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后来的一天,准备战斗的命令是在黎明时分就传达到了的,但开炮的命令却迟 迟不下,整个炮兵阵营都处在高度紧张的待命状态。 一直到中午时分,天边出现一块绯红的云霞,突然就变成乌黑的云,气势汹汹 地朝着阵地方向移动,整个世界暗淡下来,就像夜晚突然降临,那些还来不及消失 的光,惶恐地收缩着身子,呈现骇人的玫瑰色艰难地从乌云的边缘透射出来。 十多里外的前线指挥部却晴朗依旧,他们在这时候发出了炮轰敌军某高地的命 令。 这回发布命令的是正连长本人,连长始终无法集中的注意力让大家担忧,此时 他在连部指挥所里负责全盘协调与监管,这原本是正连长的工作。 连长的注意力受到关注,而他的耳朵再次被忽略,我们说过了,在炮兵阵营里, 忽略是正常的。 乌云越压越低,沉闷的雷像是来自大山的深处,打着滚,慢慢地升到空中,在 阵地上空爆炸。 正连长抬头看天,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闪电和雷同时炸响,把天拉开了一道口 子。他把开炮的命令紧紧咬在牙齿里,这两个字一出口,后果不是他能控制的。 没有人知道,此时身处犹豫中的正连长是否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想拖延一点时 间,至少等雷电稍弱一些。 但是传令兵很快带回了前线指挥部的命令,同时也带来了指挥部的语气和情绪, 他的声音在雷电中颤颤巍巍: 连长,快开炮,前线要求支援,指挥部问为什么不开炮。 指挥部再次命令,必须马上开炮! 可以想象,一场艰苦的厮杀正在进行,前线需要炮兵的支援。 连长的那一声“不——”和正连长“开炮”的命令几乎是同时响起的,稍后一 点还紧跟着指导员的一声“卧倒”,时间只发生在零点零一秒之内。可以确定,在 事情发生之时,他们都做出了相应的反应。 连长本来想说“不要开炮”,但后面的话已然失去了意义。 一发炮弹在很近的地方与闪电相遇,引发了爆炸,连长目睹了它们的相遇。 那时候,他一直密切地注意着天气,他看见有一发炮弹刚刚离开炮管就遇见了 闪电,它来不及升上更高的天空就发出了强烈的光,紧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但连长能看到的只是光,他相信自己一定在这强烈的光下眨过眼,因为他不知道弹 片是怎样从天而降,击中正连长的,但他知道,当这种炮弹在地面爆炸的时候,弹 片就像放射的蘑菇往四面飞溅,如果在空中爆炸,方向会发生改变,卧倒解决不了 任何问题。 总之,正连长的头被弹片击中,另一块弹片穿过了他的肋骨,但他还活着,他 倒下的时候看见连长朝他跑来,边跑边叫喊什么,可惜他什么都听不到,他的耳朵 上还罩着通讯耳机,剧痛分散了声音。 正连长仰面倒下时,看见的是天空中另一个炸开的响雷。 传令兵发着呆,对着一道接一道下发的命令,没有任何回应,直到指导员在他 的耳边大吼“接命令——”他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传令兵很快发现连队的通讯 系统中断了,也就是说,指挥部的命令收到后,他没有办法把计算兵计算出的坐标 数据传达给发命令的人。 这时候连长已经站在刚才正连长站的位置,那里遗留着一摊鲜血,正连长戴过 的耳机凌乱地躺在鲜血里,悄无声息。连长从地上拾起耳机,但他没有戴上,他挥 舞着双手朝指挥所大声喊叫:让我看见坐标数据。 连长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指导员和传令兵的眼睛里,但他们听不见他的叫喊。 “他说什么?”指导员大声地询问旁边的人,电闪雷鸣和其他连队发炮的声音 掩盖了一切。 一个年轻的计算兵突然站起来,他说他听见连长说让他看见数据,指导员还没 说出快去,这个反应灵敏的计算兵已经揣着写有数据结果的纸条冲出指挥所,向连 长跑去。 连长拿到了数据,他的眼睛让他平静得一如秋阳下的麦田,他的耳朵里还响着 我们熟悉的声音,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影响到他。 “听我命令—一”连长的身体再次发生爆炸,在他咽喉处堆放着的玻璃划破了 他的声音,使得他喊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 连长的专注发挥到极致,在报出坐标数据后,他仰视着天,跟闪电毫无畏惧地 对视,片刻之后,终于响起他“开炮”的命令,炮弹在电闪雷鸣的间隙发射,准确 无误地击中目标。 “击中目标!” “击中目标!” “好的!” 传令兵听到了前线指挥部发回的消息。 大雨倾盆,瞄准仪的指针变得模糊不清,瞄准手在努力捕捉连长的声音,凭借 感觉做到百分之百准确。尽管此时他又一次感受到身体里的躁动不安,那些器官在 看到正连长被击中的那一刻就疯狂地活跃起来,愤怒地冲撞他的身体,想来到外面, 做点什么。此刻,他必须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保持着对这个并不伟岸的人,这个在 身体里堆放着玻璃的人,绝对的信任。 他想非但他自己如此,发射手、填弹手、通信兵、计算兵以及其他所有的士兵 都必将如此。 你没有权利选择把信任交给谁。 战争,就是这样的。 “开炮——” “开炮——” “开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