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天是周六,农民工和施工队长没有休息天这一说,金森林还是送郑总到了工 地。 警车驶来时,金森林正在工地上洗车。郑总并不在乎洗车的那几个小钱,可金 森林闲着也是闲着,骨头贱,没事喜欢找点事做。他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一手拎 着水桶,一手抓着擦车布,看着警车迎面而来,有一瞬间,金森林想放下水桶,撒 腿就逃,前几年躲债的时候他养成了这习惯。但这几年事情似乎过去了,债主们懒 得找他了,一是找他找不到,二是找到了他也是光腚一个,真把他剁碎了也只有骨 头没有肉。与其花精力找他,不如把精力放到重新赚钱上。金森林这几年的日子安 逸了不少,除非有一天他东山再起,成了有肉的猪头,债主们才会卷土重来,苍蝇 逐臭。每每想到这,金森林就觉得前景暗淡,咸鱼难翻身,他这条咸鱼就是能翻身, 也要被债主们锅里煮火里烤。 下来一个面善的娃娃脸警察,说,师傅,你们老板是哪位? 金森林指了指郑总的办公室,心里松了口气,矮下身先从车的前脸擦起,心里 想,也许是郑守财惹了什么事,警察找上他的麻烦了。要真是这样,倒也挺好,他 想象牛皮哄哄的郑守财在警察面前一定是蔫了,一定是垂着眼帘咧着嘴谄媚地笑了, 他真想跑到窗外去看一眼,可惜今天这个警察长着一张笑盈盈的圆脸,要是瘦一点, 要是棱角多一点,郑守财就更害怕、笑得就更讨喜了。金森林有一下没一下擦着。 手机响了,是郑总的电话,让他去办公室一趟。金森林最多只想在窗外看一眼,郑 总像是晓得他心思,让他干脆进他的办公室。金森林站起身就往办公室赶,进了门 手上的擦车布还滴着水珠子。郑总的脸板着,倒是警察的脸笑着,警察说,你就是 金森林? 金森林点点头,擦车布滴下的水珠子在地砖上声音很脆。 警察掏出一个本本,照着本本上的数字按了一串号码,金森林的手机响了起来。 金森林的手机铃声是儿子帮着设的,是一首恭喜发财的曲子,唱得喜庆,跟警察脸 上的表情很和谐。警察说,就是你了,请你跟我去一趟,协助调查一下。 金森林手中的擦车布啪的一下掉到了地上,他觉得两条腿也软成了那块软绵绵 的布。郑总说,警官,他不是老板,他只是我的司机。 警察说,你刚才不是说他以前是老板吗?有那事还是没那事,协助调查一下不 就清楚了? 金森林抬眼看那警察,那眉眼坐是坐站是站,那嘴角抿着,将一脸的严肃撑得 稳稳固固,原来面善只是金森林的错觉。 金森林在公安局见到了两个女人,第一个进来,看不清脸,藏在披散的长发里 面,身上穿着看守所的马甲。警察说,认识吗?金森林老实回答,看不清脸。警察 说,问的是她,不是你。女人抬起头,脸上有些蝴蝶斑,应该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 女人说,不认识。你确定不认识他?他就是968.金森林想不通自己怎么成了968 , 这三个数字连在一起很亲切,他想起来这是他手机号码的尾数。女人仔细盯着他看 了一眼,说,他不是968.不是金老板。女人带走了,换了一个女人,也穿着黄马甲, 这女人年轻,二十出头,脸色憔悴,眼眶青黑,明显是少了睡眠。金森林从她眉梢 边的那颗黑痣认出了她,是金丽夜总会的小姐,金森林心里有底了,警察是怀疑他 嫖娼,金森林认识这女孩子,女孩子却不认识他,几句话结束,女孩也被带走了。 警察的脸又变得和蔼可亲了,他站起来朝金森林敬了一个礼,举手的瞬间还是 把金森林吓了一跳。警察说,金师傅,谢谢你协助我们调查,你是清白的,但是你 得去移动公司查查,你的手机号码是不是被人复制了?你可以走了。 就这样走?金森林说,这不行,你怎样带我来的,怎样送我回去! 警察说,警车有任务,走了,要不,你打出租车回,我给你钱。金森林抓过警 察手中的钱,撒腿奔出了公安局大门。 出了门金森林就后悔了,他是坐着警车离开工地的,工地上几百号人有目共睹, 这样回去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工人们说不定早就替他编排了一连串的故事了。 金森林是去过金丽夜总会的,大多数时候是郑总陪客人在里面消费,金森林在 停车坪上的车里等候。只有一回,郑总喝多了,非要金森林跟着一起进包间。金森 林心里也痒痒的,想去见识一番,但嘴上却推辞,郑总说,姐夫,今天你必须上。 我在水里泡着,你鞋帮子都不湿,这让我心里不踏实。你哪怕下水一回,身子也是 湿了,我下水一百回,也只是身子湿了,咱连襟在那姐妹面前哥不说弟弟不说哥。 说不定哪一天那姐妹俩听到点儿风声,批斗你我时火力就分散了,她俩轻易就能明 白这世界的—个真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真理在手的人就是明白人,就站得高望 得远,咱俩真要遇了关口,头—低人家就闭一只眼了。金森林心里想,你这不就是 找一个垫背的吗?腿却不由自主跟他们进了大堂。 金丽夜总会的大堂可比固城宾馆的大堂有特点,同样金碧辉煌,同样是水晶灯 从半空中挂下。同样是空旷得能做停车场,但这大堂的中间装着一个商场里的扶手 电梯,像是水田里翻水的水车,源源不断地滚动着,翻出的不是水,是水汪汪的女 人,露胳膊露大腿,那肤色在灯光下泛着银光,她们一手扶着扶手,千娇百媚,迎 面袭来。在金森林的眼中惊为仙女下凡。郑总带着客人们逆流而上,那电梯的速度 立即慢下来,郑总一扬手臂搂住—个小姐,那电梯立即停顿了一下,反方向向上滚 动,把他们向楼上送去。一行人一人搂了—个,郑总在高处见金森林空着手,高声 说,你是看不中,还是想再坐一回电梯看稀奇呢?金森林慌忙就近搂了—个。到了 楼上电梯口,金森林往走廊上左右一看,两边花枝招展的女子排着队看不到尾,早 有一个西装革履的服务生哈着腰候着,引导他们进包间。 金森林就是在包间第一次看到了那个眉梢有痣的小姐,她不是小姐,是妈咪, 好听一点称领班。她跨坐在郑总腿上,说,哥,怎么安排?先唱歌还是先上去?郑 总捏了一下她的腮帮子,说,先上去,省得大伙唱歌时心不在焉,心里揣着个猫爪 子走腔走神。妈咪说,那我去安排。郑总说,慢,今天你还得上来,不能没有你。 妈咪伸手在他裆下抄了一把,说,看把你能的,我忙完了赶下半场,只怕你招架不 下了。 上去就是开房,这房费加上包间费加上嫖资,一人没有几千块拿不下,金森林 在心里用算盘扒拉了一下,这简直是烧钱哩!金森林心疼钱,哪怕不是从他口袋里 掏的,那也是厚厚的一沓票子。金森林觉得这钱不能白糟蹋,金森林牵着小姐的手 上去了,干活的时候有几分慌张,完事后没顾上洗澡就回了包间,包间里空无一人, 他是最利索的,坐下来他有些懊悔,这么快了事,对不住郑总那沓票子。郑总最后 一个下来,是妈咪和小姐一边一个扶下来的,见了金森林,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哈 哈大笑,盯着金森林死劲地看,那笑脸上像是长满了刺,刺得金森林抬不起头。郑 总端起酒杯说,咱俩喝一个,庆祝你也下了水,咱连襟成了一路货色,彼此彼此了。 也就仅这一回,以后郑总再也没请他进过金丽。可是凭什么郑总这样的人天天 在那里泡着没事,他金森林仅此一回就让警察惦记上了?金森林冷静下来,想起了 警察的提醒,他的手机卡号有可能让别人复制了,是谁?会是谁呢?金森林的手机 费都是公司代交,这是金森林争取了几回才争取到的。金森林说,我一个摸驾驶盘 的,除了老板招呼我,没几个人要找我,这手机费你们要不报销,我就把手机停了, 老板要是找不着我别怨我。郑总答应了,每个月的手机费都是会计提前充值,偶尔 会计埋怨他话费太高,他也没当回事,他与王兰兰打电话算起来是长途,假公济私 免不了的。再一想,他这手机号也是有问题,常常接到一些女人的电话,开口不是 称老公就是称金总,金森林觉得有趣,还会将错就错,与她们胡诌一通。现在看来 并不是那些女人打错了。 最大的可能是郑守财,老板和司机在一起的时间最多,锅离不开瓢,瓢离不开 锅,打个马虎眼就能将他的手机弄出去复制了。可郑总有这个必要吗?金森林可是 听郑总在酒席上吹过牛,他拍着一位政府官员的肩膀说,要说我们这些农民工有什 么比您沾光,那就是嫖,这事被逮着了,我们最多罚个三五千,交完罚款我还是我。 你们当领导的就惨了,罚完款,乌纱帽就得摘,公职也得丢。既然这样,他为什么 还在那场合报金森林的大名,留金森林的手机号呢?这不是存心陷害、存心栽赃吗? 金森林越想越来火,恨不得当面掐住郑守财的脖子。 金森林进工地前先整了整衣服,还用手捋了捋头发,他想唱个小调,最好能边 走边吹个口哨,可恨的是他吹不成调,打小除了打算盘他什么都没上心学过。看门 老头见到他,喜出望外,大声招呼,哈,老金回来了!又小声说,没挨揍吧。金森 林挥挥手,你就那么盼我挨揍?警察是请我去协助破案的,谢我都来不及,这不, 我嫌那送我的车惹眼,在路口就让他们掉头了。金森林知道此刻那脚手架上下的工 人眼睛都看着他,他昂首挺胸,径直朝郑守财的办公室走去。 金森林怎么都想不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不是郑守财,是王兰兰。这么快,郑 守财就把王兰兰召来了?郑守财是急不可耐要看他的笑话。金森林说,我没什么事, 这不,很快就回来了。王兰兰说,你没事我就不能来?告诉你,出大事了。我送你 儿子来学奥数,老师说他快两个月没来上课了,你说,这小畜生都上哪里去了?那 学费都花哪里去了?金森林说,你问我,我去问谁?要问去问你的宝贝儿子去,不 是你撺掇他来上这课的吗?王兰兰恨恨地说,我当然要跟他算账,等今天的课下了, 我要审个清清楚楚。窗外有砖块响动的声音,金森林知道有人在等着幸灾乐祸。他 对老婆说,你先别急,喝口茶慢慢商量。他走到窗边,将一杯剩茶倒出去,立即有 人尖叫着撒腿跑开了。 晚上金森林把儿子接回宿舍,儿子从实招了。那学费都被他用在网吧里上网了, 每次向王兰兰汇报的作业,都是他在网上下载的,他既下载试题也下载答案,怪不 得王兰兰做那些题目抓耳挠腮痛苦不堪时,金圣木居然能手到擒来披荆斩棘,王兰 兰还常在儿子面前羞惭不已,为儿子的才思敏捷而激动万分。金圣木以为这一次逃 不了一顿死揍,王兰兰气得浑身颤抖,伸出手掌,却朝自己脸上打去,左一掌右一 掌,边打边说,都怨我生了这个畜生,这畜生是我前世的冤家对头,是我上辈子造 孽才遇到这种畜生啊。王兰兰继续打着自己的耳光,瘦削的脸颊已经血红血红,金 森林要拦,却被她一把推开。金森林转移目标,上前猛踢了一脚金圣木,金圣木倒 像是个看热闹的人,说,这是她自己的权利,没我什么事。金森林恼了,又是一脚 踹向他腿弯子,金圣木眼一瞪,说,你没这个权利。金森林想这畜生是要造反了, 下手要收拾他,王兰兰停了手,说,你把他腿踢断了他还怎么上学?怨只怨我命苦, 刚才他阿姨还来电话,婷婷又考全班第一,可他自从读了初中,成绩上不去,竞赛 糊弄我俩,老金,他这是想逼我上死路,我这辈子再没指望了。 金森林的宿舍其实就是一间地下室,楼上是郑总公司的办公室,一到晚上就安 静了。闹腾完了,金圣木像是看完一集电视剧,转身进房间做作业,然后洗脚睡了。 这兔崽子让金森林心寒,他对当父母的谈不上敬畏也就罢了,可是看他那眼睛,他 连怨恨都舍不得有一丁点儿,纯粹把父母看成了两件摆设,这兔崽子真的不像是属 于人类。两口子上了床,金森林这一天下来已有乏意,王兰兰还在长吁短叹。金森 林打起精神,一边劝,一边揣摩今天要不要向王老师交作业。在这方面,王老师不 是一个敬业的教师,人家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布置作业是打一天鱼晒一个月的 网。金森林倒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学生,见着王老师就想交作业,做作业做了一遍还 想做第二遍。无奈王老师是个懒惰的老师,还讲究师道尊严,没布置的作业她不收 不批,天长日久,为师为生的学业日渐荒废。但金森林见着王老师,好学之心尚存, 刚搭上一只胳膊,王兰兰说,少来,说说去公安局的事吧。 原来人家心知肚明。 我来工地时看见你被警察带上车的,你还真做下脏事了? 金森林知道这一关逃不过,一五一十汇报了过程。他本想把夜总会的内幕全交 代了,想一想还是删了那一段,一怕吓了人民教师,二怕扯出萝卜带出泥,郑守财 肯定也不会放过自己。金森林说,最可恶的是那个盗我手机号的人,无缘无故扣我 一顶屎帽子。 王兰兰说,盗号这事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人盗号是为了联系小姐。 金森林在心里诅咒了一百遍郑守财八辈子祖宗。 王兰兰说,你要是真有那个量在那种地方放手撒钞票,你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 子,我娘儿俩也不会越过越窝囊。 王兰兰对他没嫖娼竟有些失望,这女人脑子是真进水了。想一想连工地上那些 家伙都把他进公安局的事当大戏看,她竟然不当回事,不痛不痒,连骂几句的心情 都懒得有,一直到现在才提这个茬,提了这个茬居然是笑话自己的男人不敢嫖娼窝 囊,天底下哪有这种当老婆的?金森林心生悲凉,除了她的宝贝儿子,别的东西包 括她的男人都不在她眼中了。 在乡下,就是你走进了陌生人家的院子,如果鸡不啄鸭不追狗不朝你吠,你心 里也犯嘀咕,没把我当个人哩!这王老师,分明没把自己的男人当回事,用句电视 上的时髦话说,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恨我,但不可以不在乎我。这女人也变得跟 儿子一样,冷眼看他金森林了。 王兰兰怎么知道他去公安局就是涉及嫖娼的事呢?肯定是郑守财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