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那儿是湖区,人们靠打野鱼改善生活。每次我爸背起渔网,我就得挎个大 竹篮子跟屁。我心里很不情愿但只得服从。我才六岁,对我爸怕得要命,甚至他抽 烟划火柴的声响都会吓着我。竹篮比我的个头还大,开始觉得挺轻,后来就成了负 担,我挎一阵背一阵拎一阵,紧踩着我爸的节奏。我爸从不和我聊天,也不告诉我 要去哪里,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东张西望,在路口犹疑片刻,往东 边走,刚走几步又踅回来,因为他看见打鱼高手满先先在前面,那个人是鱼的克星, 出门从来不会空手回。他老婆经常留下小鱼吃,大鱼卖,日复一日,他们就建起了 砖瓦屋,玻璃窗,窗框还涂了红漆。 满先先看到别人家的“小兔崽子”和“丫头片子”喜欢得要命,不像我爸成天 把小畜牲们撵得鸡飞狗跳。有一阵我不懂满先先为什么自己不生孩子。满先先老婆 比他大两岁,俩人都是一个劲儿,我想不出村里还有谁像他俩那样健壮,成天眯眯 笑。满先先脸色黑亮,皱褶却是粉色的,它们藏得很深,当他弄点饼干糖果之类的 弯腰哄我喊他爸爸时,我才能看见。我当然喊不出口,这个词像块骨头卡在我的喉 咙,我也很少喊我爸,我爸也不叫我的名字,他要儿子,不欢迎我,从出生起就喊 我“背时鬼”。 我和我爸的关系就这么简单。 有一次听到我妈和邻居隔着篱笆扯闲淡,才知道满先先和他老婆有过孩子,但 总在头几个月便坏了,医生说这是一种病,没得治,除非俩人换对象重新组合,那 就都能生孩子了。不过满先先情愿眼巴巴地看别人家的孩子活蹦乱跳也没有另找女 人。坏了几次以后,满先先老婆的肚子就再没动静了,到四十好几岁,断了生孩子 的念头,养了两条狗三只猫,猫狗都有名字,她经常扯着嗓子教育它们。没有孩子, 满先先的老婆自觉矮人一截,从不扎堆家长里短,她料理家务时自信淡定,好比国 王治理自己的疆土,满先先像诸侯那样只管纳贡,交给她鲜鱼或者卖鱼的碎钱。他 信任她。事实证明她是个理财能手。 满先先是个闷屁,后脖颈还耸起一个大包,我爸顶瞧不起他。不过能看出来, 在打鱼这件事上,我爸对他有几分佩服。有时候我跟我爸与肩头分挑鱼篮和渔网的 满先先相遇,我爸会递给他一支烟,借机凑过去看他的筐,用眼睛估摸着大鱼的重 量。我爸没脑子,打了多少鱼,看满先先肩上弯弯的扁担就知道了,非得凑过去假 客气。我站在一边,看着鱼篮里几条两寸不过的小鱼,心里十分难过与难堪——在 抵御外侮这种事情上,我还是和我爸一条战线的。我也假想过满先先是我爸,这样 子和别人的空篮子狭路相逢,我大笑一路,夜晚还在梦里笑醒。 我赤脚走在草皮上,脚底经常被贝壳类的东西硌到,踩着菱角壳时我“哎哟” 一叫,我爸头也不回。我知道比起他被碎瓶子拉条大口子,针尖扎一下算不了什么, 通常我抹去那点血迹不放心上。我爸能从路边一团团的水底碎渣判断前一个打鱼的 什么时候下过手。如果被捞上来的田螺蚌壳还湿漉漉的,我爸连脚步也不会缓下来。 他会像个将军一样,身披铠甲,手持利器,率领他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向前挺进。 后面的我拎着大竹篾篮跌跌撞撞。 我从不知道出了家门会有这么无聊的水域,怎么也走不到头。而且除了水没什 么可玩的,尤其是我爸每次都捞上一些杂碎,时间更是乏味。我觉得他完全可以一 把火烧了他的网,再去干点别的事情。当然我不敢吭声,我爸习惯我像个影子,他 也是处于沉思中,想着如何收拾水里得瑟的鱼。 多次空网之后,我爸便恼火那些胆小鬼总是躲着他,骂出几句脏话。然后是一 种更冷的寂静,只听见风从我和他之间削过去,一切遥远得像在另—个星球。我有 些讨厌没完没了的湖,我幻想它们全变成山,跟我爸进山打猎捡野味,比这样拎个 空篮子晃荡不知要有趣多少倍。 有时候我们要走过一片稻田,经过别人的村庄。池塘里开着荷花,水面铺着菱 角叶。我很想我爸给我摘片荷叶挡太阳玩儿。我爸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也只是这 么想着,直到把那片荷花池抛在身后,远远地还能看见一朵很高很红的荷花向我挥 手。我爸似乎不知道我爱吃菱角。他对所有的动植物都没有兴趣,他能一脚把狗踹 得嘴角流血。我顶怀念那次当满先先的跟班,一路上他东拉西扯逗我乐,还把我放 进空篮子挑了一截。我知道他是专门带我玩的,他没水齐腰给我采了莲藕莲花,摘 了菱角地瓜,满满兜兜地打发我回来了。 我很遗憾没能亲眼看他撒一次网,不过我能想到小嘴鲫鱼在网中蹦跳的样子。 因为种种原因,满先先没有真正带我出去捕过一次鱼,尤其是我爸最后还不许 我和我妈跟他家近乎。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似乎和鱼有关。那天我和我爸出去打鱼,整个下午 都在外面,晚饭时回到家,我爸要我妈把竹篮里几条小鱼趁新鲜煮了,我妈说有大 鱼在锅里焖着呢。我一听就跑去揭锅盖,香味立刻散了一屋。我认得那是一条鲤鱼, 起码有一斤半,在一层红辣椒的覆盖下冒出头尾,鱼眼珠已经从眼眶里掉出来,像 一滴眼泪沾在腮边。我爸也过来看了一眼,他似乎有些惭愧,没吭声,因为他从没 打过这么大的鱼回家。他在那儿慢慢洗手,我妈就在一边说开了。她说鱼是满先先 给的,他赶上一个地方抽湖水,说那水都抽干了,鱼全在淤泥里乱蹦,差不多算是 捞的旱鱼,没费劲,所以送一条给咱们尝尝。 我觉得我妈说得太多稍嫌哕嗦,我爸不耐烦地走开了,他把盆里的水泼在地坪 上,骂了一下乱拉粪便的畜生。我爸以前最爱吃红焖鲤鱼,可吃饭时他闷着个脸, 一筷子鱼都没夹,尽吃辣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