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赵晓川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去的,他的内心里充满了惊讶、 哀伤与不解。他在家闷了几日,其间一直在网上搜寻,想找到事情的真相。可是毫 无结果,网上几乎没有任何人谈论这一事件,偶有只言片语还让网管删了。不过, 他持之以恒地浏览着,在饱受了各种垃圾信息的摧残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毫无 根据的谣言——有人传说,在他们这个城市出现了一个黑洞,那趟扮靓城市的电瓶 车最终是开到那里去了。 几天之后,赵晓川出来给自己放风,街上似乎恢复了常态,依然熙熙攘攘的,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长久地在街上晃荡,他真的不理解这个世界怎么了,人们又 怎么了,他们(包括他自己)怎么能一如既往地活下去,还鸵鸟一般称之为闲看庭 前花开花落。在路上,他偶然在一个广告栏里看到一个招生广告,那是一张A4纸, 上面用黑体字简单地打印着:桂小佳,女,大提琴家,现招收学员若干,孩童、成 人不限,费用面议。下款写着联系地址和电话。看到这几行字,赵晓川想,一定是 她,这里离她的住处不远。 赵晓川找到了老刁时,他正进行着他日常的哲学思考,赵晓川坐在他对面把电 瓶车的事情告诉了他,老刁听完不信地问:“有这事儿?” “有的。”赵晓川点点头说。 老刁皱起了眉,他想想说:“按照我的经验,这种不明不白的事情会毫无声息 地过去的。” “怎么能呢?”赵晓川不甘心地问。 “它就是这么过去了,而且总是这么过去的。”老刁坚定地说,“你是个草民, 你就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吧!” 赵晓川听了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老刁的判断是对的,在这个世界上有时人 们连呐喊的力气都省了。哀叹一阵之后,赵晓川接着又告诉他有关招生的事,他说 他认为那个招生的人就是他常常看到的那个大提琴手。老刁听了同意道:“我觉得 你说得对,应该就是她,桂小佳。我已经查了,这附近只有她一个音乐家。另外,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个桂小佳竟然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大提琴家之一。” “哦,她真这么厉害?”赵晓川很惊讶。 “是的,我们这个城市藏龙卧虎,只是庸俗的我们已经不关心什么艺术不艺术 的话题了,她的老师叫做李秋庭,当年更是大名鼎鼎。”老刁说。 最终,赵晓川决定去报名学习大提琴。 报名的那天是个雨天,下午时分,赵晓川打着伞走过雨后的街道,来到那个别 墅区,第一次走进了那幢他旁观已久的别墅。 别墅分为上下两层,一层的客厅是一种纯美式风格,大大的落地窗直接面对外 面绿草如茵的花园,家具都是实木的,厚重而结实,各种餐盘日用品都有一种大而 朴素的美,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香气,赵晓川站在客厅中感到了一种典型的异域风 情。桂小佳优雅而略带矜持地接待着来访者,她让来访者落座在沙发与长凳上,她 一一咨询着来访者的情况并仔细记录。咨询之后她也向人们彬彬有礼地介绍着自己 的情况:二十六岁,大提琴家,当年曾供职于这个城市的某专业乐团,青少年时期 获奖无数。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一切,她拿出许多本证书请大家过目,等到大家把 材料研究完毕,她自己主动提出来要给大家演奏一曲。 来访者们欣然同意,于是桂小佳换了演出服,拿出大提琴坐在客厅中间准备给 大家认认真真演奏一曲。看得出今天桂小佳做了用心的准备,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露 背礼服,胸前是一根亮闪闪的项链,长发很平滑地系在脑后。人们安静下来,她开 始了演奏。很惊讶,赵晓川发现她今天拉的还是《菲德加大提琴独奏曲》。在二十 分钟里,赵晓川第一次把这首乐曲完整地听全。桂小佳是如此认真,她用心地表达 着乐曲想传达的一切,悲伤,庄严,不透明,黑暗中某种些微的喜悦。恍惚间,赵 晓川仿佛走人一个高大而神秘的教堂,轰鸣的钟声齐响,在恢弘的上帝之爱中,有 一束充满人类悲哀的阳光静静地洒下来。 一曲终了,大家热烈地鼓起了掌,也不知道人们到底听懂了多少,但是他们表 现出相当的感动,赵晓川站在人群中也发出同样真诚的欢呼。半个小时之后,嬉闹 的孩子与望子成龙的家长们一一办完报名手续后散了,这时,赵晓川才最后一个走 到桂小佳面前,桂小佳好奇地从各种表格中抬起头,她笑着问他:“你到底是谁?” “我是这个城市的普通赞美者。”赵晓川笑笑说。 “你为什么来报名呢?”桂小佳认真地问。 “因为你是这个城市的文艺赞美者,你拉的大提琴非常好听,我每一天都会被 深深感动。”赵晓川发自内心地说。 桂小佳听了,情不自禁地一笑,赞美的力量常常是无法阻挡的。可是她停了一 会儿,又非常冷静地说:“谢谢你的赞美,不过很可惜,你的赞美并不专业,这一 点瞒不了我。先生,请你告诉我实话,你为什么来报名?”桂小佳再次问。 赵晓川感到有些尴尬,桂小佳坦承的艺术家气质使他这个曾经谀辞如潮的商人 有点不习惯,于是他只好说:“好吧,我坦白,我来报名是为了表示感谢,因为你 救了我。” 赵晓川然后告诉她这一阵他的所有情况,他如何每天去混盒饭,如何每天都能 听到她的琴声,而在某一天清晨,她的琴声不同寻常地哀伤,他因此停住了脚步, 从而没有踏上那趟一去不复返的电瓶车。 桂小佳惊讶地听着,等到赵晓川说完,她不禁问了一句:“真是这样?” “是这样,这就是你让我讲的实话。”赵晓川说。 桂小佳皱起眉慢慢回忆着,她在寻找那一天她的琴声为什么会哀伤四散的理由。 过了好一会儿,桂小佳忽然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我那天想起了我的老师。” “听说,尊师当年是大名鼎鼎的音乐家李秋庭?”赵晓川问。 “是的,他曾经是这个城市最好的音乐家。”桂小佳说到这儿有点凝重。 “基于你如此牛×的传承,我先把学费交了,不过我学不学无所谓,”赵晓川 说,“我只要每天听你拉拉琴就行。” 欧债危机继续有条不紊地发酵,世界经济的二次探底愈发明显。 物价飞涨,连一些食物和日常用品都放不过,吃一顿排骨能险些让人破产,要 想吃顿鱼翅则无异于跳楼。跑路成了这个时代最时髦的行为艺术,各种各样的大小 老板在高利贷的逼迫下夺路而逃,消失在人们茫然的视野当中。 看着破产浪潮风起云涌,赵晓川不断地庆幸自己收手得早,他后怕地想,如果 他现在还在做生意的话,恐怕早借上几辈子都还不完的高利贷了。 由于闲来无事,他几乎每天都去找桂小佳。他有时上午去,有时下午去,桂小 佳基本上都在教学,赵晓川就在旁边看着,那些学生家长一开始还奇怪哪里来了这 么一块料,后来也就习惯了。 桂小佳并不反感他,因为赵晓川来的理由让她觉得挺有说服力的,况且作为一 个女性她也能明确地感觉到赵晓川对她颇有好感,有时她教完学之后还和赵晓川一 起坐着喝喝酒。有一次喝酒时,桂小佳给赵晓川放了一张CD,那是一张私人录制的 大提琴独奏,琴声时而激昂,时而浅吟低唱,整张CD展示了无比的才华。放完之后, 桂小佳告诉他,拉大提琴的就是她的老师李秋庭,他因为忍受不了这个城市鄙俗而 嘈杂的生活独自走了。 “那你单独留了下来?”赵晓川问她。 桂小佳听了想想说:“算是吧,也许这就是人各有志。” “是啊,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分离。”赵晓川说这话时不禁想起了他的前女友。 “你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呢?”桂小佳又问。 “因为我没跟艺术家交过朋友,我挺喜欢你那种时而拿腔作势、时而异常真诚 的劲儿。”赵晓川笑着说。 桂小佳听到这儿撇撇嘴,不禁笑了,她把双腿缩到沙发上,抱住腿默默地又想 了一下,然后拿起茶几上的啤酒喝了一口,有点沉重地说:“光拿腔作势没用的, 艺术家也是人,也得活着,有时也得惨淡地活着。”她说到这儿,语调中充斥着感 伤。 赵晓川没想到桂小佳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侧着头看到她瘦瘦的身躯,光洁的胳 膊,白白的颈项,还有那件薄薄的吊带背心,忽然心中涌起一种相当庸俗的想保护 她的感觉。 过了一段,某一天在大街上闲逛时,赵晓川又碰上了那个社区业委会的大妈, 大妈这回已经恢复了常态,还是一股对生活爱不释手的样子。她一看见赵晓川就热 情地问:“哎哟,赵总赵总,还好吗?” “还凑合吧。”赵晓川回答说。 “怎么样,又在哪儿混盒饭呢?”大妈问。 赵晓川一听,干笑了一下,苦着脸说:“不瞒您说,最近什么事儿也没干,一 直坐吃山空来着。” “那来吧,扮靓城市活动又开始了。”大妈热烈地招呼着。 “不是上回出事了吗?”赵晓川纳闷地问。 大妈瞪了一眼赵晓川,看了一下四周,声音放低了八度说:“你管它呢,什么 出事不出事,这种事儿黑不提白不提混混就忘了,现在不又开始了吗?” “这怎么能忘?”赵晓川不解地说。 “哎哟,赵总,怎么不能忘啊?主动忘掉不就行了吗?”大妈耐心地说,“你 想想,不就这么一条破船吗?你又没本事去别的船上混,所以只要你在这条船上就 别天天喊它要破、要沉,你就打马虎眼,你就天天唱赞歌,说它乘风破浪,奋勇前 进,要不然你也没办法呀!” 赵晓川被大妈的话噎住了,他不得不承认,大妈的逻辑非常符合现实,简直天 衣无缝。他想了想,两手一拍,说:“得嘞,大妈,听您的,我接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