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谈芳一大早匆忙出门,倒不是急着去见韩秋月,而是为了不在家待着。 丈夫没有课,会在家待一天。谈芳念完那首《白头吟》,就没再跟丈夫使过性 子。丈夫自然也一如既往,话不多不少,不冷不热。天下本无事,谈芳不是庸人, 不该自扰,可她也无法自欺,波澜不惊的平静之下,自有一份无法遮掩的尴尬与紧 张,绷在两个人之间。 吃完早饭,丈夫就进书房看书。一人一个房间,守着满屋的寂静,谈芳心慌得 难以自持,可也不愿无事生非地用争吵戳破这寂静。她决定出门,站在玄关换鞋子 时,丈夫端着茶杯从书房里出来了,谈芳低头拨着电话,含混着给丈夫说要去采访, 丈夫应了一声,谈芳把电话举在耳朵边,开门出去。 等电梯时,谈芳心绪黯淡地删掉了那串掩饰慌乱而胡乱摁下的数字,她有些恨 自己的慌乱,更有些恨丈夫的镇定。电梯下降,谈芳的心仿佛被一根钩子钩了起来, 轻微的头晕、恶心。她冲出电梯,砰地推开沉重的楼道门,用力地呼出了一口气。 和缓的风里有四月的花草气,暖却不燥,深吸进一口,清清凉凉的像是一句提醒, 钻进谈芳的肺腑里去了。是啊,这样琐屑微末的恨积攒起来,就成了腐心断肠的毒 药,任你情比金坚,也禁不起它天长日久的销蚀。谈芳见过多少雪肤花貌的佳人儿。 一颗心生生被祸害成了散发着腐气的阴冷地沟。 谈芳爱惜自己的心性,钻进肺腑的四月清风,荡涤了心底那点儿阴暗的恨,见 到韩秋月的时候,谈芳又是温文平和的了。 医院附近车位难找,谈芳把车停了老远,走过来的。有个黝黑瘦高的女人显然 在等人。想象中,韩秋月应该是白而胖的,像这个城市里很多四五十岁的市井女人 一样,身上永远有着过多的色彩。站在那里的妇人,穿着件白色与赭石相间的格子 衬衫,深色牛仔裤。这样的装扮不仅没让她看上去年轻,反而更添了饱经风霜的感 觉。看眉眼还能想见当年的清秀,但线条统统向下斜着,像是不堪地心引力长年累 月的牵拉,嘴角的弧度天生向上,于是,一个浅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微笑,就担住了 满脸的悲苦。 谈芳问:“韩秋月,是吗?” 韩秋月嗯了一声。谈芳说:“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有车进医院,摁喇叭,韩秋月拉着谈芳离开门口,到路边树阴下。她说:“其 实,也不用找地方,两句话就说完了。” 谈芳有些意外。韩秋月的眼角挂着颗浑浊的眼泪,她手里握着块手帕,抬手擦 掉,别着脸看着医院大门,说:“都是假的。老周想跟大儿子过,但是以前和大儿 媳妇有矛盾,他觉得不好直说,就弄了这一出,逼着孩子接他回去。” 这个答案倒是谈芳没有料到的。韩秋月的眼角又出现了泪滴,她又擦掉了。谈 芳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不我们再约时间,等你方便的时候……” 韩秋月被谈芳客气的口吻弄得一愣:“我没事儿——”她又抬手擦泪的时候, 发现谈芳担忧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眼睛,毛病。” 谈芳也笑了。韩秋月身上有种不俗的淡定,大悲苦在她身上浸泡出的斑驳痕迹 清晰可见,但缝隙间却弥散出淡淡光华。谈芳如玉家赌石,凭经验断定韩秋月身上 也许有着别样的故事。即使不为周家的事,谈芳也想和韩秋月聊聊。谈芳拉着韩秋 月去了家咖啡厅,两个人在二楼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谈芳点咖啡,韩秋月点了单子上的锡兰红茶。服务生走了,韩秋月擦擦眼睛说 :“老周一辈子喜欢茶,他得了那个病不能喝茶,可还是喜欢沏茶,喜欢说沏茶的 各种讲究,他就闻闻香气,茶给我喝,过后还考我。喝得多了。有时候我也能猜出 是什么茶。” 谈芳在心里叹,世间原还有如此版本的“赌书泼茶”,可见自己当初是何等自 以为是了。只是有过如此美好画面的两个人,最后怎么会这般不堪地收场? 韩秋月说:“老周可怜一”她笑了一下,“谁又不可怜呢?” 谈芳安静地等着她说下去,韩秋月却看着谈芳:“你不录音吗?” 谈芳被她问愣了。录音笔就在包里,谈芳没打算拿出来。大多数采访时谈芳都 录音,除非当事人拒绝,或者像那天对周老先生和今天,谈芳担心给当事人增加压 力。谈芳念头一转,问韩秋月:“还有别人采访过你,是吗?” 韩秋月点头:“前几天有过一个,电视台的记者,也是个女的,她——”韩秋 月略带悲哀地笑了笑,对谈芳说,“你人好。” 谈芳从韩秋月的笑容里能想见那次采访她遭遇了什么。韩秋月宽厚地补了一句 :“不怪她,干这个的。她比你年纪还轻,眼睫毛长得能避两篷雨,扑闪着对我说, 她干的工作就是要挖出人心里的真相——别人说什么她都不能信,还要朝人心里挖, 她自己心里也不会好受……” 谈芳身上起了一阵麻酥酥的惊栗,震撼与感动的时候,就会这样。韩秋月又擦 了擦眼睛,服务生端上来茶和咖啡,韩秋月低声说了谢谢,端起茶杯,说:“老周 说这种外国红茶,叶底、汤色、味道都不如咱们的滇红和祁门茶。我不懂,我们老 家有一种老红汤,发酵的茶叶梗子煮出来的,小孩儿吃多积食了,喝一碗就好,不 苦,比药强,细品品还有丝儿甜……” 那碗老红汤想必联系着美好的记忆,韩秋月的脸上出现了真正的微笑,所有的 斜拉向下的面部线条都被这笑容托了起来。她将一张笑脸朝向谈芳,谈芳忽然感觉 到了一种被人悦纳的温暖。 韩秋月接着就说起周家的事,口气还是淡淡的。 周家大嫂把韩秋月领进了周家,当时周老先生的老伴儿去世不久,韩秋月的工 资一直是周家大嫂发的。韩月秋跟周老先生还算投缘,老先生的确写了份遗嘱,上 面有死后给她房子的话。韩月秋说到这儿低头笑笑:“他是哄我呢,我知道。可我 还是应了他。他心里没个依靠,成天思前想后担惊受怕的,我不应,他更不安心了。” 韩秋月像是怕谈芳误会,立刻解释了一句,周家的儿女,对父亲没有什么不好。 老话说,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人多,心多,自然生出的事也多。她刚进周家 的时候,老先生是跟着老大过的,没多久周家就闹了一场气,老三老四跟大嫂伤了 和气,都不来往了。周老先生搬回了老房子。说是老房子,却是周家老三重新翻盖 装修过的,有院子,条件很好。周老爷子盘算这件事儿,韩秋月起初并不知道。等 她把钱汇走了,周老爷子才跟她商量施一条“苦肉计”。想想一个老人还得给儿女 这样斗心眼儿,韩秋月觉得也是可怜,就答应了。后来周丁报案,她被抓走了。因 为能说得清楚,韩秋月就没把老人的心思说出来。老爷子可能是跟儿女说了实话, 周家事后也觉得委屈了她,见面很客气。虽然她坚持写了借据,她也知道,周家人 不会逼她立时三刻还了那笔钱。后来周丁给韩秋月打电话,告诉她会有人来采访, 周丁让她只管实话实说,这对韩秋月自己也有好处——都闹进了公安局,不解释清 楚,以后谁还敢用她做保姆呢? 按照韩秋月给出的解释,事件本身的逻辑严密了,但谈芳没有获悉真相的那种 豁然和满足。周家人绝不会要给保姆平反昭雪才如此配合媒体—更何况,那电视台 的记者说不定和自己一样,并非不请自来的——周家人真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 过这个问题不是韩秋月能回答的。谈芳将自己心底的疑惑压下了,思忖着如何切入, 才能不让韩秋月有种被“挖心”的感觉——苦难会让人坚忍到麻木,或者会让人阴 郁暴烈,很少能让人像她这样淡然宽厚,谈芳对韩秋月有些好奇了。 韩秋月看着窗外,眼角积了颗浊泪,她没有擦去。她们靠着的窗户正对着过街 天桥,天桥上摆地摊的小商贩像五月蔷薇开花似的密密匝匝,熙来攘往的人群挤挤 扛扛缓慢地通行。忽然人群起了骚动,小贩们开始兜起货品奔逃,谈芳欠身看了一 眼,果然,一辆城管执法车刚刚靠路边停下。 韩秋月转过脸,眼角那颗泪滚了下来,她说:“人总是为难着人,各有各的道 理,可还是得彼此为难——他让你苦,你让他苦,没办法。” 看着她眼泪浸泡得微微发红的眼睛,谈芳身上又麻酥酥起了惊栗。 谈芳并没从韩秋月那里取得真正的收获。正当两个人的谈话气氛越来越松弛愉 快时,韩秋月接到了一个电话,护工头儿告诉她有活儿了,赶快过来,来晚别人就 接了。事关生计,谈芳也理解,匆忙起身结账,开车送韩秋月回了妇幼医院。下车 时韩秋月擦擦眼睛,对谈芳说:“您真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