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丈夫回来得很晚。 在等丈夫的时候,谈芳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无助吞没了。她本是靠在床头上,慢 慢身体酸软下来,骨骼正在融化似的,她一翻身,把脸埋在了枕上。这一刻,天地 间只剩下了她自己,谈芳哭了,孩子似的在深夜哭着找不见的妈妈。这种无助和孤 单,似乎和丈夫的深夜未归有关,但终究又无关——它缥缈而浩大,是一个人面对 满天星斗,是一个人迎着海雨天风,是一个夜行于磷火幽微的荒原,无所依附无所 交托……谈芳哭离世的母亲,哭自己失去的那个可以依附交托不离不弃的怀抱……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竟然在哭泣中睡着了。 半夜,谈芳自己醒了,爬起来去卫生间洗漱,出来看见丈夫在客厅。他有些酒 意,但还算清醒,一个人颓然靠在沙发上,满脸的忧伤,好像受了打击。 丈夫抬起头看着她:“芳芳——”他没有说下去,满腹的话,不知道该如何说 似的。谈芳忽然在丈夫身上读出了一份与自己类似的无助和孤单。她不知道原因, 但她却体会到了那种腐肠蚀骨的悲哀感觉。 谈芳走过去,坐在丈夫身边,轻轻用手摩挲着他的背。丈夫抓住了她的手,抓 得很用力,喉头滚了几滚,到底还是把话咽下去了。丈夫的手松开了,刚才那阵激 动的情绪被控制住了,谈芳的纤纤玉指被他握出了失血的印记,他把她那只手放在 自己温厚的手掌间轻轻揉着。 谈芳说,她今天见了一个人,那人说,人总是为难着人,各有各的道理,可还 是得彼此为难——他让你苦,你让他苦,没办法。 丈夫放开了谈芳的手:“这种说法不新鲜,萨特不是说过,我们与他人关系的 本质就是冲突吗。”丈夫顿了一下,基本恢复了常态,笑笑,“太晚了,咱俩别在 这儿务虚了,洗洗睡吧。” 谈芳方才趴的是丈夫的枕头,被泪渍过的地方摸上去潮潮的,她犹豫着要不要 把枕头翻过来,丈夫进来,谈芳也就上床躺下了。丈夫躺下,想必是脸颊有了感觉, 欠起了身,谈芳正好扭脸,两个人在对视的瞬间,几乎同时伸出了手臂。 他们是在彼此的怀抱里了,安慰着对方,也安慰着自己。这个沉默的拥抱,却 又是含义模糊、词不达意的。不断用力贴紧的身体,像是徒劳的辩解,说不清道不 明,唯恐对方误解,却又知道,对方笃定是要误解的——沮丧带来的酸沉,攀上了 谈芳的胳膊,丈夫只怕也是一样。她慢慢将他的胳膊拉到了被下,两个人躺正了, 手还牵着,渐渐睡熟了,不知什么时候翻身,牵着的手也就松开了。 接下去的日子,丈夫明显地陷在一种阴郁的焦灼不安之中。谈芳理智上知道, 可能与学校评审博导资格有关,他心里自然是看重的,却又不愿意表现出来。谈芳 虽然明白这点,可看见他竭力掩饰,又忍不住猜度不只这点事儿。丈夫似乎生怕谈 芳察觉、追问他的情绪,有时故意用兴奋愉快的声调叫“芳芳”,略带夸张地赞美 她的厨艺和装扮,或者笨拙地开玩笑讽刺她的穿着和举止。 两个人的角色忽然互换了,凑趣的人变成了谈芳。谈芳故作得意地享受着他的 赞美,假装生气地给他的玩笑捧场……他们陷入一种“伪交流”的状态,不是欺骗, 多少类似演戏。这种“伪交流”不以蒙蔽对方为目的—其实也蒙蔽不了,只是一种 画了妆的善意,还在顾忌着对方的感受,为家营造出一种友好的气氛,来掩饰他们 各自内心的困境。 谈芳有时候想,说不定他们的困境就是彼此——但他们两个人都不敢去求证这 个问题,更不要说一起解决了。两个人像掉进同一片水域的溺水者,不敢去拉扯对 方,还要竭力把恐惧挣扎伪装成花样游泳。 两人不约而同地减少了在一起的时间。丈夫明显待在学校的时间多了,若是他 在家赶要紧的文章,谈芳就找个借口出门逛一天。她倒是时常想起那个韩秋月,终 于这天她拨通了韩秋月的电话—一韩秋月又回了周家。 韩秋月接她的电话被周老先生听到了,周老先生接过电话,非常热情地邀谈芳 来家里坐坐。 谈芳知道周家有院子,可没想到是这样一个院子。雪白的鹅卵石小道从大门铺 到了屋门,夹道两排修竹,竹根外窄窄的一带曲水汇进院中间的荷叶状小池,成群 的锦鲤追着落进池子里的花叶,忽东忽西。亭亭如盖的两棵石榴树被牵拉修剪成了 一座凉亭,下面放着藤椅茶几。周老先生坐着,笑着跟谈芳招手。对面院角有一棵 谈芳不认得的树正开着花,蓬蓬的小白花都在暗碧的叶子之上,像落了厚厚一层新 雪,风一过,纤细的花瓣落了一地,树上的花却似不见少。 谈芳坐下就问那是什么树,周老先生告诉她是流苏。周乙有一篇散文写的就是 流苏,说它十字形的花瓣朵朵向上,像《诗经》里简单优美的四言诗,开得蓬蓬勃 勃,自有一番清明直烈,丝毫不见丝飘络垂的妇人姿态,这阴柔娇媚的花名反倒让 人误会了它。谈芳真见了流苏,才觉得周乙说得又对又好。 周老先生依旧没有跟着谈芳赞自己的女儿。韩秋月拿来了茶叶和水,他一边泡 茶,一边说:“八分茶,十分水,泡出来就是十分茶;十分茶,八分水,泡出来就 是八分茶。”他看着谈芳,“茶叶好比人的才情,这水就是人的心性。我们家周乙, 终究只是八分水泡出的八分茶!” 谈芳虽然此前对周老先生行事有些腹诽,可还是同情居多,只是他如此褒贬周 乙,而且还盯着谈芳,似乎在等着看她如何反应,谈芳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快,掩饰 地低头翻看竹茶托上的烙画。谈芳不知道周乙到底做了什么,但作为父亲,如此说 女儿,细想却有些可怕——他无异于在暗示女儿人品有问题! 谈芳抬头看韩秋月,韩秋月笑着让谈芳喝茶。周老先生又开始说韩秋月的眼睛, 不肯好好地治一治,小病熬成大病,不像他……周老先生说起了自己治病的过程, 他善于从细微之处发现大问题,故而常有先见之明,关键时刻也能英明决断,他的 口气毫不骄矜自夸,只是跌宕起伏的情节听下来,谈芳得出的结论是他自己指挥着 大夫和儿女拯救了自己,除此之外谁都不行—会犯错,会动摇,会疏忽……谈芳突 发奇想,她很想看看这位周老先生犯错羞惭是什么样子。不过她想,多半她是看不 到的。 随着一阵粗暴的晃动,大门被人连推带踹地打开了,一个身形俏丽的女人带着 气,拔了几下,才把插在门上的钥匙拔下来,脚下虽然踩着七八公分高的豹纹高跟 鞋,却非常利落地左脚回勾,右脚后踢,大门呱嗒又关上了。 周老先生的讲述被打断了,他指着进来的这个女人,对谈芳说:“王冰心,我 们家大儿媳妇。” 王冰心拉了把椅子坐下,冷笑说:“已经不是了!你称心如意了!” 周老先生叹了一声:“你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怨得了旁人吗?” 王冰心从包里抽出一摞报纸:“说得好,自作孽,不可活!也不知道谁在作孽?” 王冰心握着报纸狠狠地指着周老先生,“趁我不在家,你们全家跑到电视上去演戏, 在报纸上败坏我!说话得凭良心——你是怎么欺负我们家人的,你怎么不说?你自 己亲闺女是怎么说你的?挑着孩子互相斗,挑散一家又一家,不是你挑唆,周乙能 离婚?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周老先生一脸的凛然正气:“少家失教!我说你爹妈的话一点儿都没错!小市 民,恶俗到骨子里!人家文章写得客气着呢!谈芳,你看看这丑恶嘴脸!” 谈芳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对“王冰心”三个字有印象,提到文章才想起,去年有 家杂志发了谈芳的稿子,同期也发了篇王冰心的专访,谈芳看过。大概记得省歌剧 舞剧院新排献礼舞剧《铡刀下的红杜鹃》,王冰心演的是女主角刘胡兰。 王冰心听到谈芳的名字,猛一扭头,怒视谈芳,那姿态带着舞台范儿,多少有 些刘胡兰怒叱敌人的意思,谈芳下意识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王冰心鄙夷嘲讽地笑了一下:“你就是谈芳?跟周家还真是亲热啊!”她的音 调一下高了八度,“没你们这么卑鄙下流不要脸的!” 谈芳被骂蒙了。周老先生指着门口:“你给我滚!” “骂完就走!”王冰心站起来,“正好在这儿撞上你,倒省得我跑了!”她盯 着谈芳看,忽然又笑了,“你少在这儿一脸无辜惊讶地看着我!我不信你不知道! 你的好姐妹那个不要脸的妖精唐慧,是勾引我老公的小三儿!” 谈芳傻了。 王冰心接着骂:“我见过不要脸的,可没见过你们这么高水平的不要脸!”她 瑟瑟地晃着手里的报纸,“让我解释都没法解释——说你什么了?人家什么都没说 呀,只说老头儿如何如何苦——我得恶成什么样儿才能把他逼得这么苦呀?你他妈 真会写呀!” 周老先生对韩秋月说:“打电话!给阿丙打电话,给丁丁打电话,打110 !” 王冰心扯住韩秋月,用力搡了一把:“韩秋月——最他妈可恨的是你!” 韩秋月挣脱了,带着点儿躲闪的意思,站到了那把藤椅的背面。王冰心手里的 报纸飞了过去,砸在韩秋月身上,散落。王冰心指着她骂:“你他妈拿着我的钱, 跟着别人设计坑我——也难怪,你这种婊子贱货,什么脏事儿于不出来?” 谈芳本不想跟她理论,此时却也忍不住了:“王老师,您是艺术家,这也太有 失身份了。” 王冰心不搭理谈芳,刻毒地笑看韩秋月:“婊子放到你身上,应该不算骂人吧? 你自己说,你来我们家之前是干什么的?” 幽雅庭院,落花游鱼,安静地陪衬着这狰狞丑陋的人生活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