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省三院前后左右十几栋楼,建得迷宫一般。周老先生担心谈芳要好一通找,着 意打电话说血液透析室的位置。透析室竟是在急诊楼的三楼,一楼是急诊抢救的手 术室、观察室,二楼以上又都是住院部了。病房住满了,床就加在了走廊里。病人 躺在床上,家属坐在床边,输液架挤在人和床的缝隙里,谈芳小心地穿过,留神着 不要踩了人的脚,更不能踢了输液架的腿。 白墙上挂着色彩明快的宣传图片。有一张是新草绿的底子,鹅黄小花勾出边框, 里面写着放疗化疗病人饮食起居的小知识:另一张上是几个面色红润的男女,快乐 健康地笑着,照片下面注明“乐观坚强,带癌生存”,只是那个“癌”字到底还是 刺眼刺心的。谈芳刚才没有留心科室的牌子,不过此时不看也知道了。 一个病人面朝墙躺着,被子堆在脚边,佝偻着身子,浅蓝色的病号服下面露出 一截身子,嶙峋的瘦骨几乎要挑破黑黄的皮肤。谈芳只觉得自己的腰也是冷的,忍 不住朝坐在床脚低头削着白甜瓜的妇人“哎”了一声,指了指床上的病人。妇人笑 了一下,将刀插在削了大半的甜瓜上,甩甩手上的水,起身拉被子,给床上那人盖 上,谁知那人连扯带蹬,又把被子给褪到了脚边。 妇人朝多管闲事的谈芳宽厚地笑笑,低声说:“闹脾气呢。”说完便又坐下, 削下一块甜瓜肉,送进嘴里,嘎吱嘎吱嚼着,眼神空茫地望向了别处。 谈芳朝前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床上“闹脾气”的病人,戴着医院的白帽子, 不见头发,实在辨别不出男女。走过一间开着门的病房,南面的窗子外满是暖暖的 春阳,三个中年男女齐刷刷立在床尾。一个男看护,端着个套着塑料袋的快餐杯, 从病房里踱出来。走廊里气味阴冷湿腻,甜瓜淡淡的香气很快被热干面里浓郁的麻 酱葱花气味吞没了。他绕过谈芳,跟那吃甜瓜的妇人说话。今年这小白瓜贵好些— 一啥刚下来都贵!你吃的这是清早饭还是晌午饭——哄老头儿哄了一清早,跟闺女 孩儿致气,上着班儿非得都给叫过来!你这瓜有点儿转窝儿吧,不白…… 谈芳推开了血液净化室外间隔离区的门,将热干面和小白瓜都关在门外。一个 穿蓝色工作服的杂工在拿消毒水拖地,拖把将凌乱的拖鞋推来推去。看见谈芳望着 那堆色彩暖昧的拖鞋为难,就笑着直起腰,指了指鞋柜:“那儿有鞋套。” 套了白色塑料薄膜的鞋套,踩在刚擦过的地板砖上有些滑,谈芳几乎是撞开了 里头那扇门,身子只进去了一半,心虚抱歉地朝着走过来的护士笑。谈芳刚说出一 个“周”字,护士就恍然“哦”了一声,指了指南边一排用铝合金隔出来的小间: “第二个门。” 外面的大间里密密排着十几张病床,每个床头都立着台闪烁着很多红色数字和 字母的仪器,细细的暗红色的塑料管盘旋在仪器的腹部。谈芳猛然意识到,那暗红 色其实是病人的血——果然,管子的两头连着病人胳膊上的动脉和静脉。房间的中 间悬空挂着三台电视,两台没有打开,床上的病人大多合眼睡着,只有中间床上一 个穿得跟花蝴蝶似的老太太,靠着枕头着迷地在看一部清官剧。屏幕上,太监弓腰 向一个珠环翠绕的女子禀报:“回娘娘,皇上宿在延禧官了。” 谈芳因为脚底滑,走得小心翼翼,只听见剧中女子拿腔捏调地幽怨道:“红颜 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锦秋,把我那架‘长相思’拿来。”一声长长的 叹息,却是病床上的老太太发出的,谈芳听得站住了。老太太还投入在剧情里,察 觉不到谈芳的目光,自然也察觉不到正在体外被医疗仪器清洗着自己身体里的血液。 谈芳忽然觉得,她来见周老先生之前做的最重要的功课,不是昨天细读的那些 资料,也不是精心准备的采访预案,而是从电梯出来到此刻,这走来的一路所见所 闻。谈芳理解的病与死时刻盘旋其上的人生,悲哀一如天鹅绝唱、蛩虫鸣霜,这不 过是带着文艺腔的肤浅想象。站在这里她才知道,人会用最庸常的生活状态来和疾 病死亡对抗。谈芳甚至觉得,哪怕是在排队下地狱,只要那队伍足够长,后面的人 绝不会戚戚复凄凄,很快就会开始打牌斗嘴,赌气唱歌,甚至埋锅造饭,谈情说爱, 生儿育女,拉帮结派……恒常之力何等强大—谈芳感受到了,这力进入了她的身体, 压住了她的心,也压住了她的步子,她稳稳当当地敲开了小隔间的门。 病床上的老人,面色黑黄,花白的头发却清洁整齐,摘下大大的黑框眼镜,朝 谈芳扬了扬登着她文章的杂志,绽出灿烂的笑容:“慧慧说了是才貌双全,可我还 是没想到人会这么漂亮,人和文笔一样漂亮!” 谈芳笑着将带来的一小筐草莓交给陪护周老先生的小姑娘:“周伯伯笑话我了。 周乙老师才真是才貌双全呢。” 周老先生笑得有些百味杂陈:“小乙——也算五官端正吧,心性不好。她写的 东西,不如你写的感人!” 老人也许是在替女儿谦虚,可那语气里有着真实的不满,谈芳不觉心下一怔, 而且“心性不好”是个太过严重的否定,不大适合用作谦逊,也许老先生是措辞不 当言不及义。老先生又指着那小姑娘说:“这是小霞,丁丁医院里的护士,暂时管 我几天——保姆不好找,合适的就更难找了。” 两句话就到了正题,小霞懂事地说出去买东西,周老先生非常主动地就着保姆 的话题,说到了韩秋月。周老先生思维敏捷,表达流畅,表情生动得有些夸张,单 听说话你很难感觉到这是一个年逾古稀、身患重疾的老人。谈芳打开的笔记本上, 没有落一个字,因为老人对她讲的和对警察讲的没有多大区别,他似乎还在坚持自 己的推想,只是话语间替韩秋月做了很多开脱,诸如一时糊涂、生活所迫、外人蛊 惑、有情可原等等……一方面小心谨慎到多疑过敏的程度,一方面却又善解人意豁 达得不大真实,谈芳觉得困惑。 谈芳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配合地点头,理解地笑笑,非常有眼色地将泡了西洋 参切片的水杯端给老人。关于盐和钱,老人的说法不再像询问笔录时那么坚定明晰 了,他说因为病,味觉迟钝了,脑子也糊涂了——肾性脑病知道吧? 谈芳摇头,说不知道。周老先生于是开始非常专业地向谈芳展开了肾科疾病为 主题的科普讲座。等小霞买东西回来,谈芳的耳朵里已经灌满了医学名词,肾盂、 肾小球、靶器官、系膜增生、电解质紊乱、细胞液渗出…… 谈芳终于找到机会,得体地起身告辞。周老先生戴上眼镜,左臂上有做血透的 管子,不能乱动。他用右手示意,小霞一时没明白,还是谈芳理解了老人的意思, 将左边床头挂的包递了过去。老人用一只手从里面摸出一个笔记本,递给谈芳。谈 芳翻开,颇见书法功底的字迹,记的是日常琐事,吃什么药,感觉如何,买了什么, 花多少钱……老人指点她翻到最后一页,一串人名后面有地址和电话号码,谈芳看 到了“韩秋月”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