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是第二次激烈的炮火攻击之后,也就是战斗进行到第十一天之后发生的事情, 距离第一次激战不过短短的两天,指导员的战地日记依然做了详细的记录。 那一天,猛烈的发射刚刚结束,士兵们退离炙热的炮车还不到半分钟,敌军的 一发炮弹就呼啸着降临了。 但是直到第二发炮弹降临,火光裹挟在浓黑的硝烟里,像一朵盛开的红云,在 彼此的瞳仁里越来越饱满地绽放,士兵们才突然意识到:阵地正在遭受敌方的炮火 袭击。 这是始料未及的,阵地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很快,前线指挥部下达了转移阵地 的命令。 这是一次毫无准备的大转移,所有牵引型大奔只能停留在阵地以外等候,被轰 炸过的土地留下巨大的坑洞阻碍了机车的行驶,士兵们必须用人力完成这场突如其 来的大转移。 瞄准手突然感觉到一种漫无边际的重量,超出他体能千万倍的重量落到了他的 身上,落到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上,他的肺,他的心脏,他的胃,他的血管,同 时发出了轻微的吼叫。 瞄准手同时还闻到了皮肉焦煳的味道。他们当中一定有一个粗心大意的人来不 及脱去衣服,垫在散发出灼热温度的炮架上。发射过炮弹的炮架,温度高得惊人, 瞄准手曾经幻想过用它来烤一块涂着花椒油的牛肉,他一直这么想。 他不知道是谁的手,接触着这可以用来烤牛肉的钢管。 一号炮的一侧轮子陷入到一个巨大的弹坑里,它严重地歪斜着,高傲的炮管不 再指向天空,它像一头庞大的犀牛,或是一头大象,掉进猎人的陷阱,越挣扎就越 衰弱。 全团有好几门大炮都在仓促的转移中翻进坑洞,几乎所有的士兵都赤裸着上身, 衣服全被垫在大炮上,一层又一层,用来隔绝钢铁的高温。 敌方虽然没有采用层进式的攻击,但依然可以感觉到灼热的气浪越来越近。 如果他们使用的是同一种炮型,具有同样的射程和速度,如果他们中也有这样 的瞄准手,在命令下来之前就能调试好仪器,并且能估算出下一排炮弹的大体位置, 瞄准手想,这样的大转移根本来不及进行。 他想他会在某个地方,和他的大炮一起,随着一声巨响飞上空中,他身体的碎 片会和钢铁的碎片一起,缓缓下坠,在这个过程中,他不能确定他的心是否还能和 他同在。 哪怕再坚持一秒钟,瞄准手觉得他的内脏就要破裂了,他的眼睛里流进黏稠的 液体,不知道是汗还是血,它们阻挡了他的视线,能看到的景物,都在不真实的摇 晃中剧烈地颠簸。 连长跳下来了,连长在瞄准手就要放弃的时候稳稳地站在他的身边,他和大家 一样赤裸着上身,手里拿着衣服,他分担了瞄准手的一部分重量。瞄准手的视线不 再摇晃,他看见那些青色的血管,在连长的额头上、脖颈上、手臂上凸露出来,他 感觉到它们的愤怒和不安,他让自己的力量和这些正在挣扎的血管一起膨胀,一起 呐喊,一起发生血沫飞溅的爆炸。终于,大炮被推出弹坑,那个骇人的坑洞,在瞄 准手回头看它的时候,犹如地狱的眼睛,不甘地与他对视。 那一天,虽然阵地最终没有成为核心轰炸区,敌方的炮火攻击擦肩而过,但还 是有许多门大炮来不及撤离,留在硝烟弥散的阵地。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转移让瞄准手和他的战友们侧身让过死神,非但如此,它还 掩盖了连长的耳朵,虽然直到最后,瞄准手也没有明白,连长为什么要对他受伤的 耳朵加以如此执著的掩盖。 那一天作战的时候,指挥口令是由正连长发出的。连长说他的嗓子坏了,发不 出声音,但瞄准手知道,他坏的并不是嗓子。 阵地为什么会暴露? 每个连队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这个事情,一个临时的特务调查组迅速地组建起来, 深刻的反省与检查将会成为接下来最重要的工作。 失去听力的连长变得尤为敏感,在别人的怀疑还没有降临之前他就已经感觉到 它们,他越是试图证明点什么,就越显得力不从心,唯一的结果就是让他的言行和 情绪都变得更加古怪。 有时候他能准确无误地回答对他的质疑,反应快捷,回答精准到无懈可击;有 时候对一切的提问他都保持令人尴尬的沉默,像是在最大限度地忍耐;有时候他答 非所问,倒更像是一种逆反情绪使然。 更多的时候,他会惊奇地看着对方的嘴唇。他的惊奇会让说话的人感到不安, 忍不住想去摸自己的嘴,因为在他的眼睛里,语言就是些看得见的小动物,说不定 这会儿正在嘴角边轻快地跳舞。 瞄准手担忧地注视着这一切,他自己也被叫去询问过,同样的问题,他会想象 连长会怎样回答。他的耳朵聋了,别人会以为他在装。 怀疑的焦点在于那个分辨不出性别的女子——从连长口中大家知道这一点,还 有和她在一起的两个山民,为什么给他们指路的是连长而不是别人,他们之间有过 什么样的对话,争论一直围绕着这个问题。 我问他们是什么人。 她说我们是山下的农民,山里有我们的包谷地。 我让他们离开,这里危险。 她说我们知道危险,但不知道怎么走,路被炸坏了。 我说平直向西走,树林里有小路。 她说好,我们马上走。 我就立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