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赵晓川一天又一天持之以恒地转着,他每天就拿着一瓶水背着一大块面包,在 市场中漫无目的地溜达。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在寻找目标的同时,也在享受着生 活本身。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星期之后,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赵晓川看到了一 个人,这个人身材高挑,眉目清秀,神情中带有一种谨慎与稳重。赵晓川看到他时, 他恰好蹲在一个小摊前,举着一个青花缠枝莲的盘子仔细观察着,赵晓川走过去也 蹲下来,那个人侧过脸来看见他礼貌地笑了笑并没说什么,可赵晓川心里却长长松 了一口气,他说,冯关,我可找到你了。 秋阳下的庭院,风中已经有了些凉意,天开始变蓝变得高远起来。 桂小佳坐在庭院中拉着大提琴,依然是《菲德加大提琴独奏曲》,琴声沉郁, 缓慢中带有一种迟疑,桂小佳的长发垂下来,她雪白的手臂在阳光下偶尔闪烁。 赵晓川走在城市的街区中,穿过喧闹的马路,走进逐渐安静的街区。他首先听 到了熟悉的乐曲,接着就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坐在熟悉的庭院之中。 赵晓川在桂小佳面前站了很久,他于秋色之中静静地听着,音乐结束时连他脚 下的青草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桂小佳抬起头,放下弓弦,对他笑了笑说:“哥哥, 有一阵儿不见了,你干什么去了?” “我去找人了。”赵晓川说。 “找谁去了?”桂小佳问。 “另一个冯关。”赵晓川说。 桂小佳笑笑,耸耸肩没说什么,她知道赵晓川的意思,但是她一直有她自己的 判断。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终于找到他了。”赵晓川这时淡定地说。 桂小佳此时恰好站起身,一听这话,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着赵晓川。 “你肯定不相信,不过你等着,我会想办法把他领回到这个世界来的。”赵晓 川继续淡定地说。 桂小佳听了不禁一阵感动,她忍不住问道:“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不很明显吗,因为我喜欢你,但是你肯定不是我的。”赵晓川坦诚地说。 桂小佳听了心情复杂地一笑,她好久没有听到如此动人又直接的表白了,但是 她又清楚地知道他们仅仅只是人生的过客,只不过两个过客之间模糊中带有这个时 代少有的温情,她放下手中的大提琴,让它靠在椅背上,然后伸出一只洁白的手说 :“哥哥,你过来好吗?” 赵晓川依言走过来也伸出了手,桂小佳主动抓住他的手,并且用她大大的眼睛 充满感激地凝望着他。赵晓川有点不好意思,他从来都被女人忽视,很少被她们注 视。 “告诉你一个秘密,知道那个寄生虫为什么对我很重要吗?”这时桂小佳回过 头指着身后的别墅说。 “愿闻其详。”赵晓川说。 “因为他的声音几乎跟我的老师一模一样。”桂小佳说。 赵晓川听了有些诧异,接着桂小佳就把她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桂 小佳小的时候过得并不好,她的父母是一对对于人生毫无规划毫不负责的艺术家, 他们在偶然中孕育了她,并且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分道扬镳。十岁的时候,桂小佳被 送到大提琴家李秋庭那里学琴,李秋庭对桂小佳很严厉,他完全操控了她的生活, 逼她比别的孩子更多地练琴,几乎剥夺了她童年的所有乐趣,他让她向一个天才大 提琴手发展。 在桂小佳十六岁那年,李秋庭把她抱在怀中夺走了她的初吻,但是他并没有干 其他的事情,只是告诉她,她会成为这个城市最好的音乐家。后来李秋庭在一次醉 酒导致的车祸中逃之天天,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桂小佳一直等着她的老师回来,她依靠父母寄来的生活费上了音乐附中,考取 音乐学院,最终加入了这个城市中久负盛名的专业团体。她在十年的个体生活中变 得非常独立,坚韧不拔,她的老师李秋庭在这期间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他说,当 你成为这个城市最好的音乐家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但是她知道这不是真话,他 永远不会回来了。 桂小佳一口气说完,赵晓川听了内心五味杂陈。他明白了,在桂小佳封闭的情 感世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带有多种混杂的形象:长辈、导师、权威、男性。他是 她青春时期生活的动力,桂小佳把她孤独的青春中,那种朦胧的复杂的爱全部投射 到他的身上。 “看来你所做的事情都是关于情感的。”赵晓川最终叹了一口气。 “当然,对于每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情感。”桂小佳面对着他,怅 然若失地看着别处说。 “好吧,你等着吧,我会给你的情感一个异常诗意的交代。”赵晓川下决心说。 “哥哥,谢谢,你真是一个好人。”桂小佳说到这里,情不自禁拥抱了他,同 时她的眼圈慢慢湿润,一颗大大的泪滴随即滴落下来。 两天后赵晓川回到了萱泽小城,他打算在萱泽常住下来,他的主攻目标当然是 另一个冯关。赵晓川已经打听出来,这个人叫做于臣,他供职于一个证券营业部, 职务是业务经理,主要是招揽客户进行证券投资。 赵晓川租好了房子,房子的对面就是那个证券营业部。一个星期一的上午,赵 晓川堂而皇之地去了,只见大厅里空空荡荡,椅子上没什么人,他抬头看看电子大 屏幕,大盘一片惨绿,所有股票都在暴跌。在大厅的一角,有几个人在打扑克,但 是他们打得一点也不兴奋,完全是无精打采的。 赵晓川看看四周,然后他清清嗓子,高喊一声:“有人吗,我要开户。” 没人搭理他,老远几个打扑克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接着玩,大概他们 在想,这人是不是有病。“有人吗?”赵晓川又叫了一声,过了半分钟,一个高大 整洁、穿着西装革履的人匆匆走了过来,他殷勤地笑笑,冲着赵晓川点点头,说: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我要开户!”赵晓川理直气壮地再次说,来人一愣,马上又笑着问:“您肯 定?” “肯定。”赵晓川说。 赵晓川就这样正式认识了于臣。实话说,于臣在赵晓川开户的过程中表现得相 当热忱与专业,他帮助赵晓川填了无数表格,还几次提醒赵晓川阅读风险提示书, 赵晓川看都没看就签了字。他一边和于臣说着业务,一边暗暗观察他,这个人与冯 关完全不一样,他想,虽然两个人长相没有丝毫差别,但这个于臣勤勉、热情,还 一直带着职业的笑容,表现得相当正面、相当商业。 自此,每天清晨,赵晓川洗漱完毕吃完早点就来到营业部报到。他装扮成一个 职业股民,开始过起另一种不同的生活。他原来曾经买过一点股票,但是后来就把 它忘在了脑后。现在他重新进行了基本知识的学习,并且关心起大盘、个股、宏观 微观的经济政策,还有什么CPI 或者PPI 等数据。 于臣作为客户经理一直很敬业,他对待每个股民都非常热心,虽然看得出目前 营业部特别不景气,但是于臣没有丝毫的气馁,他依然笑容可掬地为大家服务着。 正是因为如此,于臣受到了大家的尊重,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现在这个行情怪不得任 何人。 赵晓川每天都细细地观察着他,看得出于臣目前的状态还是不错的,他工作稳 定,收入看样子也不会差,就这一点另一个城市的冯关完全没法比,怎么能让一个 人放下眼前靠谱的生活去奔向一个不着调的生活,可这着实让他费思量。 当然,于臣的日子也不是完全得意,令他最糟心的一点显而易见就是行情太坏 了,大盘一直在无厘头暴跌。每天都有股民走过来,指着大盘异常愤懑地问于臣: “于经理,这还要跌多久?”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不会太久了,我看是底部了。”于臣赔着笑小心翼翼地 说。 “他们就这么圈我们的钱,要圈到何时为止?”股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唉,往好处想吧,圈钱会停止的,一切都会好的。”于臣安慰着说。 白天大部分时候,营业部都寂寥无人,于臣就在门口抱着双臂在大厅里来回踱 步。赵晓川坐在营业厅的电脑前,耐心地看着盘,学着一些操盘技术。他目前已经 摆正了心态,他明白,他无法预知这事儿何时能有结果,但他正好可以进入另一种 生活,享受另一种时光,人生有时就是这样,还难得有某种无所事事的闲散呢。 看盘久了,他会站起身望望门外的街道。时常会有一些旅行者背着背包,穿过 城市徒步向城外走去,赵晓川问过于臣他们去做什么,于臣告诉他,在萱泽小城的 东边,有一座山,叫做日月山,山上有一个石洞,里面布满了精美绝伦的壁画,尤 其是一幅高僧打坐的参禅图,备受推崇。 有一回,一拨游客参观完岩洞壁画,路过营业部时进来休息,于臣并没有阻拦 他们,因为现在营业部已经到了需要游客来提振人气的地步。游客们大声喧哗之后 撤了,有人在大厅的座位上留下一叠绢纸,赵晓川拿过来一看,正是那幅高僧参禅 图的复印件。只见画面上一个枯瘦的老者,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他低着头,坐在 一朵莲花之上,整个画面既不瑰丽也不宏大,相反倒有一种落寞。 “难道就是这幅图吗?”赵晓川问凑过来的于臣。 “是啊。”于臣说。 赵晓川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他又仔细端详了那幅画一会儿,然后随口问:“你 说那么多人受够了辛苦,跋山涉水慕名而来,最后看到这么一幅画,他们不会觉得 亏吗?” “那世界上那些仰慕《蒙娜丽莎》的人呢?他们去卢浮官不也如此吗?”于臣 反问。 “是啊,谁说不是呢,我就不知道那个女人那么傻傻的一笑到底有什么特殊, 为什么被说得神乎其神,为什么那么多人追捧?”赵晓川说。 于臣听了一笑说:“我觉得,绝大部分人根本不想这些,他们的目的特别简单, 就是拍照,然后离开。” 赵晓川听到这儿若有所思,他不禁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生活,于是感叹道:“如 果把这幅画比做生活的意义,那么人们整个慕名而来又草草而去的过程不正像我们 匆匆而过的一生吗?” 于臣听到这儿,不禁一愣,他想了想点点头说:“没错,此话真是至理。” 很偶然,这次随意的谈话正好击中了于臣心中最为隐秘的一个地方,这个实在 令赵晓川没有想到。 于臣对待工作当然是仔细认真的,对待客户是恭敬和善的,但是他内心里却对 自己的职业有着自己的看法。时间久了,赵晓川慢慢发现他总是若有所思,在空闲 时,于臣常常眼睛呆呆地望向别处。一开始赵晓川认为他是累了,后来才发现他的 眼神中充满迷惘,这种迷惘他很熟悉,因为他一直就有。 有一天,股市一如既往地暴跌,天正在下着小雨,秋天的天气使得营业部更加 凄清。赵晓川与于臣闲来无事,像两个门神一样坐在营业部大厅的门口,这一天连 来打扑克聊天的老头老太太都没有。于臣呆呆地看着大街上稀少的人群,忽然长叹 一声:“赵先生,你说这种日子有劲吗?” 赵晓川当时刚买了一份证券报在看,那上面还在吹牛逼说大盘一定会涨起来, 赵晓川听了于臣的话就没好气地说:“当然没劲了,成天他妈意淫,坑爹!” “你说,你未来最想干的是什么?”于臣这时问。 “这个难了。”赵晓川放下报纸,望望天说,“现在关键是有什么能让你干, 而不是你能干什么。” “要是我有机会,我就去当一个乐团的指挥。”于臣这时忽然说。 “哦——这个有趣哈。”赵晓川听了一愣,扭过头看于臣。 “我一直是个音乐爱好者,我最喜欢的一个音乐家叫做菲德加,他有一首著名 的《第四交响曲》,是我最为钟爱的。”于臣看着秋雨神往地说。 赵晓川的神经被挑动了,他终于来了兴趣,他似乎觉得一个长久咬死的齿轮忽 然松动了一下,整个巨大的生活系统不经意地往前推动了一步。菲德加这个人他当 然知道,桂小佳也酷爱他。赵晓川心中暗暗涌出一股兴奋,虽然这是很小的一步, 但是这毕竟是他来到萱泽这么长时间之后最有意义的一步。 “我们这儿本来有一个城市交响乐团,《第四交响曲》是他们在演出季中长期 的保留曲目,他们每一次演奏我都去听。可惜这两年金融危机,乐团因为财政问题 解散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第四交响曲》了。”于臣说着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是啊,我们那个城市最大的交响乐团也是因为经济不景气解散了,原来的赞 助商都被高利贷吞没了。”赵晓川也想起那些艺术团体的窘境,不过他又好心安慰 于臣以及他自己说,“但是,早晚一切都会好的,人们对于音乐的热爱还会被唤醒 的。” “但愿如此,否则人们的生活怎么继续下去呢?”于臣苦笑了一下,他继续无 神地看着街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第四交响曲》把人声与乐器完美地结合起 来,我总是觉得人们理解得不对。我一直梦想着在某一天,由我来指挥一个交响乐 团演绎一个我理解的版本,我常常在脑海里幻想自己指挥时的情形。” 于臣的话引起了赵晓川的深思,他没想到于臣会有这么一种意想不到的理想, 这种理想在普通人中是极其罕见的,其实现在的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即使 他们拥有选择的自由,他们也会不幸地发现,他们连自己想干点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