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宁夏见到我的时候,把身上的毛毯裹得严实了一些,眼神冰冷。 这房间很小,似乎只放得下一张床。却垂挂着长长的纱幔,发着污秽的粉红色。 一滴水掉下来,落到我的颈子里,一阵凉。我抬起头,看到屋顶上暴露的管道, 锈迹斑斑,上面沁着水珠。 我说,你降价了,快餐三百二。 她缩一缩身体,对我笑了笑。 毯子有些滑落下来。露出了她的腿,我看到,她仍然穿着那条77. 或许并不是 那一条。但我认为是。 我说,不认识了么?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可是不行了。 我模仿着电视里刘姓明星的浮华腔调,喉头一阵酸楚。 她慢慢地站起身,说,先洗洗吧。 当她脱得只剩下文胸,我看见了她肩头的那块淤紫,她立刻遮掩了一下。我仍 然看得很清楚。 她看着我,后退了一步。 我走近她,拉住了她的手腕。她颤抖了一下,嘴里发出嘶的一声。 我松开,看见她的手臂上,布满赤褐的针孔,泛着不新鲜的颜色。 我心里有些痛,又有些恶心。对于这些针孔,我并不很陌生。我的邻居道友黄, 给我上过现实的一课。 宁夏挣脱开了。她背靠着墙,侧过脸去。 我问她,怎么回事? 她嘴角动一动,没有声音。唇抿得紧了一些,轮廓变得坚硬。 我问她,怎么回事? 她没有看我。 我们僵直地面对面站着。 她坐下来,摸索,在床头找到一支烟,点上。她并没有抽,任由它在指间燃了 一会儿。沉默中,她忽然开了口,你走吧。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抬起头。这回,眼睛里跳跃了一下,好像灰烬里的火苗,灼灼看着我。她说, 你走吧。 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将烟头掷在地上,用脚蹍灭了。站起身来,狠狠地推我一把,说,走吧,快 走。 在这一刹那,我看见了她脸色泛起了潮红。她咬了一下嘴唇。牙印下却现出了 紫白的颜色。她慢慢地瘫软下去,蜷在了床脚。我上前一步。她扬起脸,泪流满面, 身体发着抖,用轻得难以辨识的声音说,走…… 在我不知所措间,她抬了手,按了一下床头的绿色按钮。 很快冲进来一个人。是个瘦小的男人,金黄色的平头。我和他对视了一下,有 些发愣,是的,我也认出他来。他的马尾剪掉了。没有头发的遮掩,看到了他眉骨 上一道深深的疤痕。 他错过眼,冲着宁夏嚷起来,死八婆,搅到我觉都没得睡。 他迅速地拿出一条皮管,扎在宁夏的臂弯,然后娴熟地拍打。宁夏虚弱地将头 靠在墙上。然而,当针头扎进静脉,她还是战栗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呼吸 均匀了。额上细密的汗,也似乎退去。 她睁开眼睛,眼神空洞。 她轻轻地对我说,你走吧。 近乎哀求。 我走出门。粉色的灯光在我身后熄灭。我听到宁夏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窸窸 窣窣地摸到床上,躺下来。 我回转过身,门重重地关上。 男人经过我,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抢了他一步,拦到他前面,问他,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男人冷冷地笑一声,看了我一眼,衰仔,倒来问我,我还想问,你对她做了些 什么?之前条女不知几乖,识了个罗素街的小白脸,晚上就不愿意接客了。 做鸡不接客,大了胆子说要帮我们去湾仔送货。送了几次,我们老板以为她顺 风顺水,放了单大生意给她。真是藕线,成只货给她,当晚被仆街差佬放蛇。返来 话货不见了。老板自然不能放过,唯有贱卖她。 我站在暗影子里,捏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手心的肉里,一阵发疼。 男人似乎没看到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卖就卖吧,一天多几个男人,闭 上眼睛,也不就过来了?粉债肉偿,了结早超生。死大陆妹,要逃。旺角就这么大, 逃得出去么?她偏是烈性子,人管不住,就只好用粉管住她。月底有条跟货到南洋 的船,就带她到吉隆坡去。卖到死都没人管,眼不见为净。 男人意识到什么,突然打住,说,靓仔,这没你什么事了。快走吧。记住了, 要是有差佬过来,死你全家。 她欠你们多少钱? 男人抬起头,看一看我,并没怎么犹豫,十七万。 我咬一咬嘴唇,说,我还。 男人笑一笑,声音却带了些狠,好小子,重情义。行,给你一个星期。期限过 了,可就由不得你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这幢大厦的。只感觉到耳畔有些阴阴的风。很冷。 又下雨了。今年的春天,本就来得迟。下了雨,就又是一层凉。 走到街口,看到一个老婆婆推着小推车,车上是一摞压扁了的纸箱,大约是她 今天捡来的收获。箱子上搭着一捆颜色不太新鲜的西洋菜,车子往前走一走,菜就 颤巍巍地抖一抖。婆婆回过身,长长地唤:阿龙。 就看见远远地,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站定了,扯了老婆婆的衣角。 祖孙俩就一起慢慢地往前走。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些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