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连长曾经有过很多设想,立功、升职、给他的妻子调动一个工作,也许离开屠 宰车间会让她变得明亮。但现在,他能做的只是这样,迎接着她的目光,知道她在 说话,耳朵里却响着其他的声音。 也许他的目光应该是猥琐的,至少也要有含糊的躲闪;但是没有,连长的目光 始终是安静而有所期待的,就像那些属于他的灿烂日子,从来不曾变老。 他在起床号吹响之前就起床,跑在队伍的前列,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口号;他赤 着上身在操场上做俯卧撑,故意卖弄身上结实的肌肉,赢取周围士兵兴高采烈的喝 彩;他挥舞着有力的双手指挥士兵们唱歌;他全副戎装在拉练的途中接过体弱士兵 的装备。 但老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的妻子,每天清晨,吃力地蹬着一辆装满猪肉的 三轮车,他习惯于在那段上坡的路上等待她,帮她骑过最难走的一段,然后看着她 消失在通往菜市场的路上,他觉得她就是在这段路上变老的。还有他的军装,老旧 得不能再去触动,好像一动就会变成枯死的蝴蝶翅膀,碎成粉末,化成尘埃,而一 直以来他都坚信,这些褪去颜色的军服能承载所有的记忆。 然后是他的白发,他剩下一半的心‘,他一部分的记忆,连长甚至都不知道, 它们是如何老去的。 他穿着最后一件军服,那是一件橄榄绿的绒衣,磨破的地方被妻子细心地缝好 了,衣服老旧但依然干净,没有让他显得衰颓与破落。 连长到了在夏天也会感到寒冷的年龄,他穿着那件使他觉得温暖的绒衣,注视 着门前一棵高大的楸树,那些肥美的花正在坠落,假如最后一朵离开树梢,那一年 的夏天便结束了。 每一年的夏天都会结束,不同的是,这一年,他的妻子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用一个简单的手势喊他回去吃饭。他送走了她,就在这个夏季。 比之以前,连长更加适应了耳朵里的碰撞,但他还是觉得他已经老了,在不多 的时间里,世界应该是寂静的。他在等一朵最后的花,它贪恋树上的鸟鸣,迟迟不 肯落下。 但夏天总是要过去的,就算它不肯落下,停留在枝头,它也会枯萎和干瘪,或 者被一只远飞的小鸟带走,或者融化在某一场持续的小雨中。连长老迈的眼里涌出 一层白色的雾障,杂七杂八的念头裹在突然袭来的瞌睡里,整个地笼罩了他。连长 老了,这样的瞌睡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 那朵花终于落下来了,隔着白色的雾障,隔着沉重的眼睑,连长看见它轻飘飘 地离开了树的顶端,在树枝的缝隙里,穿过重叠着的叶片那些有光亮的地方,慢悠 悠地下坠。 连长听到了它坠地的无声。 然后,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巨大的“站住,不要跑”——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也是他那时候唯一能讲的话。 连长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因为许多年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声音。 “再跑就开枪了!”连长用了足够快的反应朝那个女子追去,她已经跑出好几 米开外,隐在了密密的丛林中,白色的身影偶尔才会出现,就像猎人眼眸中时隐时 现的白狐。 这是一个属于山林的女人,她轻易地穿过那些高大的缠绕着藤条的树木,或者 低矮的长着青苔的灌木丛,她就像一棵奔跑的树,一片流动的树叶,要不然就是穿 过树林的一束晨曦,让连长觉得眩晕。 必须抓到她。 连长除此之外没有其余的想法,这一系列突然发生的事件必须经由她的口来得 到证实。在看见她意外地出现在眼前时,连长就被这个意识牢牢攫住,那时候他们 正行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与瞄准手带领的小分队相去甚远。 准确地说,他们是在毫不设防的情况下突然相撞的,连长一眼认出了那副叮咚 作响的绿色玉坠,他不记得什么时候眼睛突然变得敏捷。 这一回,连长看清了她浓密的黑眼睛,同时还看清了她脸上来不及更换的惊恐 表情,这样的表情同样还停留在另外两个同她在一起的男性山民脸上。 僵持着的时间里,空气不再流动,惊讶地停滞在他们周围。 “你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连长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我们,是山下的农民。”她的声音是被剪过的线,细细碎碎,理不出头绪的 一堆,不回答还好,蹩脚的口音只会暴露身份。 “连长,他们口音不对。”稍后站着的侦察兵大声对连长说。 连长听不见,连长的耳朵里只有翠玉相碰之音,但危险在停滞不动的空气里, 他能嗅到。 “你们到过炮兵阵地,为什么要到阵地?”那个女子不再懂连长的话,沉默着, 不知如何是好。 “快说,否则我们有理由开枪。” 枪在手里变得焦灼不安,枪管里滚动着火焰,犹如那些嗅到血腥气息的凶恶军 犬,只想挣脱绳索投入到昏天黑地的厮杀中。 控制自己就是控制局面,这一点大家都是懂的,连长在他们的沉默前有些焦躁, 他以为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他没有听见,虽然如此,他依然控制着自己。 最终是那个小个子的山民突然去掏枪的,在连长眼里他看上去像—个孩子。他 一定失去了所有等待的信心,恐惧攫住了他,让他不相信会出现任何的转机。他掏 枪的动作快得惊人。 但是有比他更快的人,那个长得强壮的山民,发出了一声威猛的大吼,他像是 感觉到他的身后,那个孩子正在掏枪,那把拙劣的短枪没有多大的杀伤力,是用来 壮胆的,它只会让事情无可挽回,可那个孩子并不知道这一点。 “连长,他们有枪。”侦察兵的叫喊隐在了那一声大吼之中。 那个强壮的山民,使用了毕生积攒的蛮力,扑上去,抱住了侦察兵的两支长枪, 把枪管对准自己,他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没有松手。 侦察兵的子弹全部射中那个不要命的男人,他们一直无法抽回自己的枪,即使 在子弹射穿了他的身体、一个个圆形的洞透出他身后的亮光以后,也办不到。 最后他突然变得稀薄,像射击场千疮百孔的靶子,或者像一只失去线的破烂风 筝,轻飘飘地落在草地上。 在不可挽回的结局到来之前,他回过头对那个惊呆了的女子叫:“快跑!”用 他们自己的语言,连长没有听到,但他知道他在说快跑。 连长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子弹才击毙了那个掏枪射击的小个子山民,他的动作并 不慢,所以听上去枪声是同时响起来的,而且,他清楚地记得,每一枪都射中了小 个子的要害部位,但是他却死不了。 那个小个子的身体在那一刻发生了严重的错位,他的肉体不再存在,躯体只是 一种表象,动作也只是表象,他像是一团迅速聚集起来的烟雾,一团有强烈欲望的 烟雾,他让连长产生了错乱感,自己只是在跟一团看不见的烟雾作战。 连长一边射击一边发出了绝望的叫声,他的叫声从枪声里隔离出来,是另一种 尖锐的子弹,同样穿过了那小个子男人的身躯。 但是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欲望,他那么强烈地想解救那个强壮但后来变得稀薄 的男人,为此宁愿把自己变成一团烟雾,变成看不见的敌人。 那是—把无比粗劣的短枪,但他让它发挥了巨大的力量,在他开枪的时候,连 长就知道已经失去了士兵,不是枪的原因,是那个还是个孩子的小男人,他变成了 烟雾,全部的魂魄附着在飞出的子弹上,于是所有的子弹都有了灵魂。 尽管如此,连长还是猛烈地射击,他不再有任何选择。除此之外,他必须活捉 那个穿白衣的女子。 “站住!”他向她追去,她有时从浓密的树丛中现出身来,白色的身影让人觉 得那是太阳落在树丛上的一道光线。 奔跑中连长忘记了自己的耳朵,他的前面,那正在飞速逃离的仿佛是他的声音, 离开了很久,有着接近透明的绿色。 声音是绿色的,后来连长一直这样认为。 最后,他们的奔跑结束在一个伪装得并不细致的陷阱里,假如不是过快的速度, 他们不会同时掉进这个就连制作者都不怎么有信心的陷阱里,尽管如此,阱底依然 插有浸过剧毒液的尖利竹签。 连长的钢板鞋救了他,感觉触到竹签的时候,他同时找到了重心和平衡,他的 身高,刚好够反身趴在陷阱的边缘,抓住—株细嫩的车前草。 连长费了很大的劲才爬出陷阱,那时候,瞄准手和他带领着的小分队正在飞速 奔跑,朝着枪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