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初,部队调防。从云南沾益坐上铁闷罐军列,几天后到达东 北的一个小火车站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打开车门,呼啸的寒风卷着鹅毛大的 雪片扑进车厢,车厢里的兵们长期在四季如春的云南,哪见过这样的天气?大家看 着外面白茫茫的田野,禁不住跺着双脚,手捂嘴哈着热气,身上打着寒战。忽然车 厢外面有人喊:“李干事在吗?”李用答应着到车厢门口,看着风雪弥漫中站着一 个人。便问什么事?“立刻跟我走,到刘参谋长家去。”李用听了迟疑片刻,从铁 闷罐车上跳了下去,一屁股摔倒在雪地上。那个兵过来,扶起他,满车厢的兵们还 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李用已经跟着来人消失在风雪中。 李用被刘参谋长派人接走,车厢里的人都感到意外。 因风雪太大,上级命令各单位只把车厢里今晚急用的东西卸下来装上卡车,拉 往驻地。卡车在风雪中颠簸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停了下来。兵们从车上下来,纷 纷扬扬的雪片落在身上,扑在脸上,遮蔽了眼睛,只能看到眼前的卡车。兵们顿时 变成了雪人,相互看不清面孔。有个雪人走过来,是营房科的沈科长,手拿个小本 子,告诉我们自己卸车,房子分在南楼二层六号。我们找到分的房子,看见门框上 无门。窗户上没有玻璃,地上飞进的积雪有一尺多深。罗干事说这房子也能住人? 就跑去找沈科长。转眼又回来了,说在一楼碰见了沈科长。沈科长板着脸说,所有 的房子都是这样。条件虽然艰苦些,但同革命前辈爬雪山过草地相比。要好多了, 要不你们就住雪地。为了能够安床睡觉,我们找来几块小木板,把地上的雪铲起来 从窗口倒出去,把床垫子用棍子顶在门窗上,避挡风雪。一直忙到凌晨两点多,我 和罗干事、喻干事才穿着棉衣、裹着棉被、戴着棉帽,躺在了没有床垫的木板床上。 只有李用的床是空着。睡不着觉,就开始议论李用。喻干事说。是不是被参谋长叫 去写部队调防的材料了?罗干事说那是军务科的事,轮不到我们政治处。你们不知 道吧?听说李用正和参谋长的女儿谈恋爱,大概是参谋长怕冻坏未来的女婿,就赶 紧先接回家里去了。我们都感叹还是做当官的女婿好啊。 第二天醒来时,见墙上冒着热气,渗出的水结成了一道道冰碴儿。我们戴的棉 帽周围也结着白茸茸的冰花。掀开窗上的床垫,发现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对面是一 栋三层简易楼,楼上的窗户全是顶着床垫、草帘子和硬纸板之类的东西。楼下有人 喧嚷,循声望去,发现一些参谋干事们,在施工部队留下的材料堆里扒来扒去,挑 选边角料。我们立刻明白了他们要干什么,也赶紧跑下去,弄了一些边角料抱回办 公室,用薄木条钉个和门一样大小的木框,木框上钉上硬纸板,一扇门就做好了。 门刚弄好,有人来叫罗干事,说让他立刻到政治部邓副主任家里去。罗干事问干什 么?来人说不清楚。罗干事拍拍身上的雪,跟着来人走了。我问喻干事,老罗是不 是也在和邓副主任的女儿谈恋爱?喻干事说老罗这人是搞保卫工作的,隐藏得比较 深,没看出来。我和喻干事去楼下搬办公桌。刚搬完桌子,小成跑来了,要喻干事 立刻到孙副参谋长家去。喻干事听了有些茫然,嘴里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就跟小 成走了。处里四个人只剩下我一个,我又是刚调到处里的新人。看着屋里的床和办 公桌,满地的杂物和变黑的残雪,满肚子狐疑,觉得这些老干事们都被叫到首长家 里去了,他们一个比一个隐藏得深,喻干事好像隐藏得更深。 我拿着笤帚打扫屋子,发现踩在地上的雪已经冻在地上,很难弄掉,便到隔壁 战勤科想借把铁锹之类的工具。到了战勤科,东西也是堆得满屋都是,很多积雪还 没有清理干净,很脏很乱,只有刘麻子参谋坐在木箱上抽烟。刘参谋听了我的来意, 从口里吐出一团烟雾,皮笑肉不笑地说,铁锹?尿也没有。所有的物资装备都还在 铁闷罐车上,明天才能运到。我悻悻而回。回到办公室,见电话兵正在拉线装电话。 电话刚装好,铃声就响了。拿起电话,是陈主任打来的,要我立刻到他家去一趟。 我下了楼,沿着汽车轧出的辙痕,一步一滑几步一停地向家属区走去。家属区 有几排简易平房,房前房后都堆着新拉来的东西。三三两两的兵们在扫积雪,钉门 窗,搬东西。找到陈主任家,只有他一个人在。陈主任说,老伴到百货临时供应点 买东西去了,家里的小件东西已收拾好了,大件东西一个人弄不动,只好请我来帮 忙,不然今晚又要住在雪地里。我说这是应该的,并说李干事、罗干事、喻干事都 被首长叫走了。陈主任说他们都是帮忙搬家去了,他批准的。我说李用昨晚就被刘 参谋长叫走了。陈主任说刘参谋长十五岁参加红军,身上多处负伤,老伴身体也不 好,孩子们都留在六盘水工作,搬家没人手。李用是东北人,体力壮,有经验,让 他去参谋长家帮着收拾房子、搬东西,刚才已回处里接替你值班去了。陈主任还说, 这次部队调防很突然,正赶上大雪,宿舍又没盖好,房子无门无窗,屋里积雪很深, 用的住的都没准备好,只好请你们这些单身汉们来帮忙了。陈主任说得很客气。陈 主任也是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老兵,身上几处负伤。看着年近半百、脸色 疲惫不堪的首长,我心里酸酸的。 晚上,司政后机关点名,年近六旬的刘参谋长讲话。他说,我们从四季如春的 云南来到东北,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吃住条件都很艰苦,但这正是对部队一次最 好的检验,是对官兵一次非常难得的锻炼。我们是一支“劳武结合、能工能战、以 工为主”的部队,要学习大庆王铁人“战风雪、斗严寒”和大寨“先治坡、后治窝” 的艰苦创业精神,先出乌金后安家。师长、政委和机关很多部门领导,昨晚一下火 车就到各团指挥安装机器设备去了。我们要争分夺秒,同美帝、苏修抢时间。争取 早出乌金、多出乌金,巩固国防,加快国家建设。同志们,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 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冷不冷?想想珍宝岛冰天雪地的枪炮声。我们一定 要发扬人民军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革命加拼命”的精神…… 正讲话,参谋长突然一头栽倒在雪地上,昏了过去。前面的参谋干事们赶紧跑 过去,有人掐人中,有人掐合谷,有人呼唤参谋长,还有人喊快去叫卫生室医生。 很快,刘参谋长被卫生室用担架抬走了。听有人在说,参谋长昨天晚上下了铁闷罐 车就到三团去了,今天下午才回来。医生很快做出诊断,参谋长因疲劳过度,又赶 上恶劣天气,得了脑溢血。后来成了半身不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年春天,漫山遍野的金针花盛开的时候,刚过六十岁生日的参谋长去世了。 “一定要发扬人民军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革命加拼命’的精神”,成了 革命一生的刘参谋长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