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选择这样一个时间离开部队是有道理的,那时候星星还没有西坠,通往车站 的小路还没有扬起灰尘,除了站岗的哨兵整个部队都停留在浓烈的梦中。 路过停放大炮的营房时,连长停了一会儿,在稀薄的星光下,每一门大炮都泛 着黑森森的光,炮口停在一溜线上,朝着天空,保持着整装待发的阵容。 他回到了几个月前部队就要出发开往前线的那一天,他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 的日子,空气里有能感觉到的温暖。坐在高大的牵引型大奔中,他的视野是广阔的, 可以到达田野与远山交接的边缘,到达天的边缘。 那条黄土路上,炮车的行进不紧不慢,在飞扬的尘土中,队伍首尾都没有尽头。 那一刻连长的心是完整的,前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是山地,也许是戈壁,也 许是草原。战争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就算朝着它们行进,他的心也还是完整的。 现在,在稀薄的星光下,连长看到的大炮们,已是从战场归来,受过战火的洗 礼,在他的眼里,就如那些长大的年轻士兵,而他的心,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连长不能在那里停留太长时间,哨兵已经向他行过礼,他目光疑惑但严谨地沉 默着。连长没有在那里继续停留的理由,他能做的是让那些排列在他的视线以外、 在夜的边缘模糊不清的大炮,消失在他的身后。 见到他的妻子时,连长耳朵里的碰撞发生得异常猛烈,他确定整个世界都处在 这种声音中。 在一盏只会延长黑暗的灯光下,在几个难以辨认性别的人中间,连长找到自己 的妻子。她在一个案板上熟练地操作,和别人一样,围着巨大的防水围裙,穿着雨 靴;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她脸色蜡黄,表情严峻,像是所有的生活都让她厌倦。 案板上白花花的板油、猩红的内脏、流动的大肠在她的手中得到梳理。污水从 她的鞋底流过,流到连长站立的地方,使他也站立在血污与恶臭之上。 顺着流淌的污水,她终于看到了他。 在此之前,她曾经到部队驻地寻找过他,因为战争结束了,消息是确切的。部 队领导一致认为她有权利知道暂时不能与丈夫团聚的理由,于是在一间逼仄的办公 室里,她听瞄准手讲述了当时所见的全部情况。 对于瞄准手来说,在他无数次的讲述中这是最艰难的一次。 当他走进办公室,一眼看见靠墙的地方端坐着一个令人不安的女人时,艰难就 开始了。 她的不洁净,她的怀疑,她的焦躁和漠不关心,偶尔的厌恶,都会使他带上情 绪,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老是试图证明点什么。有好几次,负责处理此案的参 谋长不得不提醒他回到主题。 “不要说得太远,拣最重要的说。”他用手指点着桌子,发出一种警告的咚咚 声。 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拿着那一沓连长写的情况说明,由于多次的翻阅,那些纸张 都要碎了。 在参谋长的眼神下,瞄准手的讲述变得更加混乱,但他没有忘记重申一个观点, 他认为连长遭到了陷害,这一点他一直都在坚持。 尽管混乱,连长的妻子还是听懂了所有的内容,她的脸色因此而变得更加黯淡, 身后那面灰色的墙,因为漏过雨而长着各种形状的霉斑,那时在瞄准手的眼里,都 比那个女人鲜亮而生动。 “他不会做那种事情。”最后她对参谋长说。 “我们都希望如此,但一切要等他醒过来之后才能下结论。”参谋长很高兴她 能开口说话。 在此之前她一直一言不发,她的沉默让他不安,因为不知道她的内心在想些什 么。 后来在处理事件的时候,参谋长发现连长比他的妻子还要沉默。他们仿佛在私 下里有一种约定,对于解释不了的事情,沉默是最好的应对。 他们彼此相像的沉默令参谋长异常愤怒。 连长的妻子被允许隔着玻璃窗探望他,她匆匆的目光横空掠过,来不及落在他 静止不动的躯体上,然后就转身离去了。她在这么做的时候,就像在走过场。 连长的眼睛在他妻子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睁开过一次,就是在那天夜里,他听 到激烈的战斗之声,就响在病房的门外。那块小小的玻璃,映红了炮弹爆炸之后的 火光。 瞄准手尽量不去想连长的未来,如同他尽量遗忘在一片树枝下蜷缩着腐朽的躯 体,这种绝望的努力贯穿了他孑然的一生。如果她的身体在翠绿的叶子下悄然融化, 变成水,变成泥,渗到土地的深处,她的眼睛,瞄准手不能确定,是否还会朝着天 空,或许是她故乡的方向,不甘心地闪烁着深黑色的光。 连长曾经住过的宿舍,连同宿舍外的草坪都陷入了深深的空落中,这种空落一 直持续到新的连长上任才得到填补。 路过连长的宿舍,瞄准手能看到一扇咯吱作响的门虚掩着,离去之后的空阔与 凌乱在这扇门的里面时隐时现。风吹过时开启的玻璃窗户也会噼啪作响,偶尔有一 只萧索的麻雀停驻在草坪中央的双杠上,半天也不挪动脚步。 这一切在他的眼里就像为了维持住某种悄然离去的现状。 指导员的日记并不完整,他喜欢描述自己的心情,连长的事件未曾出现在他的 日记里,也许他预感到这是一件最好不要去涉及的事情,于是在处理这件事情的过 程中他尽量沉默。只是有一次当争论进行得非常激烈的时候,他说过一句话:连长 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他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指导员发现他其实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连长来自农村,有妻子但没有孩子,他的妻子是城里人,很少到部 队上探亲,所以他没有见过她。 他还知道连长非常勤奋,是那种所有人都能看得到的勤奋。 部队到达前线的第一天,发防毒面具,发完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副,是连长自 己没有要,他自己缝了一个口罩,好几层的,里面放着土。这个口罩一直放在他的 背包里。 除此之外,他发现他真的不了解他。 很多年以后,在指导员老迈得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的时候,他想到这个不知下 落的连长,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活得怎么样。 于是在他们家阔大豪华的书房里,某个抽屉的最底处,指导员找到了他的战地 日记。 也许那段被有意遗弃的空白一直都在等待,他一翻就翻到撕过的那一页,一溜 窄窄的纸的边缘把时间的前后都隔断。 他的手缓慢地滑过那道不明显的印迹,纸张里藏着的硝烟味道,随着他滑动的 手悄悄散发。 没有人知道那张被撕去的纸曾经记载过什么。 没有人知道那张纸被他遗弃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