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先发现连长耳朵出了问题的不是传令兵,尽管那时他正在和连长通话,可以 确定,他已经准确无误地把目标的坐标数据传达给连长。然后,他的目光和注意力 都重新集中到眼前的两台步话机上,它们正轮番发出刺耳的铃声,来自前线指挥部 的数据几乎是一拥而上,他不可掉以轻心。 最先发现连长的耳朵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一号炮瞄准手,准确地说是他最先感觉 到这一点。那一天,当连长叫出“坐标”两个字的时候,如往常一样,瞄准手其实 已经基本调整好方位,只需要做一点极其微小的调整,他知道后面的一发炮弹将在 纵轴上向前延伸,呈现层进式翻滚的爆炸。短短几秒钟内,目标会在爆炸中成为平 地。 每次他都是这样提前做好准备的。 因为他是一个有经验的瞄准手。 连长的声音好像在破裂的玻璃中穿梭。早在几天以前,瞄准手就觉得连长的咽 喉里堆放着玻璃,当他挥动着旗子叫“开炮——”的时候,声音是从玻璃的空隙中 挤出来的,挤得非常的艰辛,同时他的身体里也在发生一次爆炸,那些堆放在咽喉 的玻璃更猛烈地破碎,变成了碎片,变成了粉末,变成了火药的气息,弥散在他身 体里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 那天是开战以后的第九天,一号炮瞄准手清楚地记得,也是开战以后第一次激 烈的炮火轰击。在此之前,他们没有真正进入战争,几次时间不长的交锋更像是在 演练。 最初,他们甚至连前线在哪里都不知道。当部队在一片没有边际的荒地上行走 时,他们的方向和目标都是模糊不清的。 那一天,他记不清连长发出多少声“开炮”的命令,也就是说,他已经记不清 连长身体内发生了多少次这样的爆炸,直到后来他感觉到连长的耳朵聋了。 连长的耳朵一定经受不了来自他体内的爆炸和炮弹爆炸时互相对击的冲撞力, 这一点,炮兵们都有相当的经验。 瞄准手的眼睛离开了瞄准仪,他看见连长握着小旗的手停顿在空中,仅仅只是 一秒钟,但在密集的炮火里,这样的停顿显得突兀而漫长。然后,连长的脸上露出 一丝犹疑,他的脸上覆盖着黑色的火药和灰尘,但不能遮盖住这样一丝游走的犹疑, 它们令人担忧地停留在他的眼中,并混合着一股细细的鲜血缓慢流出。 还有一股同样细小的鲜血从连长的耳朵里流出,但瞄准手没有看见。他已经来 不及去看,因为仅仅只是一秒后,连长的小旗挥下来了,那一声穿破玻璃的指令也 发下来了。只是这一次,瞄准手没有感觉到他身体里的爆炸,他好像已经失去了爆 炸的力量,身体里只有奄奄一息的火星。 那是那天他们发出的最后一排炮弹,瞄准手可以断定,连长给出的坐标是他自 己做出的判断,而且没有出错。这样的经验瞄准手也具备,我们说过了,他是一个 有经验的瞄准手。 有时候,在转动瞄准仪的时候,他会随着手指轻微的转动产生幻觉。他的目光 在精微到毫米以下的距离间扩散,于是他看见了灰白的尘土裹挟着灼热的火光,像 海啸时浓烈的波浪,翻滚着向前席卷。 过一会儿,待到一切都平息下来的时候,大地就会留下一些触目惊心的坑,犹 如那些在夜里也会睁大眼睛的黑色墓穴。 那天的炮火攻击很猛烈,指导员的战地日记对此做了记载。 有一个高地被敌军布满了强硬的堡垒,步兵部队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还是久 攻不破。据说堡垒采用的是很原始的方式,但对于不熟知这种方式的部队来说,是 完全新式的。 他们发起过好几次冲锋,但都没有成功。 消息不是从前线指挥部传来的。对于炮兵阵地而言,来自前线指挥部的消息通 常只有两种:命中目标,或者,没有命中目标。 消息是炮团的士兵自己看到的。 那一天,在炮兵阵地旁边一条通往后方的黄土路上,运送伤员的车络绎不绝地 驶过。它们不像是载着人,倒像是载了满满一车高低起伏的呻吟,悲惨的叫声在汽 车离去很长时间之后还在逐渐消散的灰尘中回荡。 这中间肯定有正在死去的人,因为能听到越来越短促的呼吸,或者鲜血在纱布 上缓慢扩散的声音。 总之,在那些超负荷的汽车驶过之后,有一些东西遗留在炮兵阵地,使那一天 的空气充溢着血腥的气味。 整个炮兵团好像有一根重要的神经被刺激得发起抖来,每一门大炮都在灼热的 高温中呼啸,每个人都感觉这猛烈的呼啸会让人随之粉身碎骨,阵地陷入到烈火中。 在一次猛烈的爆炸之后,连长忽然觉得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声极其轻微的 碰撞,响在他的耳朵里,他不明白,世界上有什么东西的碰撞能产生这样的声音, 清脆得可以折断,温婉得可以化掉。后来他想,那应该是某个妇人耳垂上的两枚玉 坠,在她回首与顾盼之际轻轻相撞。 连长不是浪漫的人,他这么想是因为他把手停顿在空中的那一秒钟内,确实想 了一下他的妻子。她在食品公司的屠宰车间上班,总是在凌晨四点钟就起床,穿着 胶质雨靴,罩着厚实的防水围裙,在一间阳光无法到达的房间里长时间地操作。即 使是最干燥的季节,那间屋里都充溢阴冷的潮湿,地上永远都流淌着污水、血水和 泥泞,空气里永远都散发着恶毒的臭味,散发着黑暗。而她,就像活在一个没有尽 头的噩梦里,脸上带着缺乏睡眠的蜡黄,带着冷峻的厌恶表情。她的耳垂跟任何有 光泽的、会叮咚作响的东西无关。 所以,连长关于耳垂的任何记忆都是来源蹊跷的,连长的世界突然清静下来, 清静得令人怀疑;清静的同时还带来了寒冷,在他周围蔓延着的燃烧悄然熄灭,他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热浪开始像冰一样凝结。 连长茫然地向四周望去,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失去声音之后的困顿。 这天夜里,每一个战士都发到一双钢板鞋,这是用来防止跌入陷阱之后受伤的。 丛林里或者荒地上都密布着敌人布下的陷阱,里面插着带剧毒的尖利竹签和铁扦, 摔落的人无疑都要被刺伤,几分钟内,甚至几秒钟内,人的意识就会散失,这是因 为剧毒会引起并发症,很难救治,即便有救也必须高位截肢。 这种在鞋底缝进钢板的胶鞋好像来得迟了些,今天下午的冲锋,步兵部队就严 重受到这种陷阱的干扰。 “跑着跑着就不见人了!”许多年以后,在一家部队疗养院,退休的瞄准手在 牌桌上对他的麻友说,“你根本就不知道哪里可以踩,哪里不能踩,看上去都是一 样的,本来跑得好好的,突然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