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于臣再想回到营业部上班时,他的领导发出了职业性的怒吼:这不是于指挥 吗?且去指挥!于是像赵晓川一样于臣失业了,在这个本来就不景气的年代,各种 雇主本身就自顾不暇,他们一直憋着劲儿要裁人,更何况遇到一个不把职业当职业 的家伙呢? 于臣和赵晓川又见了面,这回他们还是在营业部,只不过,这一次于臣是来被 辞职的。 “没想到会是这样。”赵晓川叹了一口气说。 “谁也想不到生活的结局。”于臣苦笑一下,他依然西装革履,在最后时刻他 依然显示着他的职业风范。 “股民们都走了?”赵晓川问。 “走了,他们受不了这个黑洞洞的地方,全都迅速地逃之天天。”于臣说。 赵晓川沉默不语,他听说音乐会的第二天于臣把合唱团团员们送上了奔向各地 的长途汽车。在颓败的汽车站,于臣频频地向一辆辆离去的汽车鞠躬,车上的人们 与他挥泪告别。 “理想的迂腐总是抵不过现实的出其不意。”于臣叹了一口气,他看看屋外阴 沉沉的天。 “你没想过去别的城市生活?”赵晓川这时问。 “没有,为什么要去别的城市?”于臣听了反问。 “这个城市确实安逸、舒适,还有一种难得的宁静,是一个适合人居住的地方。” 赵晓川说,“不过,你没发现吗?这里太过保守,缺少机会,缺少—个人实现自我 的那种丰富的可能性。” 于臣听了想想说:“也许吧——” 这时,赵晓川打开手机,瞬间,一段大提琴的旋律流淌出来,那音乐沉郁舒缓, 里面有一点忧伤迷惘也有一点希望。音乐播放完毕,于臣内行地说:“这是菲德加 的作品《菲德加大提琴独奏曲》,拉琴的是个绝顶高手,我非常喜欢他的技术。” “怎么样,想不想我给你指示一个另外的城市。那个城市不仅拥有这样的音乐, 也更加开放与自由,拥有更多实现自己愿望的机会,虽然它肮脏拥挤人心叵测。” 赵晓川故作神秘地说。 “哪里?”于臣问。 赵晓川于是说出了自己城市的名字。 于臣听了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其实你说的那个城市我知道,我 虽然没去过那里,但那里的景象似乎一直深深埋藏在我的脑海里,这一点非常奇怪。” 赵晓川听到这儿不易察觉地笑了,他想,时候到了,一个人的记忆终于被唤醒 了。 “于经理,我猜想,那里也许还有很多无人知晓的乐团需要你加入呢。”赵晓 川继续神秘地说。 “你肯定?”于臣疑惑地问。 “我肯定。”赵晓川坚定地说,“我的证据来源于那个城市的飞鸟。在很多个 日常的清晨,我总是看到一些斑斓的鸟儿从我面前飞过。一开始我不明所以,后来 我明白了。为什么在世界被创造之初会有鸟,那是因为上帝想要这个世界一开始就 有音乐。所以很明显,我们那个城市已经被祝福了,上帝似乎希望它在天使的号角 中开始,在美妙的小夜曲中睡去,在那里你还有我,以及其他人无疑都会被音乐拯 救。” 很久之后,于臣终于来到了另一个城市。那是一个初春,风正横扫着这个世界, 整个城市暴土扬尘非常肮脏,而肮脏背后却是崭新的建筑、拥挤的人群,以及各种 各样不切实际而且鲜艳异常的口号。 按照赵晓川的推荐,于臣参与了扮靓城市的活动,他登上了一列长长的电瓶车, 这趟电瓶车是绕行整个城市时间最长的,赵晓川的意思是让于臣尽快感受一下整个 城市的风貌与氛围。坐在车上,于臣饱受风沙之苦,他发现这个城市里的人没有一 个能躲得过这种自然的惩罚,但是在忽略这种惩罚之后,他依然可以从每个人的眼 神中看到欲望、渴求、等待以及各种不屈的奋斗意志。 在一个清晨,于臣终于遇到了他生命中最奇怪的事情。那天他起得很早,成为 了电瓶车上的第一个乘客。那是一个少见的干净的早晨,没有风,空气中的尾气也 还少,于臣坐在车上就能眺望到城市边缘的远山,电瓶车慢慢开着,若即若离地穿 行在城市中,于臣随意地看着街景。这是一个休息日,电瓶车上参与扮靓的乘客不 多,大街上上班的人也不多,一些老头老太太照例在公园里锻炼、跳舞、打拳。这 时,于臣忽然听到了大提琴声,那声音沉郁舒缓,似乎带着巨大的韧性在一个黏稠 的世界里反复盘旋,于臣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声音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他侧耳细 听,没错,这正是那首《菲德加大提琴独奏曲》,大提琴显然有些断断续续,但那 熟悉的旋律于臣却了然于心。 “停车——”于臣大叫了一声,司机骤然刹住车,于臣跳下车,他辨别一下方 向,然后走过人行横道,循声而去。 大提琴声一直坚定地响着,它一个乐章一个乐章稳稳地前进着,声音越来越清 晰,于臣忍不住怦怦的心跳,他一路小跑着,他现在明白了那是一种召唤。这种召 唤他虽然闻所未闻,但却是他心中一直期待的。 最终,他在一幢别墅前停住了脚步,只见一个长发女孩正坐在院中拉着大提琴。 天气依然很冷,她穿着紫色的羽绒服,蓝色的牛仔裤,长发上别了一个大大的红色 发卡。于臣站在庭院前认真地听着,音符一个又—个地跳入他的耳中,当他看见那 个女孩投入地拉动着弓弦时,一股热流在心底一颤,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很久,桂小佳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极为惊讶地看见另一个冯关站在她的不远 处。 “怎么会这样?”于臣一边说一边强忍眼泪。 “怎么会这样呢?”桂小佳也张大嘴问,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会向她呈现出一种 充满悖论的景象。 “怎么这里的情形我见过呢?”于臣大声问。 桂小佳看着于臣,这个人熟悉的声音她似乎期待了很久,这时她的脑海中闪现 出这些年的纷繁复杂翻云覆雨,她想起赵晓川一直坚持的那种说法,她立即毫不犹 豫地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这种相信的情感战胜了一切逻辑。 “我认识你,并且天天见到你。”桂小佳说。 “怎么会?”于臣再次不解地大声问道。 桂小佳深吸了一口气,她镇定了一下自己,她知道自己等待许久的答案终于来 了,在这一刻她要把握住自己,也要把握住答案本身,绝不能失去它。 “就是这样,我确实认识你,这里是你的归宿,你最终的归宿,你终于回来了。” 桂小佳用她略带沙哑的声音坚定地说。 “不,我不相信。”于臣拼尽力气说。 “那,你不妨上楼去看看。”桂小佳强自镇定地说。 于臣听了点点头,他穿过庭院,走进客厅,又走上二楼,他在二楼搜遍了所有 房间,当他最后推开一间大大的主卧时,发现有一个人正盖着被子在席梦思床上香 甜地睡着,那个人闭着双眼,被子塞在下颏,幸福地打着小鼾,那正是他自己。 桂小佳独自坐在院子中,她抬起头看看阳光,阳光似乎很柔和,初春的天气已 经有了一丝温情,周围很安静,像原来一样安静,很多年过去了,那时她还年轻, 她知道总有一天一切终将结束,只是她没想到结束的这一天来得有点晚又有点突然。 还好,她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她放下刚才些微的紧张,认真喘了一口气, 她想,感谢生活,新的日子即将开始—— 又是一个上午,冯关醒了,他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几百年。他认真地 洗脸刷牙,刮胡子,吹好头发,然后下了楼。 楼下,赵晓川与桂小佳在聊天,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像 平时一样轻轻地说笑着,两个人听到脚步声,同时抬起了头。 这是平凡的一天,但它却是这幢别墅里几年来最不平凡的一天。 冯关走下楼,来到两个人的面前,仔细地看了看赵晓川,然后用一种赵晓川没 听过的沉稳的语调说:“我应该见过你。” 赵晓川无语地笑了笑,这话听起来滑稽但是并不滑稽。 “如果我在现实中没有见过你,我一定在梦里见过你,我做了似乎几百年的梦, 在梦里我一直在另一个城市生活。”冯关看着赵晓川皱着眉头说。 赵晓川听到这时得意地笑出了声,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为此奋斗了很久。 冯关随即把头转向桂小佳,他看到一个瘦瘦的、典雅的、大眼睛的女孩子,她 绾着长发,一根细细的簪子穿过头发,有一枚金色的凤凰坠落下来,在春日的阳光 下熠熠闪烁。这个形象让他印象极为深刻,他似乎在人生的轮回中遇到过她很多次, 现在,他把她的N 种影像叠加在一起,钉到了不可磨灭的岁月中。 “我想起你来了,你是我的债主。”冯关这时说。 桂小佳听到这儿,眼泪迅速地静静地流下来。此时,冯关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 动作,他单腿跪下来,跪在桂小佳面前,然后伸出一只手放在桂小佳的下巴下面, 他轻声说:“你可以随便哭,你愿意哭多久都行,我替你接着,债主,我该还债了。” 自此,冯关真的醒了,他成为了原来的那个他。桂小佳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时 刻,生活给了耐心等待的人一个丰厚的奖赏。 冯关从第二天起开始琢磨着怎么还债,他聪明的大脑高速地运转起来,他阅读 了这几年的海量信息,并对各种信息进行了分类整理,与此同时他认真思考了国内 国际的经济环境,以及各种经济体的宏观和微观经济政策。谋定之后,他找到了自 己在银行的一个老朋友,解冻一个秘密账户,拿出自己藏了很久的一大笔私房钱, 开始大量买入黄金。 他的逻辑很简单,既然全球经济都不好,那么各国的货币政策一定要长期给经 济注水,如果流动性持续放松,黄金必涨。 买人之后,他就日复一日地盯着黄金市场,果然随着美元的大幅贬值,黄金开 始巨幅飙升一。冯关异常镇定,他整日整夜地喝着咖啡长时间地盯着电脑屏幕,不 时做着短线操作。有一天,他在客厅的壁炉旁边发现桂小佳放了一把旧吉他,就自 顾自地拨弄起来,一开始他的手法还相当生硬,后来就渐渐熟练起来,桂小佳听出 来那是一首二十年前的老歌,他竟然还记得。 终于,有一天上午冯关走出房间,他来到客厅对着正在拉大提琴的桂小佳说: “今日我清盘了,我从黄金上挣的钱,够还你三分之一的债务。”冯关说。 “是吗?这么快?”桂小佳惊讶地停了手。 “是的,我判断对了,黄金已经创了历史新高,这个涨法几十年罕见。我想, 那另外的三分之二,两年之内我应该也能还清,因为我找到了另一个比较好的方法。” 冯关很肯定地说。 桂小佳听了,情不自禁露出愉快的笑容。 “还有,那天我听赵晓川说,你拿到钱后,想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一个 小型的室内乐团?”冯关问。 “是的。”桂小佳说着点点头,她以及这个城市都太需要音乐了。 “好的,那我支持你,将来我出钱,你办乐团。我记得我原来特别喜欢音乐。” 冯关淡淡地说。 后来,冯关果然说到做到,他稳定地持之以恒地还着债,并且帮助桂小佳成立 了一个小型室内乐团。他自己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指挥一一个生活中的指挥,能 掌管自己的命运,并且能够认知自己存在的意义。桂小佳的乐团一直在城市巡演, 她逐渐变得小有名气,这个城市开始慢慢地接受这个最好的大提琴家。不过最令她 高兴的是,她有了明确的想法与目标,不再盲目地等待,等待别人还债等待别人回 来爱她。 赵晓川则没有那么幸运,作为普通青年,他还是普普通通地活着,金融危机还 在继续,他的生意依然没法做,他还得时不时去参与扮靓城市的活动,一来是排遣 一下寂寞,二来也能随时填补填补肚子。 没事儿的时候,他就和城市哲学家老刁抽烟聊天打发日子,偶尔也跟着卖卖力 气搞两幅现代派绘画挣点儿外快,他后来慢慢远离了桂小佳。因为经过选择,她的 倾向相当明确,她似乎更想和她曾经的债务人生活在一起。不过赵晓川并不遗憾, 相反,他很怀念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他承认那是一段具有单向色彩的感情经历, 他努力为他喜欢的一个人做了些事情,并且有一个很好的结果。这就足够了,投桃 是一种简单的幸福,报李则要随缘。 有时,当他—个人的时候,他会孤独地站在窗口向着城市深处嘹望,城市中那 些复杂的声音不断地飘过来,有飞机声、汽车声、吵闹声、喧哗声、风声、雨声。 他想,这里边一定会有他喜欢的音乐声,在众声嘈杂中,它只代表一个意义,那就 是:再等等吧,生活总会好起来的,那些属于自己的美好的日子总会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