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期六他在家里睡了一天,他姑父在外屋忙再婚的事情。他见过新娘,不好看, 跟他妈比差远了。人家的婚礼他帮不上忙,也不想出现,他不想显得自己太多余。 星期天他们把请帖都做好了。他去南湖抽了半盒烟,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成 群的候鸟回到北方。春天到了,日落时分水面泛着金光,似乎每只鸟都在斜阳下呼 吸着自由空气。带我走吧,有那么一阵他甚至都哭着说出声来了,随便一个人,把 我带走吧。 星期一他提前去了学校,他一瘸一拐地找NIKE描述了上周五中午的一场车祸。 他指着左脚说大夫要他住院,但他怕影响学习,所以,他顿了一会儿说,我还是坚 持回来上课。NIKE靠在椅子上仰头看他,只有这样前额唯一繁茂的一缕头发才不会 垂下来。他不相信许佳明,但也懒得让他脱鞋看看。他一般不管学生,打家长手机 只是他个人爱好。作为省一中快一班的班主任,他认为学习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这 些孩子聪明,都知道得失。他拿出烟盒叼起支烟,两手在兜里摸了半天。这让许佳 明很有种冲动,把自己的火机递给他。 “以后提前写假条,先请假。”NIKE伸手摸许佳明的裤袋,拽出火机点上烟, 把火机放进抽屉里,长吸一口,很惬意地继续说:“上学这种事,没有能来和不能 来,只有想来和不想来。只要你想来,伤多重都能来。你明白吗?” “明白。” “假条也不用写车祸了,编这个没意思。事假或病假就行了。我不关心你是什 么病什么事。你就让我知道,你还给我写了个假条,你还尊重我这个老师,就行了。” “知道了,但是我真被车撞了。” NIKE没理会他,起身到窗台拿烟灰缸,转身问他:“我问你,为什么他们都叫 我NIKE?” 他背对窗台挡着光,这时许佳明才注意到他一身adidas. 穿着三道杠的外套, 脚上是三叶草的运动鞋。他也在和他的世界对抗。 有人在外面敲门,许佳明微微鞠躬退了出去。房芳的父亲来了。他见过他,她 父亲有时在亚泰桃花苑的班车点接女儿。关门的一刻他听见他问NIKE点点来了没有。 许佳明也不知道班上谁的小名叫点点。房芳两个字的发音都跟小名似的,不至于还 叫她点点。 回教室里没见着房芳,那时班上有一半人没到;早自习没见着房芳,班上有三 个人没到;第一节课没见着房芳,班上就她一人没到。几何课上NIKE带着房芳的父 亲进来打断一下,他们还是想知道谁的小名叫点点。没人举手。后半节许佳明没听 进去,他想不明白到底谁是点点,房芳的消失跟点点有什么关系。 星期二她也没来。跟他的情书有关吗,跟点点有关吗?趁人不注意他去房芳那 儿坐了两节课,他想寻找她的痕迹。几本教辅,一份政治笔记,他手指点着逐字逐 句地看,仿佛那是写给他的回信。 历史课他坐回去,清初的文字狱。他手臂撑着脑袋听了二十分钟“清风不识字”。 每回情绪一激动,NIKE就把垂下来的一缕头发重重地抹上去。正在他描述宁古塔的 苍凉时,两个警察出现在外面,轻敲其实已经敞开的门。 班里有一点小骚动,NIKE对着同学左手下压两拍,跟着警察到了走廊。许佳明 听不清警察跟他说什么,他学姑父的读唇术,再按照“啊咦哦”的方式翻译出来。 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漏下,包括戴眼镜的警察是左手执笔在本上记录线索,时不时还 要抬笔推下眼镜。 看到最后,他鼻子一酸哭了出来,他知道他完了,他知道他注定要在荒岛上捱 过余生,他知道他还得在姑父的新家多余下去,他知道自己将宿命一般继续被高尚 与龌龊折磨。他知道,这些他都知道,再没有人能带他离开这里,他的收件人死了。 房芳还不认识他那阵儿,许佳明时常以路人甲的身份在她身前身后晃悠。那时 候大家是高一新生,还没有快,班,房芳在三班做文艺委员,许佳明还在他的十七 班。三班挨着地理组,一下课许佳明就抱着地球仪,装作给老师送教具一般在房芳 身边走两遍。 省一中的高三在前几层,十层往上是高一,仿佛对快高考的高三生来说,在电 梯里多呆三十秒都算奢侈。学校电梯是不少,可架不住七千人同时出来。如果下节 不是体育课,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没人爬十几层往外跑。房芳也一样,忙的时候坐 在教室里做题,没事的话就在走廊溜达一圈,看看窗外的烂风景。其实也没什么好 看的,一大片的工地,学校在建初中部。这时有个抱着地球仪的路人甲从旁边走过, 没多久又抱着似乎更大的地球仪走回来。地理课代表,七百五十分的考卷就占十分, 她想,还得这么卖力气。 接近三班时许佳明就慢点走,又不想太明显,貌似很吃力地挤着额头,只用余 光瞄眼房芳。有几回他快崩溃了,真想把地球仪一摔,大声告诉她,这破玩意儿跟 我无关,二手市场十块钱一个,抱俩月了我都不知道加勒比海在什么地方,我就是 来看你的,我喜欢你,行就行,不行拉倒,我再也不费这个劲了!他当然没说出来, 有一半这样的勇气,都不至于直到房芳死了还不知道,他爱她。 既然无法表白,他总得找点事儿干。他给自己设任务,一次搞清一个问题,比 如她嘴角的痣是左边还是右边,她的头发是自来卷还是偷偷烫过,她眉毛有描过吗? 这些都比较容易,但是高二以前他始终都没弄清楚,他有没有房芳高。每回都是一 瞥,房芳又没站直,有时趴在窗前,有时倚在门口,从来就没能背靠背地出个结果。 许佳明并不矮,上个月量是一米七八,以后肯定还得长。可是房芳十五岁的入 学身高就已经一米七五,从后面看她的双腿纤瘦细长。许佳明有时候转着地球仪想, 那两条大长腿,可以把这些亚非欧美拉缠绕一圈。当然,这些依然圣洁如雪。 房芳的父亲叫房传武,他很矮,一米七都不到。他是速度测试员,汽车厂每天 生产上千辆车,每辆车下线以前都要拉到专用跑道上,请他这样的人跑一圈,有点 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意思。别的不用管,油门一踩就成,然后技术员会把这 辆车的最大马力和耗油比例算出来。这些都是隐藏数据,不会告知车主,说明也不 写。如果标注最高时速一百八,那他们起码要跑出两倍,三百六十迈才算合格。干 这行不是什么技术活,身体得过硬,猛跑的时候别把早饭中饭甩出来。讽刺的是, 房传武到现在都没有驾照。 收入比工人高,比技术员低,他一直过得挺节省。下了班都是坐公交车回他的 亚泰桃花苑。从起点到终点,公交车跟个江湖艺人似的走走停停,二十公里能开上 两个小时。疾走急停,弄得车上的乘客都一个样子,死死抓住扶手,目光呆滞地盯 住车里的灭火栓或是某个孩子的脸,任凭身体怎么摇晃,都懒得抱怨,也不会转动 眼睛。 有一回他站前面跟司机聊天,没话找话,他说别看我天天坐你车,但你真不行, 你磨磨叽叽开一天没我二十分钟跑得多。司机没搭理他,也没算一天和二十分钟的 账。不用说,这个人在吹牛,给自己找面子,司机知道一车人,包括他,十年之内 都买不起车,十年后也得看中国还有没有闹革命搞批斗这种事。这帮人就这样了, 坐到公交停运或是自己停运的那一天。 之后房传武就学乖了,一句话不说,也跟别人一样,盯着投币箱数时间。他咬 牙切齿地想,攒钱给房芳买车,买最好的,就买甲壳虫,最适合女孩子。汽车厂的 车他都信不过。 要是没堵车,准时到,他就提前一站下,省一中四号班车在那儿有个站点。他 接上女儿回家。三月八日礼拜五那天,班车到了,但女儿没出来。估计是小提琴排 练,他也不急,路上买条鱼拎手里,抡起双臂,晃晃荡荡走回家。 房芳在七点半打电话进来。她解释她正和点点在外面吃饭,点点妈妈又出车去 上海了,她答应今晚住她家陪她。房传武不说话,他知道女儿马上会找无数理由求 他,跟他撒娇,他挺享受这些的。然而这回没有,房芳突然自我保证说,她今晚就 会跟点点讲明白,明年就高考了,她没时间再陪她玩了。就一夜,她说,明天起床 就回家。这让房传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嘱咐她注意安全,两个女孩吃完 饭早点回家,晚上别再出门。 挂掉电话他到厨房对老婆说先不做鲤鱼了,房芳不回来了。因此他们还吵了一 架。她怪他太宠女儿了,养孩子没他这样的。一直到晚上她还在唠叨,车轱辘话反 复说。他警告她,再说他真急了。好了,她倒是不提这事了,熄灯以后开始翻旧账, 因为这个点点,房芳这几年有多少次不着家,过年那几天都往外跑。后来他终于急 了,仿佛在勉强兑现他之前的威胁,爆发得很温和。他抓起枕头去了女儿的房间。 此后的几年,他一直睡那里。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被老婆弄醒了,比平常上班还早。她问女儿几点回来。他应 付两句,翻身背对她,心里盘算着今天找点事做,离她远点。他家在一楼,有个不 大的院子,他想去买点菜籽,种在院子里。那就跑远点,出城去农村买。 他装两瓶水骑车去的,当是郊游散心,来回路上就有十个小时。骑车回来他颇 为感触地计划,退休以后还是回农村住,养猪种菜真好。七点他才拎着韭菜苗和葡 萄秧进了桃花苑。他以为这事过去了,一家三口吃顿晚饭,听房芳讲讲昨天她们都 干什么好玩的了,晚上有精力的话,挑灯把葡萄秧架上。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其 实是没变化,女儿一直没回来。 他也不知道点点家住哪儿,电话是多少。他老婆提出报警,他说不合适吧,怎 么跟警察说呢?女儿去同学家玩一天没回来?他打114 查昨天的来电号码。114 不 管这个,建议他试试电信局。他又打电话去电信局,接线员说这是隐私,不方便查 询。他急了,在房芳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周日早上电信局一开门他进去就大骂 一通。他们赶紧查出这个号码以息事宁人。房传武拿过来一看,傻了,白折腾了, 房芳昨天在重庆路附近一家话吧打过来的。那里没法查,重庆路相当于上海北京的 外滩、王府井,没人住在那儿。他对老婆说,明天去学校看看,没准她正坐在教室 呢。这也是一厢情愿,他自己都觉得出事了。 星期一早晨他去了省一中。他先在教室后门窗看了一会儿,没见着女儿。他去 历史组问班主任,点点来了没有?NIKE问他,谁?谁是点点?房传武眯眼回想了一 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从没见过她。他一直以为挺熟悉点点呢,他知道她是 房芳最好的同学,知道她是单亲家庭,她爸爸以前赌博被人捅死了,知道她母亲是 长春至上海铁路段的列车长,知道这孩子是二月六号的生日,上个月房芳春节都没 在家过,特意陪她去了趟海南,当做生日礼物。怎么现在他连点点是谁都说不上来 呢? 他和NIKE查了一节课,把六十个同学的档案全过一遍,有一个二月六号生日的 女生,但父母都在。第二节NIKE在八班有课,让他在办公室慢慢核对。房传武坚持 去操场等,他又去看眼后门窗,房芳还没出现。 第三节是几何课,NIKE要带他进班里问问,他觉得这不是小事。NIKE把他领进 快一班,也没时间介绍他,打断一下就问,这里面谁叫点点?没人应声。你们谁认 识点点?依然沉默。有听说过点点的吗?学生都不看NIKE了,低头做题。他转身对 房传武摇了摇头。这时候他才明白,他根本就不认识点点,这些都是从女儿的嘴里 讲出来的。 就在快一班,他都要倒下去了。他扶住门框,双腿直打哆嗦。过去的两天发生 了什么呀?过去的两年发生了什么呀?没有点点这个人,从头到尾她都未曾存在过, 几年以来,关于点点的一切,都是女儿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