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赵晓川决定去找老刁商量一下,隔天清晨,他登门拜访。老刁开门时,赵晓川 几乎吓了一跳,只见该哲学家长发披肩,穿了一件蓝大褂,浑身上下都是油彩,活 像马戏团的小丑。 “什么情况?”赵晓川不解地问。 “哎哟,社会贤达赵总啊,来得正好,来来来。”老刁热情地招呼着,然后把 赵晓川领进了屋。老刁的客厅还是原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可是进了里屋一看, 画架没有了,原来床上方的墙壁上死死钉了一块画布,还有一大堆颜料堆了整整一 墙边。 “看见没有——”老刁豪迈地指着画布说。 赵晓川抬头观看,但见那上面七荤八素什么颜色都有,就是看不出到底画了什 么。“好画——”赵晓川咬着牙迅速高声喝彩。 “嘿嘿,赵总果然已经变得有点品位了哈。”老刁听了特别高兴,天底下果然 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你来得正好,就拿这些往上招呼,可劲招呼。”老刁指指旁边地上的十几个 西红柿说。 “就拿西红柿?”赵晓川相当惊异。 “对啊。”老刁坦然地说。 “就这么直接扔过去?”赵晓川还是不相信地问。 “对啊,你看我的。”老刁说着拿起一个西红柿,二话不说,抡圆了胳膊,奋 力投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那个滚圆的西红柿在画布上炸开了,整个身形崩得粉碎, 汁水四溅,然后西红柿残体从墙面滑落下来。 赵晓川吃惊地看着画布,又扭过头看看老刁,“你肯定这不是造孽吧?”他问。 “屁——这是艺术。”老刁斩钉截铁地说。 赵晓川听完,将信将疑地从地上拿起一个西红柿也学着老刁的样子扔了过去, 但是不知是劲儿小了还是西红柿比较结实,那西红柿非常弹性地在画布上碰了一下, 随后以—个抛物线的形状反弹回来,骨碌骨碌滚回了赵晓川脚下。 “不对,赵总,你要全身心的,以一种动物所拥有的快感,把西红柿扔过去, 那才叫艺术,那才叫创造。”老刁两手比画着,耐心地解释着。 “好,好,好。”赵晓川特别虚心地接受着批评,他一边拿起另一只西红柿, 一边想,靠,这动物的快感怎么把握呢?他想着,理解了一会儿,然后迅疾地抡圆 了胳膊把西红柿扔了出去,啪的一声西红柿成功地在墙上炸开了,但可能是想得有 点多,西红柿被投掷的方向有所偏差,它炸在画面的外部,整个画布仅仅沾上了一 点点汁液。 “好,这个效果意想不到,相当写意啊——”老刁大声赞扬着。 干完扔西红柿的体力活,赵晓川帮着老刁收拾了现场,两人回到了客厅。落座 之后,老刁问赵晓川有何贵干,赵晓川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忽然问他:“你说,对 于生活,从内心到表面,你是悲观还是乐观?” “我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你呢?”老刁问。 “我是悲观的悲观主义者。”赵晓川说,“你说,有没有乐观的乐观主义者呢?” 老刁听了,想想说:“有吧,但那不是有点二吗?”停了一下,他看着赵晓川 说,“赵总,你怎么想起讨论这么有深度的问题,这不像你啊——” “别提了,最近遇到一件怪事。”赵晓川说,接着他就把桂小佳的事儿一五一 十地说了,老刁认真地倾听着。 赵晓川一气讲完,看着老刁。老刁想了半天才问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如果硬要给这件事一个世俗的解释,那就是她想建立一个室内乐团,然后在 这个城市巡回演奏。因为她发现在这个城市,人们的心灵荒芜很久了,但是即使他 们再鄙俗,他们还是需要那种活的精神源泉加以灌溉的。可是,维持一个室内乐团 是要花很多钱的,而收债公司对她的承诺是,只要她能收回那笔巨额债务,她就能 得到百分之二十的提成。”赵晓川说。 “这个解释合理,相当符合世俗的理解。”老刁说,“可是她凭什么相信那个 人会恢复到原态,从现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过来?” “没任何理由,她就是坚信,相信他最终会醒来,甚至相信这个世界最终也会 醒来。”赵晓川说。 老刁听了托腮不语,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我虽然不大理解,不过倒是很钦佩 她,这才是一个艺术家所为,她竟然把他能够醒来当做一个信仰来相信了,妈的, 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么不靠谱的事呢?” 谈论了很久,赵晓川才告别出来,哲学家老刁答应研究一下这个案例。一周之 后,两人在一个下午再次见面,这回老刁没穿大褂没浑身油彩,而是戴着眼镜,穿 着休闲西装,打扮成一个学者模样。客厅中香气四溢,茶盘中茶已经泡好,赵晓川 进屋,喝茶,老刁面前的木几上摆满了书。等赵晓川的茶喝饱了,老刁才摘下眼镜, 告诉了赵晓川他研究出来的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并没有太多研究桂小佳,只是收集了她的一些资料,她的经历并不特殊, 她科班出身,青少年时多次获奖,曾经是这个城市某个乐团的专业大提琴手。”老 刁说。 “这个我当然知道,”赵晓川说,“你还研究了什么?” “我研究了这件事中的另一个人,那个寄生虫冯关。我搞清楚了,这种人在这 个世界上是存在的,哪个时代都有,他们的名字叫做蝉蜕人。”老刁很肯定地说。 “哦?是什么意思?”赵晓川听了颇感奇怪。 老刁喝了一口茶,耐心解释起来。按照老刁的说法,这种蝉蜕人他们一辈子能 活别人几辈子,他的躯体与精神可能在某处停滞,却在另一处前进。 “你的意思是,这个冯关他的生活已经在这城市停止了脚步,而在另一个地方 前进着?”赵晓川问。 “是的。”老刁点点头。 “那么,他正在哪里前进呢?”赵晓川又问。 “不知道。”老刁摇摇头说,“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如果没有任何积极的作 为,你的那个大提琴家恐怕永远要白等下去了。” “为什么?”赵晓川皱起眉。 “很简单,我们不知道另外一个正在行进的冯关在哪里,在做什么,更不知道 他何时会回来与这个停止的家伙复合,除非有人能找到他,把他劝说回来,他才可 以在这个世界重新前进,或者说恢复清醒。”哲学家老刁说。 对于哲学家老刁给出的结论,赵晓川思考了很久,他坐着想站着想,甚至在乘 着电瓶车、从一个三层立交桥上眺望整座灰蒙蒙的城市时也在想。这个世界如果没 有人帮助,它能变得更好吗?他不断地问他自己。 最终,他决定要帮助桂小佳摆脱困境。原因很简单:第一正是桂小佳大提琴声 的无意阻止,才使他重新又拥有了生活,使他不必像那些电瓶车上的人一样进入一 个无名的黑洞,并被掩盖起来。第二,他在内心里是喜欢她的,虽没那么投入,但 已经到了为她不求回报做事的地步。 赵晓川去见了桂小佳,他把自己的决定以及老刁的看法告诉了她,桂小佳将信 将疑地听着。赵晓川说完之后,桂小佳想了想斟酌着说:“作为一个艺术家,我愿 意相信这个世界有许多不可索解的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还是不大相信。”赵晓川说,“不过这不要紧,我们相 信就可以了,这毕竟是我们的事情。” “无论如何,我要感谢你,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孤军奋战。”桂小佳真诚地说, 她伸出手认真拍了拍赵晓川的手,赵晓川低头看着那只修长洁白的手,心中有一丝 异样。 “这回你有同盟军了。”赵晓川说,并且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赵晓川于是开始把他旺盛的精力用于研究冯关——别墅中那个活得相当形而上 学的家伙。按照老刁的猜想,另一个冯关应该生活在一个整洁安静、具有慵懒气质 的小城市里,因为这个冯关生活的地方实在太肮脏太嘈杂了。可是没人知道那另外 一个城市在哪里,答案肯定得在这个冯关身上寻找。赵晓川放弃了每天挣盒饭的扮 靓活动,改为每天来别墅准时报到。他还是陪桂小佳聊天,或看她练琴教琴,但是 他多了一份关注,他想留意一下冯关的活动规律。 经过不懈的努力,他终于搞清楚了,这个寄生虫每天睡十八个小时,只有六个 小时醒着。醒了之后,他一般在自己房间待着,偶尔下来枯坐着,也不说什么话, 这就是原来赵晓川很少见到他的原因。 他的需求很简单,食物、水、阳光,这是人类最简单的需求。赵晓川尝试着跟 他接触,可他似乎相当抵触,他对什么事儿都不感兴趣,问十句答一句,眼睛总是 痴痴呆呆望着别处。 于是,赵晓川痛下杀手,他决定断了每天冯关的晚餐供应,两天之后,冯关果 然开口了。那天晚上他坐在客厅里一直等着,等到桂小佳和赵晓川闲逛回来,两人 刚说笑着走进客厅,他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桂小佳说:“小桂,我饿了。” 桂小佳看看他,面露怜悯之色,随即又转头看看赵晓川。赵晓川微微一笑,走 到冯关身边的沙发上坐下,然后悠然地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问他 :“饿了?” “我饿了,兄弟。”冯关飞快地点点头。 赵晓川听完也不着急,悠然抽着烟,冯关非常急切地望着他,等一根烟快抽完 了,赵晓川才说:“好吧,我们带你出去吃饭,条件是,你得跟我说话,回答我的 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行!”冯关立马毫无原则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