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瞄准手记不得他们五个人的奔跑持续了多长时间,他能记住的是当他们出现在 现场时,仿佛只经历过一次眨眼,或是一次不经意的回头,在他们跑过的地方,一 丛灌木的边缘,留着一窝被踩碎的鸟蛋,一条被惊醒的毒蛇,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惊恐而茫然地竖着头。 连长费了更大的劲才把白衣女子拖出陷阱,她负了伤,在大腿的内侧,伤口小 得看不出来,但是致命伤。 “你到底是什么人?快说!”连长没有忘记使命,在挣扎中他丢失了枪,只能 用手指对着她的头。 她平静地开始说话,看着他的眼睛,用的是自己的语言。 “为什么开枪?”连长的声音和手指都在发抖,耳朵里的声音响得疯狂。 “要是不开枪,大家都可以活着,全死了才高兴吗?” “他们那么年轻,只有十八岁你知道吗?” “他们家里的老父亲老母亲还等着他们回家过年,现在你让我还给他们什么?” 连长开始咆哮。 她持续平静地说着,耳垂上绿色玉坠纹丝不动。 “你必须跟我回去,我们优待俘虏。”连长努力退去眼睛里的潮湿,动手想将 她拉扯起来。他知道她负了伤,回到连队才能保住她的性命。 死亡,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的。 但是,她的手里却突然多了一把枪,那是连长失落的枪,她在陷阱里发现了它, 在和连长进行那番毫无意义的彼此都不明白的对话时,她一直把它坐在屁股底下。 连长的手快要靠近她的时候,暴露出了大部分的胸部,她毫不犹豫地朝着他的 心脏开枪。连长吃惊地看见她扣动扳机,那双有着浓密睫毛的眼睛不曾眨动,耳垂 上绿色玉坠也保持着惊人的静止。然后,连长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分成了两半,子弹 穿透了他的身体,在后背上留下了一个洞,其中一半的心从这个洞里飞出,落在身 后不远处一蓬低矮的灌木中,那时候连长疑心自己深陷梦境,因为他确信听到了那 小部分的心离开身体时发出的扑哧声响。 连长急于找到自己的心,往后退了许多步,不得不靠着一棵大树缓缓坐下。 她再次扣动扳机,但枪里不再有子弹。大部分的子弹都进入了小个子男人的身 体,这最后的一颗像是遵从了魔鬼的旨意,为连长自己留着。 他们在距离不远的地方默然对视,他们都能感觉到生命幻化成涓涓的河流,在 地底深处,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缓缓地流淌。 他的血在流,她大腿内侧的毒性也正在往心脏蔓延,她看见他靠在树上短促但 均匀地呼吸,知道自己的时间会少于这个只剩下半颗心的男人。 于是,从贴近身体的地方,她找到一卷小小的地图,那上面详细地绘有炮兵阵 地的地形,他们本是为这张地图而来。她把它撕成破碎的纸条,放进嘴里咀嚼,她 看起来饿极了,实在不像是在吞咽一张地图。 然后她做出了异常的举动,开始脱裤子,并顺势检查了自己的伤情。整条腿都 有些发暗,乌云一样的青灰色还在扩散,缓慢但无从阻拦。 她集中精力,努力控制住和那些青灰的毒气一同扩散的意识,加快了速度,把 脱下来的裤子扔到连长的身上。 一股淡淡的女人的异味扑面而来,连长离开了梦境,她的举动让剩下的半颗心 剧烈地跳动,仿佛就要脱离他的身体,然而,连长真的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个剧烈的动作消耗了她剩下的体力,她不得不倒下,朝着天空的方向,没有 人知道那时她看见了什么,她还活着,起伏的胸脯在延续艰难的呼吸。 然后,她开始脱上衣,实际上是在撕扯上衣,这个过程显得极其艰难,虽然看 不见连长吃惊的目光,但她能感觉到,为此她甚至羞涩地浅笑过一下。 这个笑容,只有那只停留在树枝顶端的猫头鹰才能看到,可惜在白天,它是瞎 的。 其实从一开始,在她开始脱裤子的时候,连长就隐约预感到其间的用意。他不 明白的是,在那个小小的身体里埋藏了多么强大的仇恨,语言阻止不了,行动阻止 不了,神也阻止不了。 在她忘记所有的疼痛,所有的耻辱,把自己的身体呈现在一个陌生男人眼前的 时候,连长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只有一半的心了,所以这种想哭的感觉来临的时 候,他没有泪水。 他任她艰难地呼吸,艰难地伪造现场,然后艰难地死去,朝着天空的方向,睁 着她始终不甘心的眼睛。 连长自己的生命也正在汩汩流淌,朝着远离他的方向,他没有办法让它停止流 淌的脚步,但是他在等待,等待她做完这一切,然后朝她爬去,抓牢那条还残留着 女性体温的裤子,替她穿上,整理好,还有周围被她弄得凌乱的景象也要恢复,最 好不要有任何可疑的踪迹,他是清白的,她也是。 这时候他的耳朵里还在响着玉石相撞的声音,但他知道,这里面还有瞄准手带 领他的士兵奔跑的声音,他们也许就要到达了。 连长坚持着爬到她身边的时候,耳朵里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是 否还活着,还是陷入梦境,因为,他听到了森林里无边无际的寂静。 在清醒的时候,这种寂静是不会来临的。 在那一年的夏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年迈的连长听到最后一朵楸木花悄然无声地 坠地,他吃惊地睁开瞌睡的眼睛,黏稠的泪液使他的眼睛就算睁开也只能看到飘浮 的白雾,如果这是梦境,他希望能早一点离开。 遗憾的是连长不能分辨这是不是梦境,一如那天,在茫茫无尽的森林中,他挪 动着负伤的身躯,爬到那个睁大眼睛望着天空死去的女子身边时,不知自己是活着 还是在梦中。 现在,他再次听到了来自森林的寂静,它们停留在他的耳朵里,取代了两枚玉 坠的轻微碰撞。 对了,它们是绿色的,对于连长来说,声音都是这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