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连长让自己发生一次又一次的爆炸,好像他的周围布满了他的仇敌,那些看不 见的空气是他的仇敌,那场突然降临的雨是他的仇敌,他的耳朵也是他的仇敌。正 连长的鲜血还在他的脚下,混合着雨水,四处流溢。 雨太大,通信班放弃了对通讯系统的修复,防水系统启动,炮弹在风雨中呼啸, 通信班的战士替换了传递信号的计算兵,他们在风雨中奔跑,临时的指挥所暴露在 了风雨中,在指导员被雨水浸湿的眼睛里,那些劈开稠密的雨点前行的身影,和闪 电没有区别,和吹乱了雨的风也没有区别。 骤雨很快过去,这场蔚为壮观的激战却从傍晚—直持续到深夜,出现在指导员 的日记里只有寥寥数行。这个亲历炮火的人终于感受到文字的空泛,用六个圆点省 略了所有刻骨的回忆。 在某个短暂而沉闷的梦魇里,连长能看到那一天的景象,来不及升上更高的天 空就跟闪电相撞的炮弹,会让他的梦魇结束在一团裹挟着火光的赤红云雾中。他能 听到爆炸的声音,雷鸣的声音,还有红云像一朵蘑菇向外扩散的声音,只有在这样 的梦里,他的耳朵才没有欺骗。 但这样的梦总是很短。 连队受到嘉奖。重伤的正连长连同其他几个受伤的士兵被转移到后方医院接受 治疗,连长代理正连长的职务,瞄准手升任班长,并在阵地火线入党。炮兵阵地将 往前线方向推进十公里。 那个戴绿色玉坠的女子遭到遗忘,发生在她和连长之间一度被猜疑的对话,同 样也被遗忘。 连长带领巡逻小分队穿过一片密集的树林,炮兵阵营要向前线推进十公里,各 个连队都派出侦察分队勘探路线,几天前的暴雨冲洗了硝烟和火药的气息,它们曾 经沉积在树叶上,弥散在空气里,夹杂在小鸟的呜叫中,现在,它们随着雨水汇集 成的小溪流散了。 每个人的心情都因此而变得愉悦。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连长知道他们的愉悦,因为他的心也是轻的,如同这个明 快的清晨。 昨夜的梦,连长看见了自己在屠宰车间上班的妻子,其实他很少梦见她,甚至 很少想到她,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她缺少笑容的缘故,是的,她缺少笑容,也缺 少眼泪,她的肤色和她的心情一样黯淡,就算是最明媚的天气也无法为她的黯淡增 添光线,假如她在梦里出现,那只会让这个梦更加沉闷和冗长。 那一天,连长对她说,过两个月我就要上战场了。 她在做饭,锅里的油遇到水正在噼里啪啦地响,她说听说了。 连长说这回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她说没有关系,反正你平时也不在家。 连长的心里很堵,他想是不是太冷落她了,让她变成这样。 他把家里打扫了一遍,有许多该男人做的体力活,她已经做了,家里是满的, 好像没有他的空隙,他在打扫房间的时候就感受到这一点。 夜幕降临,连长要归队了,从家到部队驻地有二十公里的车程,现在他能赶上 的,只有最后一班车。连长在渐渐浓郁起来的夜色中匆匆行走,他感觉到身后有人 跟着,浅浅的脚步声是他熟悉的。他想控制着自己不回头,但最后他控制不住了, 同时控制不住的还有一滴悄然流下的泪。连长抹去泪才回头,他看见了她黯淡的脸, 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 她一言不发,跟了很长时间,一直到车站,到了非得说点什么来结束这段漫长 的路程时,她说那我回去了,明天要早起上班。 连长的心在这段无声的路程中翻滚得几近失去知觉,这时候才突然清醒过来, 好好好,他忙不迭地说好,说了好多个好,连他自己都觉得说多了。 早点回去休息,他本来还想说一句“保重身体”的,但说不出来了。 班车很快驶离,连长来不及看清楚夜色中她的背影。 现在,这个梦为他延续了那一天的情景。他看见她在春日的某个夜晚中行走, 油腻的头发,黯淡的表情,使她看上去显得臃肿的不合身衣服,是他曾经熟悉的, 但她的耳朵上多了一副叮咚作响的绿色玉坠,它们改变了她,她的笑容是他认不出 来的。 除此之外,连长还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吃惊地发现耳朵在梦里会发生改变。 那天清晨,带领巡逻小分队穿过一片树林的时候,连长有着和年轻士兵们一样 的轻快心情,他不能确定,这是否源于昨夜的那个梦。 树林变得非常密集,小分队在一个岔道口停止了行进,他们面前出现了两条路, 通向不同的方向,不能断定这两条路能否在终点会合,他们手中的地图无法提供准 确的信息。 “现在我们必须兵分两路。”连长对瞄准手说。 连长,你带领四名兄弟,其余两名跟我,如果两条路不能会合,我们三小时后 返回原地。 连长不再反问别人,在他意识到发问只会给他增添麻烦的时候,他的讲话方式 就发生了改变。他不需要你的回答,如果你一定要给他的话,他会用专注的目光来 听取。 瞄准手本来想说点什么,但他把它们咽回去了。 于是瞄准手挺直身体说是。对于命令,他的身体总是先于思想做出反应。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瞄准手开始质疑自己的身体,要是他的身体做了其他的 反应,是否还有其他的结局等待在这两条小路的尽头。无论是任何一种结局,瞄准 手认为都比他即将看到的景象要好得多。 一小时四十分钟以后,瞄准手和他带领的士兵同时认定他们正在行走的这条小 路通往丛林深处,也就是说距离炮车通过的大道更远,他们决定原路返回在计划的 时间内与连长会合。 枪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在他们刚刚做出返回的决定的时候。来自丛林的另 一个方向。在这个只有鹧鸪和年幼的斑鸠在呜叫的早晨,枪声显得格外尖利和萧索, 呼啸着的余音震落了一只松鼠,它连滚带爬地从树梢的顶端向下逃窜,还没有到地 上就又蹿上另一棵树丛,牙齿咯咯作响。 瞄准手的身体再一次先于他的思想做出反应,他们一起朝着枪响的方向飞奔而 去,在此之前,他们只来得及仓促地对望一眼。实际上,通往枪响的方向没有一条 可以行走的路,他们在密集的树丛间穿越,跨过一些低矮的灌木丛,钢板鞋在柔软 的腐质土上留下半天不能愈合的脚印。 有一瞬间他们失去了方向,刚才枪响过的地方变得依稀难辨,他们只好停下来 努力地回忆和辨认,而这时,好像是在给他们引路,又传来一声枪响,虽然只有一 声,虽然还是响在遥远的地方,但听上去就像是—个不容置疑的催促。 片刻之后,他们赶到枪响的地方。那里笼罩着森林的寂静,受过惊吓的树叶在 枝头停滞不动:一只被惊醒的猫头鹰停留在树枝的高处,蜷缩着身子,警觉地睁大 它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下面这群忙碌的人们。 他们四处寻找,很快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连长,还有连长身边一个完全赤裸 的女性身体,也许他们先看见的是她,显然她已经死去,但她的身体还活着,每一 寸肌肤都还有鲜艳的力量,散发着叫人心惊肉跳的气息。 这样的局面是这些没有经验的年轻士兵所不能掌控的,瞄准手清楚地记得,在 急剧的奔跑之后空白突然占据了他的大脑,也许奔跑只是一个本能的反应,但他确 信在奔跑中,哪怕是最急速的时候,他都没有丧失思考,只是当平生第一次面对一 个女性的身体时,空白才突然降临的。 后来,当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固执地占据了他记忆中一个重要 的领地时,瞄准手不能肯定,自己的选择是否跟那时的空白有关。 在他最有可能选择婚姻的时候,他选择了孤独。 其实他选择了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