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其实当年他并没有看见步兵的冲锋,他和其他炮团的战友一样,只是看见了拉 伤员的军车向后方驶去,他只是这么想而已。当然,对于战争,他是有足够的发言 权的。 瞄准手的心里掠过了那些在他的眼里突然消失了的年轻的身影,虽然只是一瞬 间,但像有一块喑哑的云浮过,遮住了那天原本明媚的阳光,他摸了一张牌,用这 张他正需要的牌驱散了越来越浓的云。 “后来才晓得,冲啥子冲啊,整座山都被挖空了,高地是被陷阱包围着的,要 是没有陷阱,那就一定埋着地雷……碰碰碰,光顾讲了。” 瞄准手恢复了宁静,心绪回到了他历经风雨的年迈躯体,他悠悠地说:“好在 那天我们炮兵很要得,硬是把高地轰得稀巴烂,让步兵退了十公里,要不然,嘿嘿 ……” “要不然啥子?反正我们也不会三缺一,你又不是步兵!”麻友们说。 他们都很高兴他能主动结束这个话题。尽管有时候,对于战争中的死亡,他们 多少都还有些好奇,但现在他们老了,死亡越来越像某天清晨的日出,静静地等候 在漫长黑夜的尽头。所以他们爆发了一连串老年人的笑声取代了这个话题。 没有人知道连长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个事情,连同他耳朵里和眼睛里流出的细 细鲜血,都被忽略了。在炮兵阵地里,这样的情形是正常的,所以忽略也是正常的。 接下来,他们需要片刻的宁静,来修复被狂轰滥炸的耳朵和神经。 炮兵阵地陷入到死一般的沉寂中,浓烈的硝烟正在缓慢地消散,在这缓慢扩散 的烟雾中,忽然传来连长的声音: “离开这里!危险!” 那些耳朵里还在狂响着炮火声的战士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因为它太大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人在询问。 在掩体里写战地日记的指导员也被这声嘶力竭的叫喊唬得一怔。他停下笔,探 起身来向外望去,透过逐渐变淡的烟雾,他看见连长奔跑的背影,远处站着几个误 入阵地的山民,连长边跑边挥舞手臂让他们离开。 瞄准手想连长是真的聋了,只有真正的聋子才会在寂静的时候用尽全力去讲话。 对了,连长其实是副连长,因为他姓付,正连长就对全连战士说,大家以后就 不要喊他付副连长了,这样喊,他猴年马月才当得上连长啊?于是后来,大家就只 喊他连长了。 关于那一天的战役,指导员的日记做了记载。那是进入战争以后的第九天,也 是炮兵阵地第一次剧烈的炮火轰击,让所有人都惊心动魄。在那篇日记里,详细地 记有那一天的天气、负责人、战况以及战士们的表现,然后,指导员还提到炮火轰 击结束后阵地陷入到死一般的寂静中。 在那篇日记里我们可以发现指导员是一个非常爱好文艺的人,接下来的文字极 其优美。阵地陷入到死一般的寂静中,他说硝烟像清晨的薄雾在周边的树木丛林间 缭绕,慢慢被风吹淡,可以看清楚周围的山和树,还有远处红彤彤的落日。 假如不是在战场,这样的文字会被认为是一篇文辞华丽的游记。 “几个老百姓突然出现在阵地上,他们是出来干活的,不知道为什么迷了路。 他们站在那里非常危险,连长叫他们迅速离开。” 关于这几个突然出现的老百姓,这是唯一的记载,当时没有引起他们怀疑,因 为炮兵阵营的周围时常出没这样的山民。炮火一停息,即使留在大地上的热浪都还 没有消散,他们就会陆陆续续地出来,在残留着零星火星的树林里,在留有弹壳和 钢铁碎片的土地里,砍柴,打猎,拾蘑菇,收取包谷。 这种时候他们会让人觉得,战争对于某些人来说远没有地里剩下的包谷重要, 哪怕那些包谷长得错落稀疏,豁着难看的嘴,发育不良的籽粒就像虫蛀的牙。 是连长最先看到那几个山民。他们穿戴当地人的服饰,有着当地人的肤色和表 情,出现在阵地上使他们有点害怕也有点愧疚,看得出来他们只想尽快离开。但是 假如不是连长最先发现他们并朝着他们跑去,事情也许不是那样的结局,这是许多 人后来的说法,当然这样的说法只能被当做马后炮。起码他们说话的口音会暴露身 份,至少会引起怀疑,只可惜,在那时,连长是唯一向他们跑去的人。 “离开这里,危险!”他的声音大得惊人,像是没有从激烈的战火中回过神来。 他们中的某一个人为他们之所以站在这里做了一点很无力的申辩。当然,连长 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也为了为他们指出退出阵地的路,他朝 他们跑去。 很多人看到了连长朝他们跑去时的背影,包括指导员。但大部分人不再关注这 件事情,因为这不算是个新情况。 跑近了,连长才发现那个试图解释点什么的是个女子,她单薄得就像一个孩子, 叫人难以分辨性别,能暴露她的只有耳垂上悬挂着的一对玉坠,或许还有她被浓密 睫毛覆盖着的黑眼睛。但连长当时根本无法注意她的眼睛,因为他的目光被那一对 玉坠截住了,那是一块碧绿的玉,拥有两粒水滴状的珠子,错落着轻轻碰撞,像要 从一片巨大的叶子上滚落下来。 那时候连长的耳朵里还响着细微的碰撞声,清脆得可以折断,温婉得可以化掉。 在此之前,这种声音出现在他的耳朵里让他觉得蹊跷,但现在,他的眼前突然出现 这样一对玉坠,炮弹发射时的巨响刚刚结束,大地好不容易停止发抖,在四处弥散 的浓烈的火药味中,它们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这像是某种机缘巧合,连长本来一直在努力控制他的耳鸣,这样的声音让人发 狂,但现在,他的努力显得无济于事。 “离开这里!”他只能再次重复。 戴玉坠的女子在连长朝他们跑来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 他们不再开口说话,顺从地沿着连长指出的道路,离开了阵地,很快就消失在密密 的树林中。 对于炮火停息以后的耳鸣,炮兵们有千奇百怪的感受,细小的蚕啃食桑叶,水 滴落在光滑的青石上,风吹过干瘪的树叶,闹钟在深夜里行走,诸如此类的声音会 将静谧无限地扩大。而大部分的士兵会听到炮火的轰响,从远处翻滚向前,又翻滚 着离去。由于老是听到炮火的轰响,他们的脑神经严重地衰弱,尤其在寂静的时候。 所以,当一发炮弹真的穿过硝烟落在阵地前方的时候,那些总是听到炮火轰响的士 兵都以为这只是一次耳鸣,发生在他们的幻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