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谈芳的概念中,周乙才是作家。周乙的小说和散文,谈芳读过不少,很喜欢。 谈芳也见过周乙几次,都是某些社会活动中。那种场合,周乙身边总是围着签名合 影的崇拜者,谈芳觉得过去说几句如何仰慕周老师的淡话,也实在没有意思,远远 地看着衣纹跌宕的周乙,羡慕着她的明姿雅度。 因着周乙,谈芳对周老爷子和保姆的故事有了兴趣。唐慧怂恿她写出来,谈芳 倒有些踌躇:一是这事到底有些暧昧,好说不好听的;二来老人出事,人家总会疑 心是儿女不好。周家的几个儿女,说来都是有些身份的人。 唐慧却不这样想,反正已经是满城风雨了,与其让人背后蜚短流长地猜度,不 如自己正面给个解释。周家儿女那里,唐慧说她去说。谈芳是她二十几年的朋友, 人又极端靠谱,稿子写成后给周家人看,不会有问题。 唐慧素来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喜欢包揽各种闲事。在她当合伙人的律师事务所 里,有的是质高价廉的劳动力。谈芳索性烦她再提供些详细资料,唐慧行动力极强, 几天就给发来了这么一堆。 谈芳理了理打出的资料,从丈夫的书桌上找了支红笔,蜷在椅子上细读资料。 周老先生患有严重肾病,五年前老伴儿去世,后来一直由保姆韩秋月照顾。老 人写了遗嘱,韩秋月要是能好好照顾他到去世,就将自己名下的老宅子留给她。韩 秋月四十六七岁,原本是单身,年初老先生发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找韩秋月, 于是就留了心。老先生于了一辈子会计,在家也有记账的习惯。他从韩秋月交回来 的购物小票中发现,她买盐的数量不正常,又联系到最近血压一直不稳定,疑心保 姆在外面有了男人,暗中加大饭菜中的盐量,好让他早点儿死。老人把疑心给小女 儿周丁说了,周丁立刻报案。警察介入调查,老人的存折里少了八万块钱,是保姆 拿着老人的身份证代取的,给自己在老家县城的儿子凑购房款。警方立案侦查。 保姆韩秋月的说法迥然不同。韩秋月说她从来没图过老人的房子,也没拿那份 遗嘱当真。借钱给她是老人听她说儿子买房有困难,主动提出的。密码和身份证都 是老人给她的,她要给老人打借条,老人不让,她不会赖账的。至于说在饭菜里加 盐,更是没有的事儿。盐加多了会咸,一口就吃出来了,怎么几个月后看了小票才 发现?她也不知道周老先生为什么这么说,反正她没有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情。 老人说他根本不知道取钱的事情,他的存折和证件放在哪里保姆都是知道的, 密码也知道,以前也替他取过钱。这个保姆本来很可靠,也许是背后有主谋,那个 几次来找韩秋月的男人,就有重大嫌疑。 谈芳看到这里笑了。这位周老先生俨然是位福尔摩斯,从购物小票上的蛛丝马 迹和门外探头探脑的陌生男人,一路演绎推理出一个精心设计的谋杀案。警察不会 拿周老先生的小说构思当事实,保姆的反驳合情合理,因为缺乏直接证据,警方既 无法认定保姆故意杀人,也无法认定她盗取存款,建议他们协商处理。周家儿女表 现得相当通情达理,没有再对警方施压,接受了这一结果。 谈芳对周家有些了解。周家大儿子周甲原是省委宣传部的一个处长,年初得到 重用,下派到县里去当书记了:大女儿周乙是知名作家,谈芳崇拜的偶像;小儿子 周丙是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小女儿周丁开着家美容整形医院,省台黄金时段的 电视剧,一年到头都是那家医院特约播出的,唐慧兼着她那家医院的法律顾问。周 家这甲乙丙丁四位,不大可能费这番心思构陷一个保姆。倒是周老爷子,老醋海照 样能翻波,跟保姆生气闹这么一出倒是可能。若事情真相果真如自己的猜测,这样 的故事写出来,周家儿女脸上实在不好看。 唐慧在资料后面补充说,保姆从看守所出来后,给周家留下了一张借据,就离 开了。谈芳手里拿着红笔,把一些矛盾暧昧之处圈了出来。 西窗射进了日影,竟是过午了。早上喝咖啡时顺便吃了块蛋糕,此刻自然饿了, 谈芳起身,手里还拿着那沓资料,看着走出了书房。 隐约似有歌声,嘤嘤的不大真切。谈芳先是没有在意,窗子开着,楼下有人经 过,手机铃声响起就是这样——她猛地想起,自己的手机呢?把手里的资料朝沙发 上一丢,进卧室去翻找,找到后发现三个未接来电,都是丈夫的。 谈芳有些心慌,立刻拨打回去,丈夫却挂掉了。谈芳握着电话,呆了一会儿。 丈夫发来信息:“在开会。” 谈芳闷闷地吁出口气。上一秒他还在给她拨电话,下一秒她拨回去,就“在开 会”了?谈芳怔了一会儿,想着发个短信解释刚才没有听见电话,又觉得解释有几 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不如不说。然而到底还是有些不安,怎么会如此紧 张?怕什么呢?怕他多心、生气?一般的男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如此小性儿,更不 要说他了。他天性温厚,修养又好,不迁怒,懂得“仁”更知道“恕”,那谈芳怕 什么呢? 也许是看东西久了,忽然觉得很累,头上仿佛戴了无形的金箍,冥冥中不知是 谁念动了紧箍咒,谈芳的头猛地疼起来,那疼从头顶蹿到眼眶,谈芳用力掐了一会 儿太阳穴才缓过来。去厨房胡乱弄碗面,吃了,谈芳就去床上躺着了,手机特意放 在了枕边。 谈芳黑甜一梦,再睁眼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担心自己睡得沉了,抓起枕边 的手机看看,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才放心丢下,起身开了卧室的灯。开门走出来, 金沙般的灯光落在身后,谈芳的手还扶在门框上,看见地板上投着自己的影子。那 影子是个没有时代没有年岁的女子,伶仃娉婷得都那么抽象,风从客厅窗子缓缓吹 进来,宽袍大袖的家居服飘成了秋千架上的春衫。暮春,黄昏,那风里自有千秋万 代的怅惘,仿佛有人在谈芳耳边低低地问:一日又这么过了? 一日就这么过了!谈芳踩着自己的影子,啪地拍开了客厅的大灯,雪亮的灯光 驱散了心底那点儿顾影自怜。谈芳自嘲地嗤笑一声:如今哪个女子要是对着影子嘀 咕“卿须怜我我怜卿”,无异于被害妄想之下的自戕,不会有丝毫的美感。 谈芳看了看墙上的钟,丈夫应该在吃晚饭了,她抓起家里的电话打过去。半天 丈夫才接了起来,环境很嘈杂,丈夫似乎正和人说笑着,匆忙地“哎”了一声,带 着笑呛咳了一下才对着听筒,声调愉快地吐出一个字:“说!” 谈芳忽然心安了:“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丈夫笑着说:“他们讲段子呢。吃饭了吗?” 早晨的那一丝埋怨和中午她未接电话的不快,看来丈夫自己都化解了。丈夫叮 嘱谈芳好好吃饭,谈芳叮嘱丈夫少喝酒,然后就挂了电话。 谈芳接着打给唐慧,她想去采访周家老爷子,请唐慧帮忙安排。唐慧做事周全, 自己联系过之后,给了谈芳电话号码,又嘱咐谈芳再跟老人说一声。 谈芳生怕老人不快,电话里非常谨慎客气,没想到老人比她痛快:“没问题没 问题!听慧慧说你住在北边——正好,我明天去省三院透析——对嘛,离你家就几 步路,你过来,咱们一样地聊!” 谈芳忙不迭地应着,又致谢客气几句,挂了电话,独自怔了半天。老人的热情 率达,反倒让谈芳不安,自己的猜想说不定是小人之心——他毕竟是个得了重病的 垂暮老人……她丢在沙发上的资料散乱了,纸面上她画的那些红圈,像是动荡的涟 漪,漂向她无从想象的幽暗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