昌 写了一副对联: 三岛君臣,原子弹前齐屈服; 八年血债,投降书里可追还。 孙国帮在坟坑里栽了一棵桫椤树,传说佛祖就是在桫椤树下涅槃升天的。孙国 帮不知道这个传说,他只知道自己每年必须栽上一棵。桫椤树的树芯捶烂后可以析 出淀粉,饥荒发生时要用它们养活一家人。一九七五年,这棵桫椤树和其他果树被 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砍掉了,有几棵长了两百多年的桫椤树也被砍掉了。认定 它们是资本主义尾巴的依据是桫椤淀粉做成的食物和水果一样,吃了不抵饿。不抵 饿吃了,还想吃,吃了还想吃就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当时还规定每家只能养三 只母鸡一条狗,其余的通通宰杀。上面派来的工作组长很有经验,他发动群众启发 群众,让他们互相割资本主义尾巴。割自己的尾巴都心疼,割别人的既痛快又潇洒, 坚决彻底消灭之。就这一次,四牙坝从此再没见到桫椤树的身影,它们也像佛祖一 样涅椠寂灭了。 范若昌从贵阳回来后,不再像过去那样拼命干活了,他从长途跋涉中领悟到, 土地的产出是有极限的,产出达到一定限度时,投入十倍的精力去精耕细作,并不 能增加十之一二的收成。按时播种,按时施肥,按时锄草,再加上风调雨顺,任何 一块土地都能收个八九成,在此基础上再去投工是徒劳的。 他把糯米蒸熟后拌上生石灰,抹在地道里一间球形小屋的四壁上。糯米饭太软, 一天只能抹一圈,抹了一个月才把整间小屋抹完。糯米饭干透后非常坚硬,在小屋 里点一盏桐油灯,每一粒糯米饭里都映出一盏小小的灯火。洞子里没有风,但灯草 上的火苗偶尔也会闪烁,这时糯米饭里小小的灯火就像顽皮的小精灵忽隐忽现。范 若昌不敢常点灯,怕黑烟把珍珠般晶莹的糯米饭熏黑了。也不敢把其他东西带进去, 怕它们把珍珠小屋弄脏了。有时他觉得自己也是脏的,因此每次都要洗了澡再进去。 他不再抄写《地藏经》,他愧疚地想,自己在某方面坠落了。即使这样想,他也不 再抄写《地藏经》了。 他把藏在朱丽山的粮食挑回来,趁天黑放到了忘铧洞外面。他对自己说,我已 经做到仁至义尽了。胡大娘劝他把杨玉环接回家来,“大当家的,她吃的苦头不少 了,她肯定知道错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事情过了就让它过去吧。”范若昌不冷不 热地说:“奶娘你洗了脚早点睡吧。” 范若昌发现,眼前的事物都走不进儿子心里去,他根本就没想过他娘。这让他 既欣慰又担心。欣慰的是儿子从没向他索要过母亲,他本来就不希望儿子爱她记住 她,虽然这很残忍。可任何事情都是正反两面的甚至三面四面的,儿子没想他母亲, 似乎也没想他这个父亲。在贵阳查病时,医生说他儿子的身体没问题,他除了头发 眉毛白其他一切正常,体内缺少一种把毛发变黑的东西,目前没有办法医治。中医 说得这种病的人叫月亮孩子,他们怕光,喜欢在月亮下活动,只要他自己觉得没什 么不方便,可以不去管他,结婚生子没什么障碍,建议白天出门戴斗笠,以免阳光 把眼睛灼伤。范若昌多年的心病解除了,他以前最担心的是儿子结了婚生不出孩子。 他一直坚信这是杨玉环的原因,是她的遗传给了儿子这样的病,这是他对她冷漠并 且歧视她的根源。国立医院的医生说,这种病和父母双方都有关,范若昌很难过很 不舒服,他想自己祖祖辈辈三亲六戚都没得过这病,怎么会和自己有关!他不喜欢 医生的解释,也就不可能承认自己强加给杨玉环的伤害。在他看来,反倒是杨玉环 一直在伤害他。她那无拘无束的笑声,浑身散发出的激情,似乎都在向他示威,都 在向他表明她才是对的。当胡大娘劝他去把她接回来时,他脑子里闪现出立即辞退 她叫她回家养老的想法。他洗完澡走进珍珠小屋,这个念头才慢慢消失。 没有孩子来找范继书玩,别的孩子从小就要承担家务,或放牛或砍柴,穿的是 父亲或者大哥哥穿过的衣服,好一点的略作剪裁,兄弟姊妹多的只能将就穿,好多 孩子除了这件再没有别的了,大氅似的衣服里面是泥鳅一样光溜溜的身体,没有裤 子袜子。但他们并不因此沮丧,在田坝或山坡上呐喊,把自己当成呼啸山林的英雄。 范继书不知道这些,他有春衣夏衣秋衣冬衣,从小在家诵读儒书。十岁了,一个朋 友也没有。从贵阳回来后,父亲允许他出去玩,这是医生的建议,医生说这孩子有 点孤僻,得多和其他人接触。范若昌以前不准他出去是怕他的白头发白眉毛被四牙 坝的乡巴佬们取笑,现在叫他去玩他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他没有目标,也不看路, 好像引着他前去不是脑子里的念头,而是那双自行其是的脚。他吃饭时也会发呆, 或者突然微笑,他不会冲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微笑,他是在朝他脑子里的东西微笑。 问他笑什么,他惊醒过来明白有人在和他说话后,他反倒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刚 才心在何处。他一出去就不知道何时回家,非要范若昌去找他。范若昌一再叮嘱他, 要离树林远点,不要玩水,碰到蛇不要从蛇身上跨过去,要立住不动,让蛇先走。 重复了多少遍他记不清了,反正没起过作用。为了方便找他,他把牛脖子上的铃铛 取下来挂在儿子的胳膊上,可铃铛才两天就丢了,他怀疑是他故意弄丢的,虽然从 他脸上看不出他在撒谎。好在他的白发惹人注目,在地里干活的人大多会看到他, 范若昌去找他时不用问,乡亲们会主动告诉他。他们都知道他“又在找白孩儿了”。 范若昌心想,胡大娘要是明白这些,就不会提那个愚蠢的建议了。他的信心没 有动摇,他仍然认定儿子的行为和那个贱女人有关。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他无地 自容,即使待在珍珠小屋,他的心也无法平静。 这年初夏,杨玉环在忘铧洞生下一对双胞胎。没有谁知道她的腰是何时变粗的, 如何一个人剪断婴儿的脐带,但双胞胎出生后,大家几乎在一夜之间就知道:杨玉 环生孩子了。女人们去看望了回来,一边骂杨玉环伤风败俗,一边赞叹那两个孩子 :皮肤像嫩荷叶一样娇嫩光滑,头发乌黑浓密,两眼像夜空里的星子。她们一致断 定,范若昌肯定不是孩子的父亲。男人们的心情也颇为复杂,不想去议论这事,却 总是有人提起这事,双胞胎这个词也一度不再是普通名词,被附上五花八门别有用 心的脏话去咒骂让他们吃了哑巴亏的人。本地人会用同样的话回敬,外地人则莫名 其妙傻头傻脑像钻进圈套一样不知所措,惹得一旁观战的人哈哈大笑。 尹得高的女人说双胞胎是比照善财童子生的,要不然咋会那么漂亮?孩子满月 后,她带领一帮娘儿们在忘铧洞外面搭了间茅草屋,孩子长期住在岩洞里肯定不行。 茅草屋又矮又小。但非常暖和,因为房顶和四壁都用茅草编的草毯盖了三层。娘儿 们盖完后反倒羡慕起杨玉环的生活来了:我的老先人,这多安逸呀,自由自在又不 希求哪个,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她们说茅草屋就是王宝钏的寒窑,至于余得白是不 是薛平贵她们不敢肯定,她们甚至根本没提到他的名字。 范若昌保持着尊严,对眼前的一切一声不吭,但这毕竟和一个人的羞耻有关, 双胞胎的出生进一步证明了杨玉环犯下的不伦之罪,但他们不能证明这是范若昌的 光彩,反而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双胞胎的名声越大,长得越漂亮。范若昌的难堪 就越多。他不想和任何人谈论自己的感受,他只能一个人默默忍受耻辱。他后悔自 己心太软,当时应该采取极端手段叫她彻底消失。事情的变化真是始料未及,想到 忘铧洞这个主意时还以为这是羞辱她打击她的最好办法,以为她会生不如死,谁知 现在生不如死的是自己。 双胞胎满一岁以后,几个男人怀着多少有些别扭的心情把妇人搭就的茅草屋撤 掉,用清一色的杉木造了两间小屋。他们之所以先用清一色的杉木,是为了把杉树 皮剥下来当瓦盖在屋顶上。墙壁不再用茅草,用的是篾片夹灰,再糊上牛粪,牛粪 外面抹上石灰。雪白的石灰在山坳里很耀眼。尹得高还给双胞胎做了张小床。他们 不用睡树条子搭的单架了。前来帮忙的人不想得罪范若昌。但不帮杨玉环不管家里 婆娘的唠叨又感到良心不安。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种左右为难的心情主导了 他们和范若昌见面时的表情。他们希望他理解,希望他知道他们的本意是向着他的, 可越是这样,他们的演技越拙劣,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是那么做作。无论范若昌说什 么他们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即使他说了一句并不好笑的话,他们也会咧嘴笑上 半支烟的时间,他们和范若昌一样,都像可怜巴巴的母猪鬼,盼望着早点结束,并 且祈望这段时间不要再碰到他。 但并非所有的人都看重这些情分,在那些不为任何事情任何人物感到拘束的人 眼里,这种尴尬的乡情既可笑又莫名其妙,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连一分钱也不值。 与其说这种人没心没肺,还不如说他们天生就与众不同,他们并不精于坏道道,但 一旦接受了某些坏道道,他们就能轻而易举地超过他们的前辈,有“文革”那样的 机会就能登峰造极。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什么存在,而实际上他们一直存在,如果这是烦恼,那 么烦恼将是永远的。孙佑学听见大家都在议论范若昌和“住在忘铧洞那个女人”, 他偶尔参言,说她给过他一只兔子那么大的山老鼠,接下来便吹嘘山老鼠的肉如何 香,连他为什么要参言,自己在忘铧洞干过什么全都忘了。他租种范若昌的黄蜡土, 从他父亲孙国才那一辈就开始种,这片地刚开垦出来时,泥土像黄蜡一样油亮而又 板结,粘在犁头上都抠不下来。现在已经变松软了,玉米一冒芽就带着喜气,最大 的玉米棒子像小臂一样长。孙佑学没有认真种过这块地,虽然也下地,也耕作,但 只要天上有鸟飞过,他就丢下锄头拿起火铳去追这只鸟,追到了笑嘻嘻地回来,如 果追不到,垂头丧气地坐在什么地方。一直在地里干活的女人还不能说他,女人也 不大会种地,脑子不笨,但也不算灵光,割麦插禾缝缝补补,看上去和大家一样, 实际上心没到手也没到,想到了也做不到。孙佑学娶她做老婆,是弯刀对着瓢切菜, 两相将就。孙国才种这块地时,范若昌家的收租簿上常有这样的标注:欠二升。赖 三升。言定明年补足。第二年不但没补足,还又欠下新账。范若昌曾批了一个“恶” 字,但他拿孙国才没有办法。范若昌催早了,他瞪着眼睛说,噫,还没晒干就来了! 催晚了他又说,你早的时候不来,粮食都搁烂了你才来。如果那天是什么节日,那 么就要接受双倍的谴责,满脸涌动着对彼岸世界神秘力量的呼唤:过节都不让人清 静,怕是要遭天灭呀。范若昌只能忍气吞声,能收多少算多少,要不然就是“逼租”, 就是为人不厚道。孙佑学在这方面没他父亲狡猾,但比他父亲交得更少,玉米还没 成熟就掰玉米来吃,玉米粒抠不下来,透明的表皮里是嫩水水,一抠就破了,他是 用镰刀削下来煮成玉米羹。柜子里没粮食,不这样接不上火。现在范若昌不大露面, 但他儿子每天都在田坝里找魂,低头寻觅的样子就像魂丢了。孙佑学不知道这和自 己有什么相关,他丈人来做客时发现了,他叫孙佑学把范继书逗到家里来,用竹筒 爆米花给他吃,把蒸熟的野味给他吃,到时候范若昌来收租,你就说被你儿子吃掉 了。孙佑学就是这么做的,范若昌说他一个娃娃,能吃多少呀。孙佑学用丈人教他 的话回答,他不是小娃娃,他十二岁了,正是吃长饭的时候,何况他吃的全是山珍 野味,看在我们是一个老祖婆的分上,我就不跟你算细账了,要是算细账,说不定 你还要倒贴二文。范若昌听了非常愤怒,明白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他把四牙坝每 个人都想了一遍,把嫌疑最大的几个人想了两遍,联想到他们最近说话吞吞吐吐的 样子,他阴阴地想,我会收拾你们的。 秋收过后,范若昌告诉所有的佃户,土地不租了,他自己种。有佃户说,你一 个人哪里种得过来呀。他说,种不过来就撂荒。佃户小心翼翼地问,东家,我哪里 得罪你了?他说,你没得罪我。我自己把自己得罪了。胡开春开导他,这样不行啊, 不管种不种,田赋和军粮都是要缴的,撂荒了哪有粮食来缴呀?范若昌说,缴不起 就不缴,要坐牢要砍头随便。 范若奎不知道这些,也从不过问,像猪不关心青草,羊不关心潲桶。那天范若 奎回来后胡开春早早酝酿出忠言逆耳的表情,苦着脸对范若奎说:“二东家,你好 好劝劝你哥,叫他不必为一个贱女人把家业荒废了。”以他的智力,他只能把东家 的烦恼与杨玉环的不贞挂上钩。当他说到其他佃户时,他极尽所能地对他们进行挖 苦诋毁,这些人本来和他同属一个阶层,有的还是他亲戚,此时却莫名其妙地憎恨 他们,就像憎恨得越深,越能体现他作为家仆臣子的忠心。范若奎对杨玉环没什么 恶感,他不想管她和大哥之间的事,但他一听孙佑学赖租,一种蔑视弱者的情绪立 即涌上心头。他说,我看他皮子痒了,等我去给他松松皮。他骑马跑到孙佑学家院 子,朝孙佑学甩手一枪,子弹打在石头上改变了方向和啸声,随后掀起一股尘烟。 孙佑学吓得跳了几跳。“限你一时三刻把租子交来,要不然我的子弹可不是吃素的。” 范若奎拨转马头,没有多看孙佑学一眼,像享受专属于他的福气一样享受着威胁别 人带来的快意。孙佑学不一会儿就把五斗玉米送来了,那副表情就像被打怕了的狗, 可怜巴巴地夹着尾巴。 孙佑学交来的租子是胡开春代收的,范若昌不在家。孙佑学不走,非要亲眼看 见东家在收租簿上注上“已交”二字。粮食一交,他不再那么害怕了。胡开春不会 写字,只好跑到朱丽山把范若昌请回来。藏在矿洞里的粮食变质了,不光发霉,还 被虫蛀。他把它们挑回来喂猪。这件事后来成了批斗大会上的铁证:贫下中农饭都 吃不饱,地主老财把粮食拿来喂猪!钻进矿洞,范若昌没有立即回去,就像到了完 全属于他的地盘。一个可以坐朝问道的地方,他舍不得离开,听到胡开春的喊声他 才钻出来。若奎去催租他是知道的,他出门时若奎还在刷马。他当时没制止,当时 一股奇怪的冷漠感情控制了他,当胡开春接过他肩上的担子,并幸灾乐祸地告诉他, 孙佑学被若奎那一枪吓得全身抖毛,他这才觉得真是糟糕,怀着令人心烦的预感和 惶惶不安的苦闷跟在胡开春后面,谋划着如何向别人解释这事,见到范若奎时,他 把谋划好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冲他大发雷霆。 “你怎么朝人家开枪?这里不是战场,不是土匪窝,不是你可以随便开枪的地 方!” 范若奎说:“大哥,我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呀。” 范若昌歇斯底里地叫道:“家里的事不用你管!这么多年要你管过吗?” 他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难听的程度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范若奎感觉出来了,大哥最近的心情非常不好,他发这么大的火不完全是因为 他朝孙佑学开枪,一定还有别的事。但是,他并不想因此就原谅大哥朝他大动肝火。 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不但没错,还做得很好。如果换成别的人,他会让那张被 愤怒扭曲的脸在自己面前永远消失。他坐在笨重的梨木雕花椅子上,硬着脖子看着 某个虚处,盘算着如何赶快结束这种场面。 突然间,范若昌像个安静温柔的父亲似的,温和而小声地对范若奎说起话来, 他详细地询问抗战结束以来,区公所分掌民政、财政、军事的人员有什么变化,参 议会何时举行下一次会议。范若奎望着怒气已消的大哥,也出奇地愿意耐心回答他 的每一个问题,他甚至感叹,“官有十条路,九条人不知”,上面的事他也不是全 部知道。但他逐步地,简直有点津津有味地讲起他所知道的一切,范若昌也饶有兴 趣洗耳恭听。但兄弟俩都同时感到,他们的心,比刚才敞开喉咙吼叫离得更远了。 范若昌看见弟弟的手上有血,他关心地问: “你的手怎么回事,怎么流血了?” 范若奎刚才用匕首挑左手虎口处的鱼庥,把其中最先长成的母庥连根拔起,据 说只有这样才能治好这种不痛不痒的病。 “没事,我挑庥子。”范若奎干脆地回答。 “我叫胡大娘去把胡文学家的请来煮饭,四牙坝只有她炒的粉肠是脆的,别人 炒的粉肠像烂胶皮一样绵。” “不必了,我一会儿就走。” 范若奎走后,范若昌感到更加痛苦,他发现自己一和兄弟说话就无比刻薄,就 忍不住把话往死里说,仿佛自己身上有一个不认识的小鬼,这个小鬼不时从身体里 跳出来,左右他的心智,影响他对事情的判断。这个小鬼既是他的又不是他的,它 经常带着他远去他乡,但由于身体像故乡一样存在,才不得不管它到了何处最后都 要把它招回来。它一回到身体里,他却又总是心绪不宁。 这次争吵后,范若奎有半年没回家。 这年农历十月初二,范若奎被抽调去桐梓县协助押送一位重要人物到重庆,两 年后,他才知道那个被押送的人叫张学良,张学良在桐梓关押了一年。范若奎为此 莫名其妙地感到自豪。护卫在张学良左右的是中统特务连,范若奎和同时抽调去的 警察殿后,与前面的队伍始终保持一里路的距离,自始至终,他都没见到这个传奇 人物一眼。 第二十六章孙佑能回来过两次,孙国帮记得很清楚,佑能第一次回来,他和他 去范若昌家,当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时,范若昌对孙国帮说,国帮哥,你不要再 叫佑能回来了,叫他远走高飞吧,他是一条大鱼,四牙坝这个水塘太浅了,他回来 对他不利。孙国帮反驳道,不扛枪了回来扛犁,哪个朝代都不能少了种地的人。范 若昌摇摇头,为无法预知的未来感到遗憾。 佑能第二次回来是一九四九年腊月二十三,与前一次相隔两年。腊月二十三是 灶神菩萨的生日,这一天不在灶上煮饭,因为灶神菩萨要回到天上去,去玉皇大帝 那里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孙国帮在灶前烧了炷香,然后往灶门上抹糖,希望他上 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佑贤激动地冲进来,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如愿当上哑巴后, 他还从没这么激动过。孙国帮回过头,看见—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口。 “父亲……” 佑能叫了一声。孙国帮觉得别扭,儿女们从没叫过他“父亲”,都叫他“爹”。 但他感觉到了,这声“父亲”里包含着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而巨大的改变即将到来。 这一年多来的变化印证了这一点。 佑能进屋后,孙国帮看见院子里还有几个士兵,他忙叫他们进屋。佑能穿的仍 然是军装,比两年前瘦了一点,不过显而易见的是脸上的沧桑。 孙国帮杀了只鹅,倒上自己酿的土酒,他对佑能和客人说:“酒不好,但一样 醉人。” 佑能一进屋就感觉到母亲去世了,他是从门上破碎的对联看出来的,他不敢问, 直到父亲把酒倒上,他才问出来:“妈呢?”孙国帮安然地说作古了,心里却难过 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罗稻香去世时流着眼泪,为自己再也见不着大儿子,入殓时, 她眼角还挂着透明而又冰凉的泪水。 酒喝下两碗后,父子俩的心情平静下来了,他们热情地招呼客人吃好喝好。这 几个人像吃喜酒一样兴高采烈,祝贺孙国帮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赞美孙佑能处事得 体,对待下属又好,打起仗来肯动脑子,不像有些军官,只知道命令士兵往前冲, 不顾惜别人的生命。他们的枪在他们的身后,两支美式冲锋枪挂在柱子上,两支步 枪和比它们短了三分之一的吹火筒并排靠在板壁上,在摇曳的灯光下,步枪和吹火 筒像三根长短不一的干柴。孙佑能说,等战事结束了,不打仗了,他要去帮岳父的 酱油厂做事。他说酱油的利润很大,三百斤豆麦、三十斤盐,掺八百斤水,就可以 露榨九百斤酱油。孙国帮详细询问佑能何时结的婚,岳父家还有什么人,当他得知 佑能的岳父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时,他对佑能的选择非常赞成:用不着回四牙 坝来,好好跟岳父干。父子俩兴致勃勃地说着这些时,几个客人插不上话,出于礼 貌假装羡慕地看着他们,孙国帮和孙佑能发现后突然停下来,他们的声音弥散在屋 中,犹如枪响之后的沉寂。孙国帮顿时无比难过,他知道,佑能要实现他所描述的 生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他安排客人睡厢房,他们却宁愿住草楼。佑能说,县城 虽然光复了,但各区乡还有他们的民兵和干部,不能大意。孙国帮摸黑把他们带到 草楼上,等他们爬上去后再把梯子抽掉。他问佑能: “你一会儿也要上去吗?” 佑能说:“我不用,我就住下面。”孙国帮问孙佑能:“还喝吗?酒。”孙佑 能摇了摇头。但接着又说:“喝吧,今后还能不能再喝可不一定呐。”说着脸色阴 沉地笑了笑。 孙国帮说:“谁也没去犁干畈田,我也不知道要不要犁,要不要种上麦子。你 看怎么个搞法?种还是不种?怕种了他们一打回来,不光庄稼不是你的,连土地和 农具都不是你的,说是连多余的裤子都要拿出来分。人心惶惶,已经成吓蒙的兔子 了。” 佑能坦白道:“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共军由湘西插入 贵州,大迂回切断了国军后路。他们的第十军三十师经过银盆县时分兵一个团,把 境内守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幸好他们随后入川,没有久留,新出锅的政权失去依靠, 跑到云贵边境的县长和县党部书记带着县署人员回来了。说起来好听,光复了,那 么多地方都丢了,现在只剩下云、贵、川,恐怕过不了多久,县长书记又得夹起尾 巴跑。”孙佑能自嘲地摇摇头。 “你呢?你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孙佑能苦笑了一下:“父亲,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他告诉父亲,前次回来, 他以为战争会很快结束,再也不打什么仗了。陈潜总长宣布三至六个月解决共军主 力。可他刚回到部队,形势就急转直下,变化之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那年五月, 整编七十四师在山东全军覆没,师长张灵甫杀身成仁。秋季攻势全面展开后,令人 担心的谣言接连不断,东北和中原大部分地区先后易手。和好多下级军官一样,因 为猜不出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究竟谁打倒谁,对胜利的渴望不那么强烈, 日子过得糊里糊涂。大前年夏天,他所在的部队被调往湖北宣化店,以便剿灭盘踞 在那里的解放军。天还没完全亮,他看见他们的步兵正朝他所在的阵地移动,他们 贴着绿色的田野、踩着嫩得像水一样的庄稼前进,不时有人被不知哪儿射出的子弹 击中,但他们没理会,他们继续前进。孙佑能既不恨他们也不同情他们,他只知道 静静地等候,等候消灭他们的最佳时机。虽然枪声不断,但孙佑能感到的是令人窒 息的寂静。灰踏踏的影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已经能看到他们直筒加围的圆顶帽, 圆顶帽在晨晖中此起彼伏。再走近,已经来到射程范围内,他们勾着腰端着步枪, 一声不响地张着大嘴冲了过来。孙佑能下达了射击命令,他伏卧在浅浅的战壕里, 紧张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敌人。解放军战士在他下达命令后纷纷仰面倒地,但活着 的人没有停下来,比刚才跑得更快了。他扭头看了看左右,看见有人吓得面无人色, 正痉挛地摆动着步枪。他感到自己的心猛烈地狂跳,就像第一次上战场一样。他大 声喊:“快开枪呀,愣着干什么!”他打了几枪,把冲在最前面的突围者打倒。他 意识到必须集中火力把这股敌人打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因为他们的后面还有一 队队散兵正朝这边赶来。他命令机枪手朝对方第二梯队扫射,对冲在第一梯队的敌 人用手榴弹对付。但这时他看见自己的阵地上,有人正越出战壕逃跑,“站住,别 跑!”他竭尽全力地喊,但跑的人更多了,那些正在射击的士兵从他的手势发现自 己的阵地出了问题,回头一看,也立即爬起来逃跑。他惊恐万分,朝几个直奔而来 的解放军战士打出了一梭子子弹,他一个也没打倒,被他们机灵地躲开了。他看见 他们脸上兴奋、勇敢的表情,他们离他只有几十公尺的距离,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慌 控制了他,心在命令他不要逃跑,双脚却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这时一颗手榴弹 在那几个人面前炸开了。他松了一口气,看到战壕里还有老兵在沉着应战,于是更 加冷静,他让传令兵传达命令:逃跑者格杀勿论。战斗进行了两个小时,突围者的 战斗力逐渐丧失,临近午时,侧翼的两个连向下冲锋,他也及时组织起进攻,半个 小时后,将对方全部歼灭。因为这次“巨大胜利”和接下来连续攻下两座县城,他 被晋升为营长。当别人祝贺他晋升时,他一下想到那几张严肃、果敢的脸,不知道 为什么,他觉得他们还没有死,还在什么地方活着。他看到他们倒下后,他们的同 伴对他投过来的愤怒的眼神。这年八月二日,政府颁布《戡乱建国动员方案》: “使用一切力量,支援前线,争取胜利,在此过程中,绝不容有任何和平之幻想。” 孙佑能在这个戡乱动员令发布后,被派遣到广西宜州“绥靖”,即清除地方之“不 靖”,逮捕那些在期限内不申请登记脱离党籍的共党分子。他很不喜欢这个工作, 尤其不喜欢参与审讯,更不喜欢看到听到同僚用刑具制造出的惨烈的场面或声音。 捕来的人一多,就不可能只负责纯粹的“军事行动”。还必须审讯看上去和普通人 没多大区别,却过着另外一种内心生活的人。他一直希望离这种事远点,盼望开拔 到别的地方去,去战场上面对面厮杀也比干这种事强。但他一干就是两年多,再次 被调到前线,自己所在一方已经溃不成军。 孙国帮问:“不当兵了行不行呢?回家来当农民,不管谁坐天下,不可能不要 农民,有农民他们才有饭吃。” 孙佑能说:“现在不行了,虽然我职务不高,但毕竟是个军官,一旦被他们捉 住,非枪毙不可。我一个人死了倒不怕,我放不下的是跟我一起回来的弟兄,他们 既不敢回家,也去不了台湾。我那年要是不去宜州就好了……”他放低声音,就像 以防隔壁有耳一样,“我原先所在的部队在湖南起义了,现在穿上他们的衣服,调 过头来打自己人来了。我们这边的长官听说这事后,害怕我们依葫芦画瓢,处处防 范我们,兄弟们忍无可忍,扬言要报复,我怕出事,带着他们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我想好了,哪里也不去,就回老家打游击。” 孙国帮不安地问:“你把部队带回来了?多少人?他们在哪里?”他刚才还以 为佑能是回来探亲,听他把部队带回来了,不禁吃了一惊。 佑能试探性地看了父亲一眼,他说:“有一百零七个人,愿意回家的我都让他 们回家了,这一百零七个人不想回家,坚决要跟我在一起,现在驻扎在乌江对岸。 若奎叔带信来叫我们去他那里入伙,他现在是‘川黔湘鄂反共救国军第七路游击队 ’司令,手下有两百多人,有以前的保警,也有区政府的工作人员。‘西南救国军 游击队’司令罗德卿也想叫我去入伙。罗是真正的军人,当过军团长,手下有十个 大队一个独立支队。但我不想投靠他们,我不想投靠任何人,父亲,我想同你商量, 让弟兄们暂时住到家里来。” 孙国帮断然拒绝。他说:“这么多人住到家里来,怎么住啊?我不能答应!佑 能,我不是舍不得粮食,那点粮食一百多号人也吃不了几天。我主要是觉得,兵营 就是兵营,家就是家。我不能把家搞成兵营,这像什么话……” “好了,父亲,你不要生气,我也知道不行,我不过是随便说说。” 他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并且觉得自己酒喝多了才说这样的蠢话。在此之前他并 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可怜巴巴地请求父亲答应他把部队驻扎到家里来。这是多么荒 唐啊。他同时加倍地痛恨自己时运不济,痛恨自己无法振作起来的精神。他一边劝 自己不必庸人自扰,政府的军队不可能败得那么惨,或者不可能败得那么快,总有 重振雄风的时候,一边嘲笑自己像个没有主见的妇人。 孙国帮说:“你要是觉得政府还有救,你就想尽一切办法帮他们,尽你的职责。 你要真觉得政府已经没救了,顶不住了,手下的人该遣散就遣散,该放他们回家就 放他们回家。我就不信,他们对主动缴械的人会千刀万剐!” 孙佑能没说话,他拿过酒壶给自己倒酒,本想倒满的,见父亲看着他,他只倒 了半碗,他在心里想,你不在其中,才会这样想。他问: “父亲,你反对新政权吗?你觉得新政权好吗?” 孙国帮迷惑地看了儿子一眼,回答道:“我反对它干什么,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反对?至于它好不好,那要等将来才知道。喝了这碗酒睡吧, 你喝了不少了。你的处境我不是完全理解,但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好,希望你平 平安安,可具体怎么做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只要不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最终的下场 终究不会那么坏吧。” 天亮后,孙国帮兴致勃勃地叫佑能和他一起上余红岭。自从站在关刀山看见过 余红岭的美景,他就想找个时间爬上去,可一眨眼七八年过去了,他一次也没上去 过。两年前佑能回来,他高兴过头了,直到他离开家才想起这事。想起这事后觉得 自己一个人爬上去没什么意思,要和儿子一起爬上去才有意思。佑能叫手下先归队, 有事及时通知他。父亲描述余红岭时,他并没动心,他只是隐约有种感觉,要好好 看一眼家乡的全貌,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换上佑贤的衣服。 孙国帮背了个小背篓,里面有蒸熟的香肠和饭团,还有一束稻草。山坡上常年 绿树遮阴,地上很滑,用稻草在鞋子上捆一个稻草圈防滑。从家到余红岭脚下,他 们走得很快,孙国帮不想叫其他人看见,他说:“难得和他们哕哩八嗦。”他的意 思是难得解释。其实是,他怕别人说他和儿子的行为是不务正业。几十年来,他和 村子里勤劳的人习惯把与衣食住行有关的事叫务正业,其他一概叫做不务正业。 钻进林中小路,茂密的枞树和杉树把父子俩遮了个严严实实。孙佑能叫父亲把 背篓给他,孙国帮说:“不用,肩挑背扛的事你没干过。我早就想爬上去看看,可 总觉得时间没有到。你要是不回来,说不定我到老也不会爬上去,爬上去的念头会 在我脑子里熄灭。自从那次我在关刀山看到岭上的太阳,我才知道古人不是像我这 样生活的:除了在土里刨食,别的都懒得去管。他们把这座山叫余红岭,把孔家洞 下面那条河叫蓝河,只顾刨食的人是取不出这么好听的名字的。从那以后无论遇到 什么事,我的心都没以前硬了,软和多了。”孙佑能说:“我见过你用扁担砍雨, 用竹竿指着天骂太阳,把一块绊了你一跤的石头砸了个粉碎。”孙国帮不好意思地 嘿嘿笑:“我那时候脾气太大了,既是天生的,也和你爷爷的教导有关。”孙佑能 说:“父亲,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控制自己的。控制自己不发脾气,倒也不难,难 的是想宽一点,不钻牛角尖。以前我觉得,人活着就是为了受苦,是为了把苦熬成 羹,现在我不这样想了,苦也好轻松也好,最要紧的是,不管发生什么,心里都不 感到害怕。”坡度越来越陡,孙国帮说:“有些事,当时觉得害怕,事情一过,其 实也没什么了不起。该你经受的,想躲也躲不过,既然躲不过,还不如伸出肩膀, 扛起,不该你经受的,随便撂到哪个麦子坡。让它沤成一泡汤,沤成一泡粪,都行。” 孙佑能听出来了,父亲是在安慰他,他觉得父亲的话在理,但并不能解决他眼前的 问题。 爬上余红岭,已经接近午时。孙国帮大失所望,因为余红岭上全是藤竹,人站 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见对面的山脉,也看不见四牙坝,如果不是一步步爬 上来的,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越往高处走,藤竹越稀疏越矮小,仿佛是在 惊悚中长大的另一种植物。孙国帮拔了一棵起来,发现它们长在碎片状的风化石上。 虽然根系发达,但没有钻到地里去。山顶上有一个石灰岩乳堡,孙佑能爬了上去。 孙国帮问他能不能看到四牙坝,他大声说,看不到,看不到四牙坝的房舍,只能看 到那些房舍后面的山坡和庄稼地。这样回答是不想父亲爬上来,他想一个人在上面。 确信父亲暂时不会上来,他从内衣里掏出一封信。 ……愚兄记得,四三年衡阳之战,曾慷慨陈词:吾辈首当其冲,战死者荣,偷 生者辱,荣辱系于一人者轻,而系于国家者重。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我们打退了 日军上百次疯狂的进攻。然时局已变,浴血奋战了六年,换来的是一败涂地。上个 月(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成都失守。蒋某人逃到台湾。昨日(十二月九日) 川康将领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通电起义,西南形势已经完全掌握在共军手中… … 信是一位关系亲密的团长写来的,看了几遍了,越看越失望,越失望越想看。 团长已经不是团长,因“剿匪”无功被停职,他写信给孙佑能,是叫他亲自带人帮 他把四箱银元运往海南,再找机会运往台湾。其中一箱分给孙佑能,以便到台湾后 有“立足之本”。下级军官没法乘坐飞机逃离,被停职的军官就更难了。孙佑能接 到这封信后心里一片混乱。他拖枪从广西离开后不敢走大路,尽拣偏僻的小路昼伏 夜行,离开时整个西南还在“政府”手里,接到团长的信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立锥 之地。他没把这封信的内容告诉手下的兄弟,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了飘零的落 叶,脚下是汹涌澎湃的大海。团长的银元是日军投降后以代管某企业为名,从这个 企业的金库里匀出来的。这个企业是随同日军侵华的韩国浪人勾结汉奸在中山经营 的。日军投降后,韩国浪人失去了靠山,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财产,通过关系和从 内地调来的国民党军官搭线,寻求新的庇护。团长打开金库,先把四箱银元“代为 管理”运到了老家,后来见形势不对,又想将它们运到台湾。孙佑能从没有这么惶 恐过,和父亲挑老担走失也没这么惶恐,当时虽然不知道走哪条路,但哪条路都可 以走,现在正好相反,现在是无路可走。 看了看山下茂密的藤竹,佑能忍不住想,这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站在山梁 上,能把手榴弹扔到山下去。刚这样一想,顿时更加绝望,整个时代都守不住了, 都改变了,守住一个山头有什么用?手榴弹的爆炸声还不如牧童的鞭声响。他摘下 帽子,迷惘地扇着,扇了好几下才发现并不热,只是内心翻腾不已。父亲爬上来, 把吃的东西也拿了上来,满脸高兴地说,“这么多藤竹,要是有什么用途就好了。” 父子俩吃掉香肠和饭团,稍事休息后就下山了。下到半山腰,山湾里传来两声 枪响。孙佑能听出来是中正式步枪。父子俩都吃了一惊。孙国帮不安地把佑能挡在 身后,叫佑能站着别动,他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佑能心头一热,但他立即平静 下来,掏出勃朗宁手枪,“可能是我的人”,因为他手下中正式步枪比较多。父子 立即下山,走到山湾,看见佑贤身后跟着两个士兵,孙佑能一眼就认出来确实是他 的人。他们开枪是为了叫孙佑能快点下来,他们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座山上。他们带 来的消息让他顿时紧张。 “昨天晚上银盆县城失陷……” “失陷”是军事用语,换句话说,他们已经守不住这个小小的县城了,黔北所 有的县城都解放了。团长写那封信时,还有川西等地尚在手中,两个月过后,整个 大陆只剩零星乡镇了。 孙佑能就此和父亲告别,没有拥抱没有握手,互相都渴望拥抱,却因为莫名其 妙的习惯阻止了身体的接触。在孙国帮的意识里,逐渐形成了这样的看法:挑贵阳 老担时,不知道佑能是怎么丢掉的,他却活着回来了:在余红岭下是看着他离开的, 他却一去不复返。那么,老天爷之所以叫老天爷,就是它做的事情不是顺从人的意 愿,而是顺从老天爷自己的意愿? 孙佑能离开四牙坝的第七天,四牙坝被香溪新政权派出的干部接管。范孙两家 的祠堂被征用作为村公所办事处,墙上贴着布告和标语,村里人在恐慌和怀疑中接 受了世道的改变,新旧的更替像大扫帚有力地划过大地,他们很快就习惯了新的秩 序和层出不穷的新名词。尹得高本来就爱开玩笑,他养了一只大公鸡,不知为什么, 它的叫声越听越像“腿短腿长的都跑不脱哟”。其实是本地方言与公鸡叫声的谐音, 可有一天尹得高说,公鸡说的是范若奎和孙佑能,他们一个腿长—个腿短。当他说 出这个深思熟虑的发现后,别人也越听越像,结果好多人专门来听公鸡叫。尹得高 的女人责怪尹得高:孙国帮平时不是和你好起的?你咋这样说他家的人?尹得高难 为情地说:“已经刹不住车了。” 也有人说,其实公鸡并无先见之明,而是孙佑能和范若奎都死掉后,人们才觉 得那只公鸡就是这么叫的。有一天公鸡飞到大门槛上,正要再叫一遍,尹得高一挥 早就准备好的镰刀,把公鸡的头削掉了。无头公鸡在院子里跑了一圈才倒下去。 几十年后,人们谈到孙佑能,谈到范若奎,这只公鸡一定会被提到,甚至它的 名声远在范孙二人之上。孙佑能和范若奎不时被张冠李戴,但这只公鸡没有被说成 母鸡,更没被说成鸭子或其他家禽。 孙佑能是被范若奎打死的。孙佑能和父亲、兄弟告别后,连夜赶到乌江对岸, 把队伍拉到更偏僻的十八洞。出乎他的预料,他还没安顿好,一个自称“老朋友” 的人找上门来。这个人是个驼背,他骑在马背上即使没有冲锋看上去也像在冲锋或 者正准备冲锋。来人要求单独和孙佑能说话,孙佑能屏退左右,来人打量了他好一 阵,然后感叹道:“长变样了,认不出来了。”正当孙佑能迷惑不解,来人自我介 绍说:“我姓江,现在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十六军××团政委。那年,范若奎把 我和我的战友推下万丈坑,他们全都牺牲了,只有我还活着,是你父亲和擦耳岩的 乡亲把我救起来的。”孙佑能听了这话,像从高处摔下来似的,心猛烈地怦怦跳起 来,他从没有忘记过这事,但也从没有想过会碰到当时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人。这 几年,每当和他们交战,尤其是在吃了败仗之后,他都会想到那支衣衫褴褛奄奄一 息的队伍。他们是如此无力,哈气都能把他们吹倒,他们是怎么缓过劲来,把国军 打得节节败退的呢?现在,这个驼背的政委突然站在面前,他的心里一阵混乱,并 且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你肯定认不出我来了。”江政委笑了笑。佑能尴尬地摇 了摇头,怕江政委理解反了,又点了点头。他想起来了,如果不是他强求父亲去救 他们,恐怕连他们死在哪里都没有人知道。但他觉得这种不由自主的、不受理智支 配的回忆是一种哀求,一种希望和解的前兆时,他立即掐掉了脑子里的幻想。这种 羞耻感刺激了他,他心里想,如果他不说,自己绝不主动说。江政委像看懂了他的 心思似的,和蔼地说:“你当年救过我,我现在来救你来了。”江政委是来劝说佑 能率部起义的,劝他参与到清匪剿霸的“人民战争”中来。但他一开始没有这样说, 而是问起孙佑能的父亲,问起孙佑能当年为什么在那间屋子里出现。当他得知孙佑 能半路上和父亲走失,阴差阳错地当上了国民党的士兵,还当上了营长,他感叹道, 看来我们真是有缘!两人交谈到半夜时,孙佑能同意起义。江政委立即写了张纸条 儿,让警卫员火速送回去。他留下协助孙佑能,以防宣布起义后顽固分子滋事。这 张“孙部同意起义”的纸条多次救了孙国帮的命。他没有看见过,只听说过有这么 张纸条儿,在危难之时,他会高声喊冤:“我不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父亲,孙佑能是 起义了的,有江政委的纸条儿,不信你们去查!” 孙佑能是去劝说范若奎时被枪杀的。范若奎的人马躲在婺溪源,是一个三县交 界三不管的地方。解放军翻山越岭至婺溪源,在磨子沟击溃了范若奎部,三次解放 了婺溪源。但只要范若奎还在,婺溪源就不会安稳。磨子沟一战让他损失了一半人 马,他逃到邻县,与另一个匪帮会合,势力反而更大了。孙佑能就是在这个时候找 到他的,他只带了一个人和他一起去。 他对范若奎说: “二叔,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觉得缴械投诚为上,继续对抗为下,政府那么庞 大的军队都被打败了,几百人在山沟里瞎转,又能坚持得了多久?现在他们逃到台 湾和琼崖(海南岛),说什么‘两岛互为掎角,是反攻大陆的跳板’,几百万军队 短短几年就被打得丢盔弃甲,要从两个弹丸之地实施反攻,谈何容易!我劝二叔别 听这些高调。我岁数比你小,但高调听得不比你少……” 范若奎打断他的话:“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要找到你确实很难,二叔驻守过的地方寸草不留,不要说吃饭,连水都没喝 的。那些水井都被你投毒了吧?我不知道用木炭写在墙上的话是真是假,反正见到 能吃的东西都不敢吃。那天在芭蕉村,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所有房子都大门敞开, 但里面没有吃的东西,连烧酒坊也空空荡荡。好不容易在一户人家的楼辐上找到几 个包谷棒子,估计是留来做种的。我们烧了堆火做爆米花,爆米花香是香,就是吃 了特别渴。村口有水井,井壁上挂着一个葫芦,我们用这个葫芦打水喝,喝下去就 吐出来了,不一会儿就疼得翻肠绞肚。从那天起我们就不喝水了。还好,我兄弟是 个神枪手,不管是眼前一闪而过的兔子,还是飞到天上的野鸡,只要他举枪,没有 躲得过的。我们喝野兽的血,吃没盐的兔子肉和野鸡肉,在山沟钻来钻去,爬上爬 下。你布置的暗哨发现了我们,这才把我领到了你面前。” 范若奎得意地说:“哨兵前天就看到你们了,问我是杀羊还是打狗,我亲自到 崖顶上看了看,认出是你,这才叫他们既不杀羊也不打狗,带你们进来。” 范若奎说的杀羊是把进入这片领地的人放进来,审问后杀掉:打狗则是不让其 靠近,趁其不备开枪射杀。前者是不明身份的人,后者主要是附近的农民。 “二叔真会找地方,这里的确得天独厚啊。” 范若奎哈哈一笑:“我若是学姜维屯兵开荒,只种山坡下的平地就能养活四五 百人。” “这我相信,不过,二叔要把这片地种好,恐怕不容易。‘川黔湘鄂军第八纵 队’司令田银山已经向人民政府投诚。经他劝说,‘解放人民军’也缴械投降了。 现在大势所趋,二叔还是早作决断为上。” 范若奎讥笑道:“说说你自己吧,你也是田银山劝你去投降的?” 孙佑能说:“我是另外的因缘。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罗德卿被击溃后逃 脱了,他们组织了七万人搜山,山山必搜,洞洞必钻,罗德卿藏在一个山王庙里面, 最后还是被捉住了。” “被枪毙了吗?嗯?” “暂时还没有。” “我不会像他那么蠢!” “二叔,你刚才说到姜维屯兵开荒,姜维最后不是也投降钟会了吗?你这个地 方靠两条腿走起来的确难,可飞机大炮呢,一百零五毫米口径加农炮最大射程三十 公里,峡谷不到三公里宽吧?” “住口!你是在吓我吗?我是被吓长大的吗?” “二叔,我是在替你担心!” “用不着!堂堂的少尉营长,居然替坏蛋当起说客来了,你不脸红我都替你脸 红。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吗?分土地,分房子,挖浮财,枪毙地主,我和他们不共 戴天!哼,你以为投降就有好果子吃呀,他们腾不出手,等他们腾出手来了,照样 请你们吃‘花生米’,不信咱们走着瞧!” 孙佑能进山时,江政委说:“你可以转告范若奎,只要他愿意参加我们的‘悔 过集训班’并认真悔过,我们可以既往不咎。”现在看来没有必要再费口舌了。 范若奎拿出好酒好肉招待孙佑能,目的是要他承认他的日子过得不错。孙佑能 离开后,他却命令手下朝孙佑能开枪。他说:“我不能让他活着离开,他活着离开 我们就得马上转移。”孙佑能一去不回,一时谣言四起,有的说他加入范若奎一伙 了,有的说他潜逃了。只有江政委仍然相信他。范若奎被彻底剿灭后,在乱石嶙峋 的山谷里找到了孙佑能遗体,并通过审问捉拿归案的土匪,事情才得以澄清。 一九八一年,孙国帮听从亲戚的安排,向有关部门申诉,要求把孙佑能评为烈 士。申诉了两年,烈士没有评上,但民政局同意每年补助他三十元生活费。出主意 的亲戚以功臣自居,这个亲戚有一次生病住院,病好了却不想出院,他想等所有的 亲戚都提着礼物去了再出院。孙国帮去看他时像别的亲戚那样送了十块钱,而不是 亲戚希望的多个三块五块,这位有功之臣感到委屈,他像唱歌一样感叹道,抠啊, 抠啊,有些人没钱的时候抠,有钱的时候还是抠,抠啊真抠啊。孙国帮听说后并没 有反唇相讥,而是老老实实地笑着承认,我怕他医不好死掉,死掉了我还得再送钱 哪。亲戚听了别人转述后,愤愤不平地说,我怎么会死在他前头?我比他小整整三 十岁!可事与愿违,两年后他死于离奇车祸:他搭便车去赶场,咬着烟杆站在高高 的车斗上,穿过林区时喉咙被隐藏在杉林上的电线割断了。孙国帮的补贴不止这三 十元,一九八四年,县民政局对原民国党、军、政、特工等起义投诚人员一次性发 放救济款四千四百七十元。孙国帮没去要。这位亲戚的兄弟去替他要,兄弟请人写 了一个报告,叫还在上小学的孩子交到公社去。几天后,孩子带回来一张纸条:死 了的没有。纸条是公社秘书写的。亲戚的兄弟不怪罪公社秘书,而是怪罪孙国帮, 他自己都不积极,人家当然不会给嘛。孙国帮说,黄泥巴都淹到脖子了,离死不远 了,我去要钱来干什么!亲戚的兄弟惊呼,噢耶,那么多钱嘞嘛,怎么不要;钱都 不要,硬是没见过这样的人。 范若奎的人马在婺溪源被打散后,躲到乌江边,被搜山部队捉住了。公审大会 是在香溪开的,开完后就地枪决。孙佑学也参加了搜山行动,他要求枪毙范若奎由 他执行,剿匪部队首长答应了。孙国帮没去看热闹,听见公审大会的锣声,他扛着 锄头到后山锄了一天草,他觉得浑身没劲,整整一天只锄了两分地。他有种莫名其 妙的恐惧,他一再告诫自己,没什么好怕的,范若奎那是罪有应得,但他就是感到 害怕。范若昌给范若奎收尸时没请孙国帮,也没请胡开春,他让十五岁的儿子范继 书帮他抬,抬到离他家不远的菜园里埋掉了。孙国帮一想到这事就难过,范若昌当 时多么需要一个人帮帮他呀。后来,他得知佑能是被范若奎打死的,他才觉得范若 奎是他家的仇人,罪有应得。 孙国帮比别人活得长,在回忆自己的一生时,好多事都像梦境一样似是而非。 但有些事却永远清晰,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清晰。他记得孙佑能第一次回来是 丁亥年。问他丁亥年是哪一年,他要想半天才能回答,丁亥年是民国三十六年。民 国三十六年又是哪一年,他就不知道了,只有那些比他年轻的人才知道那是一九四 七年。但他能记得那一天狗的叫声,鸡在院墙的位置,罗稻香正在穿衣服。 孙佑能在家住了七天,父亲带着他挨家挨户拜访,乡亲们,尤其是上了点年纪 的大娘大妈们,见到他时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有的还揩起眼泪。“天,都说你 ……都长这么大了。”“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呀,想过家里没有哇?”男人们则抑制 住激动,等女人呱嗒完后假装严厉地朝她喊:“快去倒水呀,怎么连水也不倒一碗 哪?”孙佑能很少进屋,一家家拜访已经让他疲倦不堪。他更想去幼时放过牛的山 坡或者田野走走,那是他想家时最容易想到的地方。但直到离开,这个愿望也没实 现,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实现。父亲喜不自禁的介绍也让他感到难堪。父亲说:“真 没想到!他的命太大了,都以为世界上没这个人了,他却突然间冒出来,还是少尉 连长。少尉连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责任大得很,手下好几百人哪,比全部四牙 坝人加起来还多。” 每天都要很晚才回家,罗稻香一见父子俩回来,把变冷的甜酒鸡蛋拿去再热一 遍。孙国帮欣赏着妻子这种古板的、固执的殷勤,大声地夸张道,哪里还吃得下呀, 在别人家一直吃个不停,肚脐眼儿都快撑翻过来了。罗稻香乜他一眼,不高兴地说 :“又不是给你做的!”孙国帮和解地笑笑:“反正我是吃不下了,佑能也许还能 吃点。”佑能知道母亲的心意,吃不下也要努力吃下去。孙国帮端着桐油灯送儿子 睡觉,等他睡下了再把灯端走。罗稻香对此简直充满了嫉妒,她等孙国帮睡下后, 悄悄摸到儿子的房间外面,告诉他她把冷开水放在哪儿,如果他半夜想喝水的话。 告诉他门怎么开,从哪间房间穿过去。儿子这么多年不在家,怕他摸不清门在哪儿。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孙国帮嘲笑她,又不是三岁的娃娃,用得着这么仔细吗?罗稻 香生气地说,你跟他整天在一起,我多和他说一句话就不行呀,他不是我身上掉下 来的肉呀?孙佑能在迷迷糊糊中告诉自己,明天一定要和佑贤好好谈谈。他为什么 变成哑巴,父母都没说清楚。佑贤想和他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的样子让他感到难 过。但白天一到,要么有人来看他,要么需要他去拜访什么人,他一点空闲时间都 没有。他发现佑贤很爱他,很为他自豪,但同时又在躲他,像害羞一样不敢走到他 面前来。 拜访范若昌是最隆重的,他特地准备了一份礼物。范若昌很热情,把各姓长者 都请来,席间对他抗日杀敌给予了很高评价,虽然这些话是他从别处学来的,但听 超来很受用。父亲尽量少说话,保持着不为人知的尊严。孙佑能从小就知道父亲和 若昌叔有芥蒂。忍不住不敬地想,真该让他们到战场上见识见识,在生与死的考验 面前,这些鸡毛蒜皮算得了什么! 孙佑能在家住了七天,罗稻香哭了七天,既激动又伤心。第一天,她高兴得说 不出话来,不管是看到还是想到儿子,泪水就会从蜡黄的脸上,越过深深的皱纹, 瀑布般挂着,她用衣袖和粗糙的手掌揩,从没揩干净过。有时候,干脆用掉下一角 的头帕揩,被汗水沤得又薄又白的头帕被她揩得脏兮兮的。孙国帮看烦了,露出掩 饰不住的不满:“应该高兴嘛,你却哭个没完。”第二天,她特地换了衣服和头帕, 孙国帮带着佑能拜访乡亲去了,她故意去地里干这样那样,其实是想看看儿子在哪 里,远远地带着点儿嫉妒看着他们,眯缝着眼睛笑着,眼泪再次滚出来。得知佑能 即将归队,她哭得更厉害,儿子向她告辞时,她哭出了声音,弄得孙佑能也把泪水 洒在马背上。这次经历消耗了她太多精力,仅仅过了半年,她就在怀念儿子中去世 了。 孙国帮现在想不起和儿子说过什么,他又是如何回答的。他从没有认真回想过 父子间的对话,因为他从没想过要去总结自己的一生,他想得最多的仍然是,这是 我要做的,那是我要做的,做着这样做着那样,几十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第二件让他无法忘记的,是他最后一次拉银鱼。他直到一百岁也清楚地记得那 是一九五八年。一九五八年他六十二岁了,还硬朗。一九五八年干活不下地,是上 山,老弱病残和妇女全都上山烧炭,坝子里有三座黄泥巴铸就的炼钢炉,炼钢炉对 木炭的需求量就像刚从饿牢出来的莽汉,允许它们成莽汉的理由是写在田间地头上 的标语:以钢为纲,推动大跃进新高潮。四月初五下暴雨,淋垮了一座高炉,孙国 帮鼓动几个老者去拉网。“高炉都垮了,烧不了那么多炭了。”“怕个啥子嘛,只 耽搁两天。”“银鱼我们不私分,还是按老办法,人七劳三。”他们把余得白交给 他们的办法加以改进,只用两个人拉住大绳一放一收就行了,其他人的任务是把网 里的鱼捞出来。不需要人打火把,用两盏汽灯就把整个山坡都照亮了。汽灯是尹得 高从工宣队借来的。一个老者说:“新社会好呀,新社会的汽灯比旧社会的火把亮 堂多了。”银鱼和往年一样多,它们像银子一样在箩筐里跳跃,一万条小鱼跳起来 就是一万点银光闪烁。尹得高说,不用吃,看着都叫人舒服。第二天中午孙佑学来 了,大嘴巴洞的吼声变小了,但仍然有银鱼吐出来。孙佑学是民兵连长,他背了一 支三八式步枪,两个扛大刀的民兵像勤务兵一样跟在身后,其中一位是孙国帮远房 姐姐的儿子李恩则。孙佑学质问:“谁叫你们拉银鱼的?谁带的头?”老者们保持 着沉默,对孙佑学的质问一声不吭。李恩则看到孙国帮后有点不好意思,他闻到他 头发上、衣服上浓重的鱼腥味,便打趣道:“舅舅,回家吧,回去好好洗个澡,要 不然你身上的鱼腥味把人都熏昏。”这个玩笑逗得好几个人哑然失笑,可孙国帮想 了想,不紧不慢地答道:“照现在这个整法,我看怕过不了几年,你们想闻鱼腥也 闻不到了。”孙国帮说话看看山坡,仿佛鱼腥味和山坡有什么关系。他和别人在山 上烧炭时已经议论过这事了,几座山都被剃了光头,癞子似的石头露出来,雨水一 旦不往地里渗透,洞子还有没有银鱼都是个问题。孙佑学对孙国帮的回答非常恼火, 他恨恨地想,孙国帮这个老顽固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一直在和我作对。“全公社 都在大炼钢铁,你们拉银鱼就是破坏大跃进,破坏总路线!”孙国帮说:“银鱼自 古就有,总路线是现在才有的,谁破坏谁还不一定哩。”孙佑学对孙国帮总是又讨 厌又害怕,见另外几个老者低着头,这让他底气增加了不少。他问:“这么说是你 带的头?”孙国帮回答:“是又怎么样?”孙佑学指着刚涌出来的银鱼:“你要对 这事负责!”孙国帮大声说:“先让他来负责吧!”他的声音盖过了流水声。“他 是谁?”孙佑学警惕地问。“他是他。”孙国帮望了望天。大家都明白,他指的是 老祖宗,老天爷,或者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孙佑学抓过李恩则肩上的大刀,扑到渔 网上乱砍,发疯似的把鱼篓掀翻,用大刀指着天:“你叫他来呀,叫他来责罚我呀, 我不怕!”孙国帮说:“你不要急,他会来的,他会找到你的。”银鱼被大水冲得 满沟都是,孙国帮从这以后经常梦见它们,有时梦见它们逆流而上,重新回到大嘴 巴洞,有时梦见它们正在腐烂,或者被太阳晒干。 孙国帮用“孙佑学行凶那一年”,或者“银鱼遭殃那一年”来纪年。其他人则 用“饿饭那年”、“大炼钢铁那一年”来纪年。 孙佑学并没有像孙国帮预言的那样遭到什么报应,几年后,学校要由“贫下中 农”管理,孙佑学成了四牙坝小学校长。他一字不识,但凶巴巴的,没有一个孩子 不怕他。他想揪谁的耳朵就揪谁的耳朵,特别是那些地富反坏右的孩子,他那只日 渐萎缩,但几十年来始终没有完全萎缩的手非常有劲。他在学校的工作除了揪孩子 耳朵就是敲钟,副校长耐心地教了他半个月,他终于学会认闹钟,敲起钟来一丝不 苟,从未出现过差错,直到一九七七年被学校解聘。在此期间,学校附近的村民都 不用看表,当然也无表可看,他们仅凭孙佑学的钟声就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那个 闹钟时而被他挂在裤腰带上,时而被他反背双手提在手上。假如从闹钟所处的位置 来判断,挂在裤腰带上代表他对资产阶级生活的向往,那么反背双手提着则代表他 对“文革”不断掀起的新高潮感到非常满意。孙佑学是一九八零年去世的,他从田 里挑稻谷回家,把腰闪了,在床上躺了半年,臀部和背上生褥疮,他和家里人都不 知道褥疮的厉害,去世时脊椎骨都脱落了,腐烂的气味离他家一百米远都能闻到。 孙国帮去看望他,说佑学你好些没有啊?他好不容易止住哼哼,难过地说:叔,我 好不了啦。孙国帮说:你想吃点啥子不?孙佑学费力地想了一阵,摇摇头,畅快地 大声哼出来,这比吃东西更重要,他一哼起来脸色反倒好看一些。 被学校解聘后,他见到孙国帮就叫叔,这是他当了八年校长后最大的进步。孙 国帮也不再怨恨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和发疯砍渔网那个人不是一个人。孙佑学临死 前想喝银鱼汤,他儿子打着火把带着干粮钻进大嘴巴洞,三天后出来,弄得几十尾 银鱼。孙国帮听说后前去制止,说孙佑学不能喝银鱼汤,银鱼汤太鲜了,喝它如喝 毒药。孙佑学吼着骂着哭着求着要喝,他儿子只好给他喝,喝完后当天晚上就咽气 了。埋下孙佑学后,孙国帮去向沟看帮人挖沙的佑贤,当年被他烧坏的藤桥已经重 新加固,当他走到桥上,想到认识的人—个个死去,不由得对他们产生了朋友似的 情谊,当他走下桥时,却突然不高兴地叽咕了一句:他那种人,死也不应该给他喝 银鱼汤! 回到家后,他预感到有人要来,他把竹圈椅摆在堂屋,打开大门,坐在椅子上 等着这人到来。夜幕降临,天气清朗而微凉。有个人走到院子里,院子中间有一只 箩筐,箩筐上横着一把扫帚。来人站在箩筐前,犹豫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孙国 帮猛然发现,来人是范若昌。他大声叫道,若昌,你进来呀!他走到院子里,急忙 把扫帚拿开。但再也没看见范若昌。箩筐里是还没完全晒干的黄豆,孙国帮一个人 抬不动,准备等佑贤回来了和他一起抬进屋。他不是有意把扫帚横放在箩筐上,扫 帚横放是挡鬼的,他后悔极了。这天晚上,他反复想着一句话:不管什么事,范若 昌和我都是一边的。他想到的是解放后所发生的事,他把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捋一遍, 然后再次肯定地说:只有范若昌和我是一边的,其他人都不是。 银鱼的命运被孙国帮说中了。从办大食堂开始,一旱就是三年,大嘴巴洞一条 鱼也没吐出来。后来也发大水,也愤怒地吼叫,但大水带出来的银鱼屈指可数,根 本不值得去拉网。直到三十多年后,大嘴巴洞才又开始吐出银鱼。有关部门将拉银 鱼作为旅游项目,孙国帮被聘为民俗顾问,但他一次也没到现场去过,说这样拉网 不伦不类。没有范若昌提灯笼喊号子,没有毫无私心的对银鱼的分配,就不是真正 的银鱼,这不合法度。 孙国帮满九十岁这年,乡亲们都来祝贺他。他们说,四牙坝还没有人活过这么 长呢。说乡政府原计划也要派人来的,但最终没见到他们的踪影,谁也不知道为什 么。酒席是远房侄孙操办的。三亲六戚和乡亲们疑心这个侄孙借操办酒席敛财,送 礼时尽量少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侄孙在操办之前用轻蔑的语言批评假想敌: 谁会用这种事去赚钱呀?谁这样想谁折阳寿!九十岁的老人在四牙坝有几个?全乡 有几个?全县有几个?大家来贺寿,是为了也像他一样活得长。寿筵结束后,侄孙 清点完财物后失望透顶,发誓再也不做这种傻事了。十年后,孙国帮满一百岁,这 个侄孙的哥哥替孙国帮操办,连不认识的人都来了,并且乡长亲自到场,代表乡政 府封了个红包。连一字不识,只会掐着指头计算的老太婆也能算出哥哥赚了多少钱。 孙国帮对这些事浑然不知,几十年前的生活大多像梦境,眼下的生活转瞬即忘, 早上发生的事,到下午就记不住了。最近这些年,无论什么事,他都喜欢用范若昌 的观点去对照,以前很多规矩都是范家定下来,也是孙国帮曾经最反感的。但现在, 范若昌已经变成土变成灰了,当年的法度却在孙国帮这里复活了,而当年心硬如铁 的孙国帮正在一天天死去,他觉得自己和范若昌正在合二为一。 在这种死去活来中,范若昌说过的一些话突然清晰起来,当时不以为然,像耳 旁风一样吹过的话,现在却重新在耳旁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