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好了,冬天过去了。院里自来水管下的冰坨融化了,沉寂了一冬天的胡同又恢 复了原有的生气。暖阳下,老人们在屋外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的戴着红袖标, 背着手溜达、“执勤”;有的坐在小马扎上聊天儿。老门框上的春联还依然鲜红, 墙壁上的“爬山虎”又生出了绿绿的叶子,一派生机。五月初,我向刘大平交付了 第四次房租。像每次来取房租的时候一样,刘大平总要关切地问上一句,那房子住 着还成吧?我说行,挺好的。刘大平很高兴。确切地说,作为房东,他是因为我的 满意而有一种成就感。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是不是啊? 我没有说谎。如果说当初我只是把它作为临时的栖身之地,现在我已经渐渐地 喜欢上了这条胡同,喜欢上了这个院子。我喜欢它的古朴,喜欢它的幽静,尤其喜 欢在庸常琐碎的生活中,透出的那种老北京的人文气息。更重要的是,经过一段时 间的打拼,我餐馆里的生意不仅已经稳定下来,而且还有一种越来越好的趋势。生 意好了,心情就好,即使走在灰突突的胡同里,也满眼是春天!而且,眼瞅着餐馆 的生意好起来,我终于同意了妻子的意见,招聘了一个小伙子做杂工,把自己从厨 房里替出来。每天早晨,我照例去市场买肉,买菜:回到餐馆,则用不着去厨房里 择菜杀鱼洗盘子了。到了饭口时间,我只在前厅里做一些招招架架的事——不久, 那些招招架架的事我妻子也不让我做了。她说每天早起晚睡的,快回去补个觉吧。 于是我就回到二十一号院,或和院里的邻居聊聊天,或扎进那间简陋昏暗的小屋里 来个回笼觉,一睡就是一上午!这时候,如果是工商呀、税务呀、防疫站呀、防火 办呀、派出所或居委会的有什么事儿,或者来检查了,我妻子就把电话打到冯老太 太的小卖店,麻烦老太太喊我一声。 在二十一号院里,冯老太太是个古怪的人。七十多岁了,还扎着两条小辫子, 说话声音很高,情绪不太稳定,有时候会骂人一骂她的儿子。据说冯老太太一辈子 没结婚,但她有个儿子,是抱养的,四十多岁,中等个儿,小细脖,长得挺瘦。他 没和冯老太太住在一起,每到星期天,他会带着老婆和一个十多岁的儿子来给冯老 太太制造一次天伦之乐。可乐着乐着,有时候冯老太太会突然大骂起来:滚,都给 我滚蛋!有一次,我从餐馆回来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骂她儿子,不知因为啥,冯老 太太好像比以往更生气,骂得也更难听。儿子蹲在院里,一声不语,一脸悲哀。冯 老太太则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她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门框,像是很疲惫,很虚弱, 马上就要站不住的样子。这时候,儿子的老婆从屋里走出来,她一只手把着冯老太 太的脖子,将一粒白色的小药片塞进冯老太太的嘴里,无奈地感叹了一句:愁死我 了…… 后来我听李大妈说,冯老太太的儿子是个懒汉,游手好闲,什么也不做,整天 想着从冯老太太手里抠钱。原来如此,难怪冯老太太骂他,该骂!李大妈告诉我, 她儿子不争气,冯老太太的精神也不太好。我问她,听说冯老太太是旗人,是格格 吧?李大妈说,她自个儿说和“老佛爷”还有亲戚哪,谁知道啦。 但不管和“老佛爷”有没有亲戚,冯老太太对我却一向不错。每次,我妻子从 餐馆打回电话找我的时候,她都会隔着一个门口过来敲我的门,说,餐馆又来检查 的了,让您赶紧去呢。有一次敲门,则是抱着几件衣服,她嗔怪地看我,您在家啊, 天要下雨啦,咋不知道收衣服啊?我站在那里,怔怔的,有好几秒钟不知道说什么 ……总之,有了这样的邻居,我哪能说在这个院里住着不好呢。 当然,不愉快的事情也有。 事实上,就在刘大平取走房租的第二天,我就和赵公安吵了起来。事情很简单, 那天上午,我正在屋子里迷迷糊糊地补觉呢,听见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冯大妈, 开门一看,却是赵公安站在门外。 我说,是赵大哥啊。 他说,查电。 二十一号院用电的计费方式很特别,有点麻烦。电管部门只在院子里设一块总 表,每个住户家里又设一块分表。每个月,收取电费的时候,只对总表说话。至于 每家每户用了多少度电、应缴纳多少费用,都是由赵公安代办。虽说是一种公益, 而不是一种义务,但赵公安却干得既认真而又端庄(人都有可爱的一面)。每逢月 初,他就会一家一户地查表,记数,然后在门外的那块上马石上坐下来,根据一个 小本子上记录的底数,进行计算。把各家各户的用电度数相加,如果和总表的用电 度数吻合,就OK了。接下来才会正式收费。 这次不然。查完了电表,刚走出去不一会儿,赵公安又端着个小本子回来了。 他说丫怎么不对劲呢? 本来,我睡得挺香的,可被赵公安一折腾,有种没睡透的感觉,浑身难受。当 时我心里就有点烦,于是我告诉赵公安,用不着那么精确,差不多就得了。 没想到,赵公安也赖唧了,他说什么叫差不多就得了呀,丫对不上数,就得我 搭钱,知道吗? 说话的时候,赵公安喜欢用“丫”这个字,并不时缀上一句“知道吗”。坦率 地说,刚到北京的时候,每次听到这两句话,我都不是很舒服,后来时间长了,也 就无所谓了。不过没听习惯的人却非常反感。说个乐子:有一回,我餐馆一个伙计 的父亲从东北来北京办事,我留他吃饭,喝酒的时候,就因为那个伙计说了几回 “知道吗”,老爷子就恼了,他“啪”地把酒杯往桌上一蹾,盯着儿子说,操你个 妈的,你跟谁学的?还“知道吗,知道吗……”就你知道?你再这么问我,别说我 给你个嘴巴子!当时我替那个伙计解释了半天,说这是当地人的一句口头语儿,他 听常了,便不知不觉地跟着这么说,不是他啥都知道,也绝对没有看不起你这个当 爹的意思。老爷子这才息怒。 我无奈地说,那就再查一遍吧。 其实,我是觉得挺麻烦。那块电表不知道是哪个二百五安装的,太高了,几乎 紧贴着顶棚,而且还是位于床的上边。我重新在床上铺了张报纸。赵公安也挺麻烦 地脱了鞋,又很费劲地站到床上去。他抻着脖子瞅了瞅电表,又从兜里掏出一只小 手电,照了半天。随后,人从床上退到了地上,脸子也同时撂了下来。 他说,您自己瞧瞧吧。 我说怎么了? 赵公安抽了抽鼻子,没吱声。 我上去看了半天,终于发现电表的那个红色的数字小轮一动不动——而屋里的 电灯分明是亮着的。 我说,咦,这是咋回事儿? 赵公安“嘿”了一声,说,您问我,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儿? 说实话,自从上次喝完酒,赵公安对我的态度相当不错,即使聊天,也没怎么 抬杠。现在我却发现他的态度不怎么友好。我倒不是说请人家喝了一次酒,就非得 让人家对我永远都和和气气。其实请顿酒算个啥呀,在酒桌上,宾主之间闹翻脸、 骂祖宗、掀桌子的事多了去了。问题是,我觉得赵公安不但话里有话,更主要的是 他的眼神儿不太对劲儿,有点伤人。 我嘟哝着说,怎么不转了呢? 他说,您的表,您自己应该清楚呀,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更加验证了我的感觉。当时,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又是电的 事!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咋老是跟我过不去呢? 春节前夕,就因为我餐馆里的电表断了一根像头发似的小铜丝,铅封开了,查 电的那一男一女就生说我窃电了,让我马上补交三万块钱的电费。当时我就像被电 流击中一般地愣住了,巴掌大个餐馆——我几年也用不了这么多的电费呀?我死不 承认。那一男一女就蹲在我餐馆里不走。他们都是不到四十岁的样子。男的是个小 个子。女的大个儿,长得一般,但是挺丰满。她挤眉弄眼儿地把我叫到包间里,给 我出主意,告诉我听她的,交上三万块钱就没事儿啦,否则,根据窃电的有关规定 处理,肯定会交得更多就是了。她慢条斯理,像是在开导一个不懂事儿的孩子,每 说出一句话,后边都要缀上一句“您知道吗”。面对她的惺惺作态,当时我就烦了。 我说我啥都不知道,就知道我没偷电,这个钱我肯定不交。 她用微笑看着我,您确定了是不是? 我说,确定! 说实话,我一生中从没遇见过那么心硬的女人。她脸子一撂,转身走出包间对 那个小个子男人说,该咋办咋办吧。小个子男人一个电话调来两个人,二话不说, 爬上胡同里的一根电线杆,就把我餐馆的电源线给掐断了。结果,一直停了一个星 期。这期间,我说了许多求情的话,甚至非常庸俗地讲到了我的经济状况,但不管 说啥都白扯,没用,对牛弹琴。最后他们硬是逼着我补交了五万多块钱的电费,才 给我恢复了用电。五万多块啊!这对于一个开小餐馆的人来说,其打击之大,可想 而知。这不单是物质上的莫名掠夺,同时还让我蒙受了一种无法争辩的精神耻辱。 一耽搁,事情就那么过去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妻子一直耿耿于怀,每当想起 这件事就会念叨上一句,那两个狗男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我说,你别咒人呀。 她说,我不咒好人! 总之,在电的问题上,那两个狗男女已经深深地伤害过我,没想到,现在又轮 到赵公安了。他那种像揪住了狐狸尾巴一般的眼神儿,扎到了我的疼处,一种备感 压抑的自尊突然爆发起来。我悲壮地说,你的意思是我偷电了呗?我盯着他。我觉 得我的眼里都冒火了。 赵公安终究是与那两个职业流氓不同。听了我那句突如其来的话,他仿佛立刻 感受到一种委屈,同时又像是吓着似的,瞪着一双小眼睛盯了我半天,这可是您自 己说的啊,我可没那么说! 我觉得你就是那个意思。 不知为什么,我仍然撤不下火来。 赵公安也火了,他说,告诉你,你丫别诬赖好人啊! 我说,说话文明点,别“你丫你丫”的好不好? 事后,对于这种小题大做我自己都有些吃惊。直到赵公安一甩袖子走了,我还 莫名其妙地跟了出去。 在院子里,赵公安立刻气壮起来,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他说爱谁收谁 收,我他妈不管啦!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事情有点超出我的控制之外。怎么说呢,赵公安只 不过是替供电部门收一收电费而已,还是白忙乎。用他自己的话说,有时候“碰不 上数”,还得搭个块儿八毛的,我图个啥呀?现在万一他真的甩手不干了,院里的 邻居肯定会派我一身不是。我的语气一下子软下来了。我说,赵大哥,这么点小事 儿你激动啥? 赵公安把脸一扭说,甭给我说这个!我不知道什么叫激动成不成?这个电费我 他妈不收啦!他的嗓门儿仍然很高。我知道,他是想用他的声音往出招人。果然, 听他那么一嚷嚷,李大妈和海师傅先后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们看看我,又看看赵公 安,问怎么回事。应该说,在谁是谁非的问题上,北京人是比较主持正义、坚持真 理的。问题是,此刻我已经心虚地意识到,真理也许不在我这一边……退一步说, 即使我真的没错,海师傅和李大妈也未必会站在我这一边。怎么说呢,虽然都是邻 居,可一旦到了正章,维护老坐地户之间的和睦关系,还是比为一个外地人说几句 公道话更重要吧。 我审时度势,首先稳定住自己的情绪。随后,我对海师傅和李大妈心平气和地 讲了事情的经过。真是奇怪,一经说开,连我自己都觉得在这件事上有点小题大做 了:电表不转了——既然我没做过什么手脚,那就是它自己坏了呗——就这么简单, 简单得甚至让人失望。 海师傅一听就笑了。他说,我以为多大个事儿呢,不就是电表坏了吗,换一块 不就得了?赵公安对海师傅说,事儿是不大,可他不能说我怀疑他偷电呀,是不是? 那种受了委屈的样子有点可怜巴巴。我看着赵公安,心里一下子软了。我笑着说, 不是,赵大哥,我是怕你那么想……行了行了,那话就算我没说,我给你赔礼,向 你道歉,好不好? 赵公安挺好! 他没再大声大嚷,也没再说他不干了。他说,那么想是您的事儿,跟您说,我 还真不是那意思!知道吗?再说了,几块钱的事儿,谁他妈犯得上去偷电呀! 海师傅赞赏地点点头,公安说得对。 赵公安立刻得到支持似的看着海师傅,海哥,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呀? 海师傅说,没错儿。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逆转。我心里想,不管咋说,你不认为我偷电就行(这毕竟 关系到我的尊严与人格)。我表示马上换一块电表。这时候,李大妈对我使了个眼 神儿,她说换电表呀,您得找房东,那是房东的事儿。 赵公安说,找谁我不管,一个月走了两个字儿,我怎么收电费? 我想了想说,这好办。 我告诉赵公安,让他看看院子里总表上的数是多少,减去其他邻居的用电量, 剩下的我包葫芦头。赵公安想了一下,没有异议,没有什么补充的,甚至认为这样 很合理。他说,您早这么说,不就没事儿了不是? 赵公安的意外妥协——不,是大度,让我特感动。当时,为了表示我的内疚与 歉意,我把餐馆里淘汰下来的一个计算器送给了他。虽说小了点,但比起赵公安的 那个铅笔头来,还是要好用得多。赵公安接受了,而且很高兴。后来直到我搬出二 十一号院,每次查收电费,赵公安都一直用着那个小计算器,一双小眼睛仔细盯着 字盘,2 、3 、5 、7 、9 ……按得吱儿吱儿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