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谈芳当时没有追着问,但她一定要听听这个“火中栽莲”的故事。 过桥不远,很快就到省三院了。谈芳帮着韩秋月拿东西,一起送到肾科住院部, 周丁在病房里,周老先生已经被推去做透析了,十几分钟血压就降了不少,周丁的 心算是放下了: 周丁抱歉地说老爷子左性,劝不过来。他拗在那儿了,只能先顺着他——要是 能劝好,她再给韩秋月打电话,说着从包里拿钱,给韩秋月结这几天的工资。 韩秋月捏着那几张钱,摸出周家的钥匙交还给周丁,说她想到了,已经把行李 带出来了。她拿着自己的东西出去,谈芳知道她是去找护工头儿藏行李了。周丁向 谈芳道谢,谈芳也客气了两句,就出了病房。 走廊尽头,逆光过来的人影,应该是唐慧,她竟站下了——多半是看见了谈芳。 谈芳正好走到走廊拐弯处,不管是哪儿先拐进去,省得跟唐慧撞上尴尬。唐慧和周 甲的关系,王冰心应该不是无中生有——今天唐慧俨然已经以儿媳妇的姿态在尽孝 了。 唐慧那天给她说的“实话”并不实——哪里是姑嫂勃谿,分明是外室逼宫嘛! 周甲身份特殊,遇上王冰心这么一朵铡刀下开出来的红杜鹃,不是好开交的。又要 换老婆又不能有碍官声耽误前程,不把老婆弄得十恶不赦至少也得犯上七出之条, 不孝是古今通吃的大罪名……好一番苦心!唐慧和周甲生生摆了一座阵! 谈芳有失足踏空被闪着的感觉。这要是换了别人,谈芳可能都不会怎么生气— —周老先生的口头禅,人心难测嘛!但唐慧把她蒙在鼓里,谈芳还是有些伤心。 谈芳躲在拐弯里看着唐慧走过去了,又拐到走廊上,边走边给韩秋月打电话, 问她能不能一起吃饭,她诚恳而直接地说:“秋月,我很想听你讲讲火中栽莲。” 韩秋月在滨河公园的石凳上,给谈芳讲了自己的经历。 韩秋月的老家在大别山区,丈夫开三轮车跑运输,他们有两个儿子。那天丈夫 拉着他们娘仨儿去赶集,一辆拉山货的大卡车从后面把他们的三轮撞飞了,丈夫儿 子都死了,只有韩秋月活了下来,除了点儿擦伤连根骨头都没断。 韩秋月没死,可是很长时间也不算是活着,就比死人多口气。村里有个阴阳先 生说她命硬,克夫妨子,一来二去婆家人心里起了膈应,她在家里就多余了。加上 她成天除了做活吃饭,见谁都是一句话没有,更招嫌。在省城开小旅馆的兰春一家 回村过年,连劝带拉,加上婆家人在后面推着送着,兰春把她领进了城。 到了兰春两口子经营的小旅馆,韩秋月才知道要做什么。兰春几句话就说服了 韩秋月。兰春说,你在这个世上,除了自己这个身子,什么都没有了。韩秋月想想, 也是!出来的时候,婆婆已经让老二家的大小子在他们房子里结婚了;娘家爹妈不 在了,兄弟姊妹都是各自一家,这个世上她也就剩下自己这个身子了。兰春又说, 你就用这个身子,痛快别人也痛快自己,还能挣钱,遇上合适的,再走一家一多好! 韩秋月倒没想那么长远。她之所以没有上吊喝药“寻无常”——他们老家的土 话,把自杀叫做“寻无常”——瞬间家破人亡,韩秋月明白了什么是“无常”。她 不用去寻无常,说不定明天无常就来寻她了。兰春亲亲热热地待她,不为兰春说的 道理,只是为她肯拉着她死人一样冰冷的手,说了那么久,韩秋月答应了。 说来是兰春哄她走上这条不好的路,可韩秋月还是念着兰春的那点儿亲热。卖 身也像卖饭,兰春的小旅馆原本还像个小饭店,后来连地摊儿都不如了。 韩秋月说这话的时候,谈芳和她在一家小饭店刚刚吃完饭。谈芳笑了一下,两 个人结账出来,朝滨河公园走去。 韩秋月说,其实生意越小越辛苦,越艰难,也越不挣钱。小旅馆的生意并不好, 也挣不到多少钱。周边发廊洗脚城的女孩子好歹都比她们年轻,也贵不到哪儿去, 人家自然不肯来找她们。工地上的民工,有几个上年纪且相熟的,间或来一次。韩 秋月也不会兜揽生意,找她的人更少,说起来也没几次,后来她都快变成小旅馆专 职打杂的了。兰春的小旅馆到底被查封了,两口子都判了刑,好在他们的孩子大了, 能打工养活自己。韩秋月也被拘役了三个月,出来后跟着关在一起的飞姐去了滨河 公园。 谈芳又想起了自己的“低级趣味”,就问:“真的是用粉笔写字吗?” 韩秋月擦擦眼睛,笑了:“那都是外头瞎传。黑灯瞎火的,写什么看得见?还 有不会写的呢。真的,有一个比我年轻,不认字儿,厕所上的男女都分不清,得跟 着人进。” 真的靠身体挣钱正经做皮肉生意的,不会去滨河公园。飞姐告诉韩秋月,那些 真正的小姐,都在酒吧夜总会练歌房或者大酒店里,站街的野鸡,也都去郊外公路 边拦大货车去了。到滨河公园来的女人,就连装扮都跟家常女人没什么区别,她们 白天都有别的事情做,很多还有家有业的,到这儿来,是副业,甚至还有点儿社交 和娱乐的色彩。当然,多少是要收点儿钱的。她们主要在公园中间的小广场上转, 看老头老太太跳舞,看小孩儿溜旱冰,用余光扫一扫周围,买家和卖家自有默契, 眼神儿碰上也就知道了。韩秋月还没学会辨识那眼神,那个讲火中栽莲的男人就找 她说话了。 她记得他的手厚而软。韩秋月的手被这双厚而软的手握着,在河边的石凳上说 了好久的话。她还记得那男人指着远处热闹的小广场,说那灯下面的热闹都是假的, 人人心里都跟你一样孤单:人苦得没办法,才会一有机会就难为别人,让别人也苦 ——谁要是难为你,你就可怜他,你要能看见他的苦,他的孤单,他的害怕。老天 爷让你苦,那是要成就你,人活着,就是火中栽莲,苦就是火,莲花就是你自己, 你要把自己栽活…… 谈芳在心里叹了一声,这种带有精神胜利色彩的克己忍耐,在各种宗教的教义 中都有,那男人不过说得通俗家常些罢了。就算那男人不是骗子,也是个江湖油子, 拿这套虚话,只怕是要白占便宜,省那几十块钱吧! 韩秋月却在回忆那个让她心醉神迷的晚上。她跟他去了合欢林,他的手摸过的 皮肤,像蜕皮似的火辣辣,疼,却是非常舒服地疼。那夜,她在合欢林里蜕掉了身 上的每一寸旧皮——被孤单和恐惧变成硬茧的旧皮,像那个人在她耳边说的,她是 一朵精金美玉雕成的莲花…… 那是夏天,合欢正在开,落下来的花簇像小小的翠玉柄芙蓉色的拂尘——_ 韩 秋月老家把拂尘叫做神仙掸子,戏台上神仙都靠这柄拂尘来表明身份。她的身上落 满了这样的神仙掸子,就像真有神仙救了她。韩秋月说,她醒过来,在这个早上, 带着一身露水和落花,重生了。 韩秋月重生后,最要紧的事,是回想那个人的眉眼。没想到这一睡一醒竟也真 似过了转世一般,在奈何桥边喝了孟婆汤,韩秋月怎么也想不起那人是高还是矮, 是胖还是瘦……她哭了,哭了很久,好在她还记得那只手的感觉。 韩秋月每天晚上都在滨河公园找那只又厚又软的男人的手。 闹过不少笑话。遇上过不少难堪——挨骂是常有的事儿,还被人打过一次。那 人伸手拉她,她也伸出手,一摸不是,扭身就走。那人不让走,强拉她朝林子里走, 她又咬又叫,那人恼了,打了她。 韩秋月再没跟别人去过合欢林——当然,她再也没找到那双手。她总在附近找 活儿,晚上下班就去滨河公园转悠,她不再轻易去拉人家的手了,但来滨河公园成 了她的习惯。后来遇上一个曾经跟她有过关系的民工,说他们工地离这儿不远,缺 一个做饭的,韩秋月就去了。在工地做了一年多的饭,每天下班后她还是会来滨河 公园转一转。这不只是她的习惯,也成了她的快乐。韩秋月此时并不真的指望能再 遇上那个人,但她在心里信他靠他,遇一卜事就在心里悄悄告诉他,在心里跟他商 量,他开始还沉默,但后来也会告诉她该怎么说一韩秋月脑子里有时会出现自己都 感到奇怪的话,而且靠着他给她的眼光,她现在特别容易看见别人的苦——韩秋月 一个人活成了两个人! 此时,韩秋月再来滨河公园,竟是和他一起故地重游了! 后来,有一天晚上,她正在转悠,被王冰心叫住了。 韩秋月顿了一下,才继续说。王冰心到滨河公园来找人,的确别有一番用心。 她和韩秋月聊了几句,上下打量她,开了很优厚的工资。王冰心家离滨河公园远, 韩秋月犹豫,他在心里告诉她,他和她一起去!韩秋月也就跟王冰心走了。 王冰心带着韩秋月去了宾馆,让她一个人洗澡休息,第二天还给她买了两身简 单干净的衣服。周老先生点头把韩秋月留下了,处得还不错。过了三天,王冰心就 跟韩秋月摊牌了。如果是一般人,王冰心可以大张旗鼓地给老公爹找后老伴儿,也 算是行孝嘛。偏这周老先生古怪,她还没试着提一句,就碰了一鼻子灰,说她嫌弃 他,想把老公公往外撵,还夹七夹八地说她要把周家变成王家。王冰心没办法,只 得另辟蹊径了。她要韩秋月赢得周老先生的好感,并且劝周老先生和她单独出去过 日子。 韩秋月什么话都没说,听完王冰心的底牌,应了一声就出去干活了。她虽然只 来了三天,但她已经看清楚了周老先生在这里的苦处——周老先生原本要赶走王家 爹妈才去了老大家,他实在有些自不量力。 韩秋月叹了口气,说:“我说了不知道你信不信,老周很可怜——他斗不过王 家两口子,对他们又恨又怕。周甲去上班了,他呆坐在楼上自己屋里,王家夫妻也 不搭理他,只管带着孩子在楼下玩笑,他生气也没办法。有时候王家两口就把他一 个人丢在家里,抱着孩子出去一天。那两年他的病还不用透析,可他到底是得了大 病的人,腿肿得厉害,忌口也厉害,好多东西都不能吃。要是不给别的孩子打电话 来送饭,就只能啃面包饼干了。就算送饭也是街上饭店里买的,一句话嘱咐不到, 再高级的东西也是油重盐重,他也只能涮了开水吃。周丁找了钟点工,老周搬个凳 子坐在厨房门口,指挥着人家做,一顿饭没做完,钟点工被挑剔得摔围裙走人了。 我是事事顺着他的,我知道他心里苦,人老了,就弱了,心里没有不怕的,更别说 还病成那样!越是怕,越是要强,越是厉害……” 周老先生有挑剔难相处的时候,也有随和好相处的时候,特别是韩秋月非常听 话,而且还能听懂他的话。不到半个月,周老先生就已经握着韩秋月的手教写字了。 果然,又过一周,周老先生要给韩秋月表演茶道,就开始怀念老宅子的方便与雅致 了。那次争吵纯属意外,即使没有那场争吵,周老先生也跟韩秋月说过几次带她搬 回去住。 韩秋月笑了一下:“我和老周之间,不是王冰心想的那样——老周就是想要一 个可靠又听话的人跟着,他总是不放心。我从来也没有别的心思,不会有的。” 韩秋月说着,用她模糊的泪眼,看了看阳光下那片尚未著花的合欢林。谈芳轻 轻吁出一口气,她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对着世界不停抹着眼泪的韩秋月,谈芳 忽然对她失去了判断力:不知道这是一个被谎言和幻觉蒙蔽的愚昧妇人,还是个明 心见性的得道高人…… 和韩秋月一起走回医院去,谈芳忽然想起那个拿了八万块钱的儿子,忍不住问。 韩秋月笑了笑:“其实是侄子,小叔子的孩子。他爹说不能让长房无人,把这个最 有出息的孩子过继给他大伯,算是我的儿子。七八年了从没通过消息,忽然就跑来 了,说完过继,就跟我要钱。说拿了这钱,将来我老了他就得管我——亲爹亲妈他 也未必管得了,有心无力呀!还能轮上我?哄我呢!” 谈芳也觉得是来哄钱的:“那为什么还要借钱给他?” 韩秋月说:“他亲爹妈作难呀!山里供养出一个硕士生不容易,又考上了本县 的公务员,没房子找不下媳妇,如今县城的房子动不动也得十万二十万地论,他爹 连问问自己的肾能卖多少钱的话都说了。我能替他想点儿办法就想点儿办法。我倒 也不是指望着他能给我养老送终。我想自己终究还是要回去的,等到不能动就自己 了断了,不管是埋是烧,总得麻烦别人,有了这点儿情分,他也好,他爹妈也好, 总要伸把手,不能让我烂在屋里……” 谈芳听得喉头一哽,什么话也没说。 到了谈芳车前,谈芳稳了稳情绪,说:“要是今天没有找到活儿,就来我家睡。 不远,我来接你。给我打电话,别不好意思。” 韩秋月笑着哎了一声,一滴来不及擦的眼泪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