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后来的很多时间里,瞄准手学会了面对所有的猜测和非议,也学会了忍受孤 独,他丧失了一切倾诉的欲望,每当一个人度过冬日寒冷的夜晚,他的脑海中就会 浮现出许多年以前的这一幕。 这时候,假如不是另一支巡逻队伍及时赶到,瞄准手不知道如何结束与这个场 面的僵硬对峙。 他们是其他连队派出的巡逻兵,由一个有经验的指导员带队,他所做的第一件 事情是蹲下来检查连长的伤口,由于连长是脸朝下趴在地上的,必须把他翻过来, 于是他们发现连长的身体还有温度,他的胸口中了枪,但心脏还在跳动。 然后他们还发现连长手里握着那个死去女子的裤子,这个发现并不惊人,只是 让人无语,这个看上去一目了然的场面阻止了一切猜测,让事情变得毋庸置疑。 指导员立即下令制作一副简易的担架,在担架做好之前,他砍下巨大的树枝, 用浓密的树叶覆盖了那个触目惊心的身体。 接下来,他们对周围进行了仔细的勘察,在稍远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两名已经 牺牲的战士,还有两个被击毙的男性山民,除了一把粗制的枪以外,他们的身份得 不到证实。 “仔细察看现场,做好记录,我们的所见关乎你们连长的未来——不管他死没 死。”指导员严肃地说。 “是!”瞄准手的回答让他自己听见一声来自胸腔又在喉咙里翻滚的哽咽。 他们再次回到现场,这一回,他们发现有一条模糊的血路,在连长躺过的地方, 沿着血路认真寻找,可以找到一棵树,在那里有连长坐过的痕迹。 更大的疑团在那棵树的附近,有一个不大的陷阱,有人曾跌落其间,陷阱被破 坏,情况变得难以捉摸,如果连长不能醒来,这个事件的真相,也许将被巨大的树 枝永远地覆盖在密林深处。 离去之时,瞄准手尽量控制了自己的眼睛,那片巨大的树枝,它应该回到树上, 继续着饱胀汁液的生长,就算枯萎和腐烂,也应该在树上。现在它覆盖着一个难以 启齿的秘密。它的每一片树叶都是干净的,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干净,如同就要滴 下绿色的水珠,可惜这样的干净,只会让它所覆盖的那个躯体,散发出更加诡异的 气息。 连长彻底醒来是在三个月之后,他错过了那场战争,时间到了另一个季节的末 尾,他能看到裹挟着尘土与枯叶的风在窗前驻留。 当然,这期间他也曾经醒过来几次,有两次是在夜里。 他记得有一次他甚至走到了门口,把门推开,因为他听到了门外有震耳欲聋的 炮火声,门外就是他熟悉的炮兵阵地,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他看见自己在红色的 光线中行走,身上交替着出现明亮和黑暗的影子。 但连长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躺在床上,胸前有一个巨大的缝合的伤口。 他记得有一颗子弹曾经穿过他的心脏,把他的心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遗落 在丛林的深处。 现在,他只能感觉一半的心跳。 连长尽可能详尽地描述了这剩下一半的心跳,很多人听到了他的描述,听得最 多的是部队医院的医护人员,他没有病友,鉴于他的特殊情况,一直是独住一室, 受到特殊的监管。 他的记忆始终开始于他在担架上醒过来,慢慢地醒过来,他先看见在树的顶端, 一朵白云紧紧地尾随着他的目光。然后他看见两旁的树木,像是都在急匆匆地赶路, 朝着与他们的行走相反的方向,树木的空隙处透出无数白亮的耀眼的光,交替着晃 动,使他有一种飘浮在半空中的感觉。 接下来他突然想起他的心,只剩下一半,一颗子弹将它一分为二,其中的一半 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留在丛林的某个角落。 返回去返回去,他开口说话,但他的嘴里只能发出一连串谁也无法听懂的怪异 声音。 这个短短的情节被他无数次重复,每一回都在增添新的内容,就像从一棵树的 根部长出粗壮的枝条,很快就会变成一棵新的大树,原来的那些枝条,已经枯死。 至于说在此之前发生过的事情,连长会用他的耳朵告诉你——那是一片空旷的 空白。 他看着问话的人,眼神安静而有所期待,仿佛你也能听到他耳朵里的响声,你 和他一样,适应了这种声音的陪伴。假如在一个短暂的梦魇里他能听到来自这个世 界的真实声响,连长会急于醒来寻找耳朵,直到他能确定那些轻微的碰撞重现。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着,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他认为这个世界应该是寂静的。 那已是许多年之后。 于是所有的问话都在连长安静而有所期待的眼神中终止,再也无法进行。连长 在努力地回忆,需要他回答的问题都写在纸上,他能看懂它们,但回答不了它们, 在许多问题的下面,他只能写上不知道。最后他被要求写一个情况说明。 这是一份相当详尽的情况说明,花费了很多纸张,但这上面没有他们需要的结 果,写到和瞄准手兵分两路以后,连长花费好几个夜晚来回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却一无所获,最后,他只好从躺在担架上开始接着往下写。 他的一部分神经遭受破坏,医生说,不但影响了听力,还影响到某些回忆,那 部分神经掌控的思维将永远是空白。 医生尽可能精准的结论让部队领导面面相觑,这意味着真相将无从知晓,这个 事件的处理也将难以进行。指导员的手里还拿着那份详尽的情况说明,他一直想对 别人倾诉,原来纸的分量是让人无法承受的。 连长终于能和他的妻子团聚,那时候他已经是完全没有身份的人,经历了漫长 的治疗、询问和等待,始终如一的安静与沉默,他,连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精神 包袱,他的存在,让这场已经结束的战争变得无休无止。争论每天都在进行,战争 遗留下来的疼痛,不得不因为这样的争论而扩散。 这件头疼的事情到了必须结束的时候,这个沉重的精神包袱必须被解开,里面 的任何一个物件都必须被清理,被遗弃,最好被遗忘。 于是,到了那个冬天的尽头,连长出现在他妻子工作的屠宰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