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连长编造了这段对话,说的次数多了,他自己也忘了当时的情况。如果说还记 得点什么的话,那就是那个女子耳垂上的玉坠,当时它们正轻轻相撞,发出奇异的 声音,和发生在连长耳朵里的声音相互应和。 这样的应和让连长觉得耳朵里的声音不再来源蹊跷,他拥有了暂时的平静。 也许他还隐约记得那个女子眼里的惊恐,但它稍纵即逝,没有给他留下更多的 印象。 许多年过去以后,连长坐在一棵高大的楸木树下,等待那一年的夏天随着坠落 的楸木花一起结束的时候,他的耳朵里依然有规律地响着两枚玉珠相撞的声音。 其实他是希望它们停止相撞的,为此一直等待了很多年,他已经遗忘了来自自 然的很多声音,比如打雷,比如鸟鸣,比如花开,如果他要想听到它们,就必须进 入梦境。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同时还遗忘了寂静,尽管他所剩的时间已经 不多,但还是满心希望在这不多的时间里,在他保持着清醒的时候,世界是寂静的。 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连长出卖了阵地,但是怀疑伤害了他。 连长的行为显得更加怪异,他长时间地默不作声,或者在夜里起来,穿着钢板 鞋,在阵地周围行走,好几次他惊动了值夜岗的哨兵。 “连长,连长!”他们低声叫他,但他毫无知觉。 指导员认为这是压力太大导致的,他看得到这样下去的危险性,所以在有足够 的证据让事件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许再说三道四,他下达了严峻的封口令。 指挥部一直没有下达任何命令,新阵地在平静中度过了为数不多的几天。 “这样下去,再过两天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瞄准手对连长说。为了让他听 见,他的声音就像在吼叫。 他真的很想家,也想部队的营地,想他刚刚在营房后面种下的葡萄,想周六晚 上篮球场上的露天电影。那时候他痛恨坐在队伍后面的部队家属们,在电影开始之 前,她们发出足以掩盖一切的喧嚣,孩子们蹿来蹿去,在人群中打闹,直到电影开 演,她们的注意力得到吸引,这样混乱的场面才会结束。但此刻,在寂静的炮兵阵 地,在显得有些漫长的等待中,他却加倍地怀念那电影开演前无比混乱的场景。他 还怀念大片的绿油油的菜地,怀念清晨的起床号,怀念独自站岗的宁静时间,他惊 讶地发现,只有那些曾经无比痛恨的,才能在这种时候进入到他的怀念中来。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让她还我清白。”连长这样回答瞄准手。 那个有雾的清晨,他的话是灰白的,他说话时候的表情也是灰白的,他整个人 就像雾一样游走在阵地上。 “不是,连长。”瞄准手急于解释。 “我是说,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话题,有可能动摇军心,还有可能制造不必要的麻 烦,于是,他的声音像那些弥散的雾,低低地急于离开。 “怎么可能,战斗才刚刚开始,世界上有这么短的战争吗?”连长接下来用一 个粗俗的玩笑嘲笑瞄准手,并很快离开了他。 瞄准手受到震动,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许真相不是他感觉的那样,一切的 感觉都是不可靠的。 连长真的开始了寻找,尽管在别人看来,这样的寻找艰难且不切实际。 连长唯一能利用的机会是外出巡逻的时候,其余时间,他和所有人一样不能离 开阵地,于是,他所带领的分队是走得最远、也是巡逻最仔细的分队。他们穿过荒 地,在丛林中行走,穿过浓厚的雾障,小心翼翼地绕过积水的沼泽地,他们细心地 盘问遇到的每一个山民,有时候一条猎狗跑过或是一只山鸡扑腾翅膀都会引起他们 的猜疑。 每一回收队,连长都会把不甘心的目光放置在望远镜里,渴望它们能到达更远 的地方,最好能穿越丛林,翻过悬挂着白云的山峦,来到某个人口密集的小镇,在 那里,它们会细细搜寻一个戴绿色玉坠的女子,她说不定就站在某个屋檐下,或者 水井边,等待着与他的目光相遇。 对此连长深信不疑。 这样地持续了几天,其间只有一次接到命令,所发的炮弹不过寥寥数发,就像 只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提醒,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 指导员的战地日记无可记载,大部分内容他用来描述周围的景致和自己的心情。 由于无事可做,他们加大了阵地巡逻的力度,只不过每一回出门,瞄准手都会 接受一次私下的交代: “跟紧连长,不要让他单独行动。” 这句话有时候是指导员跟他说,有时候是正连长跟他说,不管是谁来说,这句 话都会让人变得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