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男孩的姐姐在著名的师范附小念书,这里的老师都是正规师范学院毕业,教育 质量高,对学生也温和。所有孩子的梦想:师范附小、机关小学、实验小学。所有 的孩子都不想去那种破破烂烂的野鸡小学,被一群黑脸老师管教着,拎耳朵打手板 罚站罚跪罚倒立。等到小学毕业之后就有一所同样破烂的中学等着你,运气不好的 甚至被送到工读学校去。 现在这个男孩必须上小学了,虽然没上过预备班,但他对学校也并非一无所知, 他曾经去师范附小看过姐姐上课(这让姐姐很不乐意),明白很多规矩,比如上课 得把手背在后面,发言之前要举手征得老师的同意,学习成绩优秀的孩子才有机会 加入少先队,在早晨升国旗的时候他们可以高举右手行少先队队礼,而其他没有红 领巾的孩子只能把手放在裤腿缝上。 师范附小不远,穿过文化宫就是,有一次男孩独自来到这里,操场上静悄悄的, 教室里正在上课,传来阵阵朗读声,午后的阳光照着柔软的沙坑,他走过去抓了一 把,很细很细的沙子从指缝间无声地流下,它们是浅灰色的,像肌肤一样有着温度。 男孩在沙坑里跳了几下,觉得莫名的愉快,仿佛一条鱼接触到了水,接着他躺在了 沙坑里,看着满眼的蓝天和微微的云丝,这真是一个惬意的日子。他从沙坑里跳起 来,跑到操场司令台上,对着高悬于蓝天下的国旗敬丁一个标准的少先队队礼。接 着,他参观了学校的教室,虽然看过了好几次但总是看不厌,它们是一排排高大的 红砖瓦房,砌得十分讲究,看上去有年头了。教室前面的花坛里有茶花盛开着,他 想去摘一朵,这时走过一个青年女教师,她看出男孩是一个学龄前的儿童———他 穿着脏兮兮的汗背心,趿着一双剪去了鞋帮的解放鞋,她蹲下身子,温和地对他说 :“不要破坏公物啊。”又把食指竖在她丰润的嘴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他 要安静地玩。男孩被这柔情打动,一时失禁,有几滴尿悄悄地喷了出来。 她走了。男孩呆立了一会儿,憋尿的痛苦使他暂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等到他 回过神来,跑到教学楼边上的厕所里,站在小便池前痛痛快快地尿了一场。这儿比 蔷薇街上的公共厕所干净了一百倍,透过水泥格子的窗洞,看到一只鸟在树杈上无 聊地扑棱着翅膀。 他听到了歌声,是那首《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循声而去,找到了音乐教室。 这时他们在唱:哇哈哈,哇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男孩躲在柱子后面探出头 去张望,有一个女老师正在教室里弹奏着风琴,学生们跟着她歌唱。男孩热爱音乐, 他有一副不错的嗓子,但这件事并不能成为他的骄傲,而是无穷的自卑,人们在表 扬他歌声的同时总不会忘记添一句:可惜长歪了。 在师范附小的下午,男孩跟随着音乐课痛快地唱了二十分钟,学会了著名的儿 童歌曲“娃哈哈”。直到下课铃响,各个教室里的学生蜂拥而出,他意识到自己可 能会撞上姐姐,她曾经恶狠狠地警告他:“不许到我们学校来!”他便趿着解放鞋 快速地溜走了。 这段幸福的记忆藏在了男孩的心里,一九八零年的夏天,男孩去师范附小报名, 他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就像他后来盼着尽快离开学校这个鬼地方。 摄影师骑着自行车,带他来到师范附小。他以为是去上学,摄影师说:“我们 是去考试,考试通过了才能进去,小妍也是考进去的。”男孩问:“考什么呢?” 摄影师说:“识字,算术,唱歌跳舞。反正师范附小很严格的。” 暑假的学校安静而温和,撤空了的教室像是被遗弃的巨大玩具,草长高了,有 几个刈草的女人正在走廊下忙碌,将割下的草堆放在一边,散发出淡淡的草香。一 只蚂蚱从那儿跳了出来。它本该向着更深的草丛隐匿而去,却极为愚蠢地来到了水 泥地坪上。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中年女教师,男孩叫她马老师。她非常温和却又十分固执, 坚决不让男孩报名入学,其不容置疑的口吻让摄影师手足无措,同时她也捧起了男 孩的脸,怪同情地看着他,柔声说:“顾小妍是我们学校很优秀的孩子,但是这个 ……太可惜了。” 是的,赫赫有名的师范附小,这里的孩子都是祖国的花朵,他们经常被组织起 来给领导做汇报演出,经常有一些头头脑脑的人物来参观,甚至是外宾,把这个歪 头放在一堆祖国的花朵中,怎么看都像是被掐坏了花萼的,给祖国添了很多麻烦。 男孩急切地说:“马老师我会唱娃哈哈,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我唱给你听。” 马老师像被他的脸烫了一下,赶紧缩回了手。没等她拒绝,他已然不知羞耻地唱了 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九九那个艳阳天,浏阳河转过了几道 弯。马老师出神地听着。一个胖胖的女老师从外面走了进来,特地问:“唱得真不 错,谁在唱?”特地走进来看了看,顿时又欣赏又惋惜,叉着腰对摄影师说:“你 该带他去治治脖子,挺好的孩子被你耽误了。” 穿过走廊,他看到操场上有几个孩子在训练着升旗,他们戴着红领巾,把鲜红 的国旗展开、升起、降下,如此反复。在静默中,一名老师指点着他们的节奏,动 作热烈,却听不到他说些什么。男孩神思恍惚,妄想着自己飞到司令台前,操场上 人潮涌动,像一个无边的广场,他升旗,他歌唱,他敬礼。摄影师把他揪到马老师 面前,让他鞠躬,说再见。男孩神志不清地弯腰说:“马老师再见。”马老师看到 他撇着脑袋鞠向旁边的热水瓶就乐了。 噢,这孩子唱得不错,可他该怎么谢幕呢? 看来只能回家了。 路上,摄影师说:“小出,我们可以去长征小学报名。”男孩问他,长征小学 有没有音乐老师,摄影师说:“哪个小学都有音乐老师。”男孩又问他,长征小学 有没有国旗。摄影师有点不耐烦地说:“都有。”男孩说什么时候去长征小学考试 呢?摄影师说:“那是地段小学,不用考。”男孩思量了一下,说:“那我们就去 长征小学吧。” 长征小学就在蔷薇街西边,男孩忘记了,曾经欺负他的那帮孩子都是长征小学 的,连猫脸都是。 转眼到了九月,那个早上男孩挥别了摄影师,并牢牢地记住了姐姐的话:学校 里要是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找老师,长征小学的老师不管这种事,告诉老师你就惨 了。就在教室门口,一个形销骨立的女老师对着他尖叫起来: “天哪,这个学生穿的是什么裤子!” 他穿着姐姐穿不下的花裤子,女款,尿洞开在旁边,挽起了三层裤腿,拖曳缥 缈宛如裙裤。 女老师摇晃着男孩的肩膀,好像他是一团脏衣服,而他的背后有一块无形的搓 衣板。“为什么要穿这样的裤子来上学!” “我什么都不知道!”男孩尖叫起来。 “穿这样的裤子怎么小便?”她继续吼。 “蹲着尿!” 她是班主任,她也姓马,不过和师范附小的马老师相比犹如——男孩实在不知 道该怎么比喻,反正那个马老师是个女人,这个同样是女性的马老师却是个男人。 她按着男孩的脖子,也许她早就知道他是个斜颈,也许她阅人无数,对于这种 身体上的缺陷早已视若无睹,总之,她那只粗糙的大手把他按图钉似的按在了座位 上。教室里很安静,四五十个人呆坐着鸦雀无声,有好几位的脸上泪痕未干,看来 都已经被马老师收拾过了。过了好一会儿,同桌的女生忽然大哭起来,说:“老师 我不要和这个妖怪坐在一起,他的头是歪的!” 马老师不耐烦地说:“闭嘴,要哭就站到后面去哭。” 同桌的女生被马老师的气势镇住,激灵了一下,立刻收声,没刹住,又激灵了 一下。男孩低声说:“我叫顾小山,我是歪头但我不是妖怪。”女生说:“我叫罗 佳……”没说完,一个粉笔头从马老师手中飞出,精准地弹在她额头上。 “不许交头接耳。” 这叫杀鸡给猴看,一般来说,老师们都会挑一只很像样的鸡。男孩仔细打量了 罗佳,她长得挺好看的,男孩活了七年半,还没怎么和同龄的女孩打过交道,但好 看难看还分得清。他正看着,忽然脑门上叭的一下,被第二粒粉笔头直线射中,小 小的白色固体像弹头一样掉在桌子上。 “不许左顾右盼。” 名不虚传。初次见识到长征小学的厉害,男孩羞惭地哆嗦了一下,马老师捏起 第三个粉笔头,掐在手指之间仿佛暗器,目光横扫底下一大片,颧骨高耸的脸上忽 然露出了武侠小说中的绝世高手才会有的寂寞和孤傲之色。 下课了,好多人过来鉴赏了男孩的歪头,然后很肯定地告诉罗佳:“他是妖怪。” 也有为他打抱不平的,说:“歪头不是妖怪,我叔叔就是个歪头。”罗佳问他: “你什么时候变成歪头的?”男孩说我从小就这样,她很莫名其妙地顾影自怜道: “我从小就很白。” 你白关我屁事啊,男孩心想。 他有点心烦,独自走出教室透透气。这里的风景让他心惊肉跳,操场四周长满 了荒草,荒草上点缀着揉成面筋状的纸团,厕所臭不可闻,密密麻麻爬满了白色的 蛆,沙坑里的黄沙粗粝而潮湿,泛着锐利的金属光芒,他走过去用脚捣了一下,捣 出两块玻璃碴子,这与师范附小不可同日而语。最可悲的是国旗,旗杆已经生锈了, 而且比师范附小的矮了不止一截,在同样的国歌中,它必须很慢很慢地升起,才能 在“前进进”的一刹那准时到达顶部。 在操场上,他看见了一个拄着拐棍的瘸子、一个瘌痢头、一个罗圈腿,在厕所 里他看见了一个弱智,在走廊里他看见了一个白化病的女孩,他们全都是长征小学 的学生。男孩有点明白了,师范附小并不是为他准备的,真正适合他的是长征小学。 师范附小云集着鲜花般的孩子们,而长征小学,邋遢、破败,从头到尾无可奈何, 它或许是世界上最悲伤的小学。 认命吧,长征小学才是属于他的地方,不,应该说,是他属于长征小学。 上课铃声响起,瘸子、瘌痢头、罗圈腿、弱智和白化病们以及其他邋里邋遢的 孩子一起奔跑着回到教室,就像马福大叔讲的《西游记》,嗖的一下把人都吸走了, 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校园。男孩环顾四周,浑身颤抖,考虑着是不是应该从大门那儿 逃出去,回到他的蔷薇街上,继续做一个无所事事满街游荡的孩子,但那扇冷气森 森的铁门令他感到无能为力,连逃跑的勇气都丧失了。一分钟后,一个戴着红臂章 的老师把他揪回了教室,确定无疑地将他按在了座位上。他发现课桌的正中部分画 了一条白线,偷偷问罗佳:“这是谁画的?” “我。”罗佳双手背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说,“你不可以过这条线。” “因为我是妖怪?” “人人都有这条线的,因为你是男生啦。” 男孩羞惭地低下了头,罗佳,美丽的女同桌,就在相识的第一天,她心目中的 歪头已经从妖怪升格为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