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由于经济的下滑,国家的货币政策出现了松动迹象,股市随之有了一波小反弹, 可惜这次反弹很短很仓促,就像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猥亵男,刚刚向一个觊觎了很 久的女性走近了两步,之后就掉头狂奔而去。 因此,这回股民们更受伤害,快一年了,他们刚刚有点模模糊糊的希望,就被 一闷棍打了回来,虽说枪打出头鸟吧,可是没出头也打?有点热乎气也打?还让不 让人活了? 营业大厅里坐着兴冲冲而来结果被打了闷棍的股民们,他们十分绝望地望着大 盘呆呆不语,如果在一个游戏里,所有的人都输,那么这个游戏一定是出了问题, 早晚得有人砸场子。于臣站在门口看着沉默的股民,他知道人们虽然什么也不说, 但他们的愤怒都憋在心里。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真没辙……”于臣这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个从 业者,他也是一肚子苦水。 “这些人就这样一辈子套着,再也翻不了身了?”赵晓川问。 “是的,就我的经验来说是的。”于臣回答说。 赵晓川悲凉地摇摇头,他看看那些呆滞的脸庞,转过头对于臣说:“能不能想 个办法让大家高兴一点呢?” “能有什么办法呢?除非你让股市涨上去。”于臣说。 赵晓川再次看看人群,他的脑子中忽然跳出一个主意,他想起自己那个城市中 的“扮靓”活动,到了现在,他才理解了那些人的良苦用心,其实能想到这一招的 人都是些好人,他们虽然知道生活的前景不妙,但至少想给人一种表面的希望,而 这种希望再做作也远远好于绝望。 “我告诉你一招,我们那儿有一种活动叫做扮靓城市,你完全可以借鉴一下。” 赵晓川说,他接着向于臣介绍了整个活动的来龙去脉,并且还谈了他参加活动的感 受,此时正好有一辆旅游用的电瓶车从营业部门口滑过,于是他指着电瓶车说,他 自己就是坐在那种车上逛遍整座城市的。 赵晓川的说法给了于臣启发,出于职业道德,于臣确实觉得是该给人们鼓劲的 时候了,没有谁愿意看到游戏里所有的人都输,这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不过他没 有照搬赵晓川的想法,而是别出心裁打算举办一个股民音乐节。众所周知,萱泽这 个小城里的人们是喜欢音乐的,而现在经济危机正疯狂地肆虐,这就使整个萱泽城 更需要音乐的抚慰,这恰恰是举办音乐节的基础。 于臣因此给上级打了报告,过了半个月,上级批了下来,结论是:干。于臣感 到非常高兴,他很久没这么高兴了,这件事虽然对他的业绩没好处,但他能为那些 愁苦的人们做点什么,这就足够让他兴奋。他马上找了营业部的几个工作人员,着 手开始了工作。 于臣经过选择,下决心把这次音乐节搞成一个古典音乐节,萱泽城中原来的专 业乐团早已因财政问题解散,因此这个音乐节需要组织股民中的音乐爱好者自发演 出,组织工作非常艰巨。 出于无法抑制的热爱,于臣第一个就把菲德加的《第四交响曲》定做了演出曲 目。但是《第四交响曲》是一个庞大的交响曲,除了需要一支交响乐队之外,还需 要一个四十人的合唱团。这就给组团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交响乐队也就罢了, 萱泽城里到处是曾经的职业乐手,他们都可能是股民,四十人的合唱团他可没见过, 必须得现找,水平还不能参差不齐,于臣为此事犯了愁。 但是很巧,他和他手下的业务员商量此事时,业务员把这个难题无心插柳地放 到了微博上。没想到,五湖四海的股民瞬间就知道了音乐节的消息。他们本来长期 被人痛扁,这回终于有人要办一个专门抚慰他们的音乐节,股民们听了都特别高兴。 当他们知道音乐节遇到的困难后全都自告奋勇,纷纷报名。于是,难题就这样迎刃 而解,于臣很快从网上挑选了四十位专业人士,他与他们互发自费参与音乐节的确 认函,通知了他们音乐节排练以及开幕时间,合唱团的事情一锤定音。 人员确定之后,就是准备器材,租用场地,组织排练,于臣忙前忙后俨然成为 了一个乐团的临时团长。他不得不调动营业部里越来越多的力量,而员工们也非常 乐意地投入到各种组织工作当中去,大家想,反正股市现在是垃圾时间,就让丫跌 吧,人总得干点有意义的事情吧。 在选择谁来担任指挥的这个问题上,于臣一直犹豫不决,萱泽城里本来有几个 专业指挥,可是按照他的看法,这几个人都未必真的理解菲德加,私下里他觉得自 己更理解,但是他不可能当指挥,他虽然受过一定的训练,有着一定的基础,但他 毕竟是业余的,没有真正的指挥经验。 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东风却出问题了。有一天清晨,赵晓川按照惯 例去找予臣,营业部里还是空空荡荡的,于臣一个人正对着一台电脑发呆,赵晓川 盯了一眼电脑发现大盘居然红了。 “怎么红了?”赵晓川不禁奇怪地问。 “是啊,意外。”于臣抱着双臂,动也不动地看着盘面。 “那怎么没人来?”赵晓川问。 “弱市反弹谁来?”于臣反问,“说不定过两天又是一次绞杀。”于臣说着不 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赵晓川低着头看看于臣,他觉得于臣有点不对,不禁问:“怎么了,出什么事 情了?” 于臣抬头看看他,然后有点无奈地说:“那笔音乐会的钱没了。” “没了?为什么?”赵晓川大吃一惊。 “没有为什么,上面就是忽然说今年年景不好,没必要再多花经费。”于臣艰 涩地回答道。 最终,于臣决定自己出钱来办那个音乐节,为了节省费用,整个音乐节只演奏 菲德加的《第四交响曲》,他自己亲自担任指挥。 于臣的决定令赵晓川相当吃惊,他的行为已经从职务意义上升到具有疯狂色彩 的浪漫主义层面,从一个谨慎客气的证券营业部经理转变为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音 乐指挥,这种职业跨度在这个具有拘谨气质的城市,是需要一点想象力的。 在整个事件中,赵晓川已经充分认识到,于臣虽然与冯关外表一样,但内心却 极其不同。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冯关早已睡觉去了,而于臣却表现得相当果敢, 相当有担当,这也许就是一个灵魂的两面——每个人都会有的两面。 赵晓川还一直在猜想,当于臣摆脱了那张职业的和顺的证券脸之后,他会变成 什么样? 于臣开始组织股民乐手进行排练,每周三次,每次四个小时,排练时间几乎都 在晚上。白天,于臣几乎放弃了所有工作,一直躲在营业部的办公室里研究《第四 交响曲》的总谱。他特意订购了一面镜子放在他的办公室里,长时间地对着镜子练 习。在镜子中他看到自己的手在挥舞,头发在抖动,嘴里念念有词,他的耳中一直 充斥着那些或澎湃或哀伤或清脆或飞扬的乐章,他几乎完全沉浸在自己想象的音乐 王国中。 赵晓川依然追随在于臣的左右,他渐渐了解了这件事对于臣的意义,无关金钱, 无关生存,无关利益,只关乎他自己。赵晓川明白了:他,是一个可耻的隐藏了很 久的理想主义者,他终于暴露了,并且从某一刻开始要疯狂地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 每到晚上下班后,于臣就直奔排练厅。萱泽城中专业乐手原本不少,要想让他 们接受一个业余指挥,可以想象有多困难。可于臣做到了,首先大家同为股民都有 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这是一个根本的基础;其次当大家知道证券公司撤资,于臣 自投资金自办音乐节时,就都被他的奉献精神所打动了。更为重要的是,于臣的指 挥风格也渐渐被承认了,于臣在排练时体现出他自己对于《第四交响曲》的熟悉与 理解,小到对某个音符时值的掌握,乐谱上各种标示如何处理,大到某种同类乐器 如何演奏,各声部声响的比例掌握,以及对整个作品的结构,他都有自己独立的见 解。 赵晓川没事儿时也跟着他去看排练。有一次于臣跟第一小提琴在某个乐章的某 个乐段关于如何运弓发生了争执,小提琴手忍受不住一个业余指挥的执拗,他愤怒 地放下小提琴,站起来对他喊道:于经理,你的理解太外行了。 你坐下,于臣站在指挥台上不慌不忙高高在上地说,请叫我于指挥,你记住, 这个世界是我的,它在此刻是由我创造的。 从来都客客气气的于臣头一次如此坚定地表达了他的态度,乐手们在一时之间 都愣了,停了十秒,首席小提琴无奈地坐下来继续投入到排练之中。乐曲重新响起 来,赵晓川看着于臣镇定而自信地挥动着双手,他内心里觉得这个人终于找到了自 己,他正在享受这个过程,并且在持续地期待着最终呈现他自己的那一刻。 股民音乐节开幕的日子渐渐临近,五湖四海的股民纷至沓来。萱泽城开始有了 一些积极的变化,街道上不少鲜红的标语挂了出来,热烈欢迎四方来客:刚刚丰收 的苹果与稻穗作为装饰出现在了各个商铺门口,吸引着人们的目光。电瓶车来回穿 行着,一些初来乍到的游客兴奋地在这个半是古典半是现代的古城里游荡,他们溢 于言表的得意之情似乎使金融危机的颓丧气息被暂时遮掩了。 于臣最期待的合唱团团员率先到来,虽说人数没预想得那么多,但是也不算少。 令于臣颇感欣慰的是,股民合唱团的专业素质还真不错,于臣没怎么费劲,就使他 们与萱城本地的交响乐团配合在了一起。有一次合练《第四交响曲》中最重要的第 三乐章《大地之声》,当乐曲声渐弱、一个花腔女高音的声线冲天而起时,于臣的 心不禁一颤,他顺势给了女高音一个激动向上的昂扬的手势,他心想:这正是我想 要的,这正是菲德加想展示给世人的,我终于有机会重塑大师的音乐王国了。 音乐节准时开幕了。菲德加《第四交响曲》的演奏地点被放在了萱泽城最大的 音乐厅、一个可以同时容纳五百人的小礼堂里进行,而音乐节的其他几天都是股民 们的自由交流与游览时间。 演出定在了晚上七点。那天傍晚五点,于臣穿着燕尾服、打着领结来了,临时 拼凑的乐团团员以及合唱团团员们也都提前到场。大家在后台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 有人聊天,有人喝茶,有人在练声。于臣不安地踱着步,他的心里有点焦躁,不知 为什么,时间越是临近他越是心绪不宁。紧张,他当然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也许是 最后一次作为一个专业指挥出场。他悄悄撩开幕布往下看,台下还没有人,一张张 座椅还是空空的,整个音乐厅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冷清。 天渐渐黑下来,晚秋时分,萱泽城也透出一点点时光易逝的伤感。六点半,人 们慢慢走上街头,在暮色中纷纷拥向小礼堂,人们轻松的脚步中带着希望,他们仿 佛也体会出这次音乐节的重要性,这不仅是一次对股民的慰藉,同时也是对那些历 史中无足轻重的人们的慰藉。他们虽然在这个时光里生活,但他们从不被关注,他 们只是沉默,再沉默,直至沉淀为历史的底色。 音乐厅中灯光通明,大家聊着天,寻找着座位。赵晓川也来了,他在一个离舞 台很近的中间位置坐下,看到幕布后面有人在走动,他想,于臣的这一刻马上要到 了。 十分钟后第一遍开场铃打响,大部分人都坐了下来,作为一个曾经的音乐之城, 萱泽的人们知道规矩,第二遍铃打响之后,人们停止了交谈,开始了等待。 这时,灯熄了,全场的灯都熄了。 这一熄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过了十分钟,才 有人在人群中弱弱地问了一声:“怎么回事?” —个声音弱弱地回答道:“可能停电了。” 人们一听这句话,立刻议论起来:“搞什么呀,不是音乐会吗?怎么能停电呢?” “大家别急,我们,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黑暗中一个声音解释道。 又过了十分钟,大厅依然黑着,人们开始骚动起来,他们有人一边议论一边起 身。赵晓川心想,坏了,这可坏了。果然,不少人已经摸着黑挤到大厅两旁的通道, 开始挤挤挨挨往外走,空气中慢慢洋溢出一股不安的气息,看样子有人已经在担心 会出事了。 在这关键时刻,一根蜡烛点燃了,于臣从幕布后钻了出来,他端着蜡烛在幕布 前高喊一声:“朋友们,请留步。” 大家在黑暗中停住脚步,回首看着台上那一点点烛光,于臣的影子在烛光下飘 荡着,显得非常不稳定,非常梦幻。“我非常抱歉地通知大家,刚刚接到上级通知, 由于煤价上涨,电企亏损,从今晚起萱泽城实行限电措施,所以今天晚上来不了电 啦。” “去——耍我们哪——”大家—听嘘声四起。 “不过,我们已经派人去购买蜡烛了,请大家耐心等待,我们—会儿会为大家 举办一场烛光音乐会。”于臣在微弱的烛光中非常真诚地说。 听到这话,人群发生了分歧,一部分人打算留下来,另一部分人决定走。于臣 手捧蜡烛,他内心明白,这一天早晚到来,这是一个追求梦想的人早晚面临的结局。 买蜡烛的人回来了,在寥寥无几的蜡烛惨淡的照耀下,《第四交响曲》终于奏 响了。赵晓川接下来听到了一场他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音乐会。乐曲一开始就是细 密尖锐的人声合唱,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那种声音相当孤绝与凄楚,紧接着弦乐猛地 冲了出来,在空中飘荡起伏,用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表达了一种梦想中的呐喊,那 喊声似乎想挣破某种巨大的看不见的网飞向天外。 赵晓川几乎看不见指挥,他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站在乐队面前奋力地挥 舞着手臂,随着他的动作,无限的音符向他面前涌来,他有一种遇到海洋的感觉, 波浪把他推向高峰又抛到谷底,他感到这是于臣的海洋,是他的世界。这个世界没 有对错,只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徜徉与沉浸。他在想,当年上帝劈开红海,让以色列 人走过时,那些古老的人们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也许于臣与他们有着同样的 境遇与感受。 当《第四交响曲》结束时,台下只剩下很少的人,于臣拿着蜡烛深鞠一躬深情 谢幕。人们疯狂的掌声响了起来,他们使劲鼓着,那澎湃而又零落的掌声箭一般飞 向了台上,飞向于臣,就像对一个小人物无聊一生的由衷喝彩。台上所有的演奏者 都沉默着,他们伴随着黑暗展示着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他们永远是黑暗中的群体, 对于那些被人铭记的历史而言,他们其实从未来过。 一个没想到的结果,这也许就是上帝安排的结果。 于臣尽力去表现了他的理解与思考,但是几乎没人关注没人看见。—个没有人 看得见的人生也许是磊落的一生,但那真是寂寞的一生。据说沙漠中有一种艳丽的 小花,它们积聚六年的时间,然后绽放两三天就迅速凋谢,于臣的所作所为就是如 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