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摄影师去了一趟上海,把姐姐拎了回来。男孩发现她把长发剪掉了,变成一个 游泳头。这是当时很流行的发型,也便宜了理发师,基本就是个男式头。男孩已经 到了懂得欣赏女性美的年龄,他看了半天说:“头发真难看。”姐姐拿出一盒磁带, 指着上面一个女歌星说:“看,这个女人叫辛妮德·奥康纳,她剃了个光头,而且, 她一直是光头。”男孩问她为什么要剃光头,姐姐说:“因为那种叛逆的勇气。” 男孩心想,成绩不好的孩子才叛逆,这个词跟你浑身没有关系嘛。 那时男孩在复习功课,迎接升学考试。男孩看见这个最头疼,不但要比成绩, 还要体检。他去体检的时候,正好二十二中的毕业生也在那儿,一伙女孩对着他狂 笑。但他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那个叫罗佳的。 在他十六岁时至少有一个好消息——他的歪头病没法治,但似乎也不会恶化, 它指向十一点整的方向,在所有的斜颈症之中,这算不上什么。男孩有一次出门被 一个同样的歪头打了一顿,那家伙歪得太厉害(几乎九点整),他以为男孩在学他。 打完了以后才发现是同类,他不但不道歉,还有点妒忌,说男孩这种样子应该可以 伪装成正常人嘛。 姐姐回到家里发现他的功课很差,尤其数学,只要涉及到解析几何他一概不会 做。为了让歪头能有个好前途,她不得不待在家里帮他补课。这耽误了她的时间, 日日嘲笑他是个笨蛋:平时都干吗去了,也像爸爸一样不务正业吧?男孩说:“平 时叛逆去了。”姐姐说这个词你倒学得挺快的,但你没什么资本叛逆,好好搞懂你 的解析几何吧。男孩就说:“像你们这种正常人,非要把自己的头发剃了,把好好 的东西弄残了,才能像个叛逆。我什么都不做,站大街上就是人类叛逆。”姐姐听 了有点伤感,说:“听说有个女同学陪你和方小兵玩?”男孩沮丧地说:“她二十 二中的,已经不跟我玩了。”姐姐说:“看来还挺善变的嘛。”男孩说那个叫罗佳 的女孩曾经见过姐姐,她来照相馆拍过照,那会儿罗佳还是个小学生,然而记性糟 糕的姐姐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到了六月末,中考已经结束了,男孩哪儿都去不了,姐姐也是,两个人只能守 在照相馆里,帮摄影师打杂。照例七月里都会有洪涝,这一年却很干燥,太阳一直 照着,街道新铺了一层柏油,原先凹凸不平的铺路石全都撬掉,两边的栀子花也都 拔了,街道显得宽而平整,自行车经过不再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这下安静了很多。 五年来摄影师一直靠着这个小店维持生计,他下得不错,至少混成了街区的名 人。不过这一年来求他教跳舞的人越来越少,因为该学舞的都学会了,不想学舞的 都在家里叉麻将。摄影师的固定舞伴仍是关文梨,他们出双入对,非常醒目。对于 这个已经过时的历史大破鞋,人们根本懒得猜测她何时与摄影师结婚。很少人知道 给摄影师开了瓢的正是她的前夫,那个人目前就住在蔷薇街附近,每隔一段时间, 他会打电话给摄影师,让他送点钱过去。 姐姐回到戴城以后,偶尔会去找那个追求她的威特儿,那会儿人们不再喊他勉 子,他从外宾招待所辞职出来,去了波顿大酒店做门童。他有一个新的绰号叫“拉 门先生”,这份职业比端咖啡辛苦,也更有前途。波顿大酒店有二十多层高,戴城 最新的涉外宾馆,他在这里挣很多外快,每天从人手里抢过各色箱包,然后微笑着 对这些人说,威尔康姆,阿里阿多,雷猴,踢不死(Tips)。他去火车站接摄影师 和姐姐,拎着行李回到家,放下行李不由自主朝他们伸出了手,结果被嘲笑了一个 礼拜。 他曾经答应过姐姐,要开一家舞厅,这个诺言对记性糟糕的姐姐来说如同罡风 吹散了白云,早就忘得一千二净!但他仍牢牢地记着。他一生的理想就是能做个老 板,然后把那个大洋马顾小妍娶回家。有一度他听说她谈恋爱了,觉得很沮丧,但 她的爱情竟比他的低潮期还短暂,于是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信念。 无聊而平淡的六月过去了,这条街更安静,狂风与惊涛离这儿非常遥远,没有 人听到遥远的地方火车的汽笛声,没有人企图离开,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七月的最后一天,那个叫牛蒡的诗人出现在街口,阳光炙烤着柏油路面,那儿 吱吱冒油,散发出沥青的焦糊味。牛蒡佝偻着身体,右手反扣旅行袋的拎把,将其 甩在肩膀后面,衣服被汗水浸透了,乌七八糟的长发被汗水裹着犹如一团泥浆,他 的脸上还有两块明显的瘀伤。街道主任鲍翠芬迎面撞上了他,她警觉地用普通话问 :“找谁的?”牛蒡十分疲惫,低着头用普通话回答:“苏华照相馆。”鲍主任说 :“往里走就是。”牛蒡指着墙上的美术字:苏华照相馆,向内二十米,冲印彩扩 艺术照。字好久没刷过,有点退色了。他点头说:“我已经看见了。” 他很快走进来,对柜台上的摄影师说:“找顾小妍。”摄影师问:“你是谁?” 牛蒡拽过一支圆珠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摄影师没看明白,这种野生植物 他倒是知道的,但很难和某一个人联系起来。牛蒡面露诡异的微笑,说:“我的笔 名叫牛蒡。顾小妍答应来火车站接我的,可是她没来。”摄影师明白牛蒡是笔名之 后,感到很生气,他心想,好端端的干吗要取这种名字,爱文学也不能这样天马行 空,他为什么不叫牛粪!另外,这个戆卵脸上有一种隐蔽的傲慢,他的微笑并非礼 貌,仅仅是在告诉他自己:眼前这个中年人,他什么都搞不明白。摄影师阅人无数, 他不一定理解人们的古怪念头,却看得懂最细微的表情。他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牛蒡说:“我到处流浪,我是个诗人。” 笔名牛蒡的家伙,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从遥远的北方来找姐姐。她从里面 出来,看到他。牛蒡说:“你好,娜佳。”她说:“坏了,我竟然忘记你要来。” 然后她伸出手去,和他握r 握手:“你好,瓦西里。” 坐在一边的男孩想了起来,他就是多年前和姐姐互通信件的笔友,那个北方人 凌云,很可能还是她初恋的对象,相隔四个寒暑,他们第一次见面了。 姐姐念大学以后交过一些笔友,她有写信的癖好,又染上了那个年代呼朋唤友 的坏习惯,寒暑假时,他们来到戴城,她带着他们去城里的名胜古迹游览一番,还 会下馆子。男孩在旁边蹭吃,顺便长长见识。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学生,并兼有其他 的身份,比如青年作家、青年画家、青年歌手之类,他们通常讲普通话(这在八十 年代的戴城非常罕见),迷人的风尘仆仆,令人过目难忘。偶尔也有不像话的,曾 经有个相貌古怪的诗人,二十五岁已经开始掉头发了,非常狂妄地说自己要成为中 国的金斯堡,然后就开始调戏姐姐。金斯堡有调戏女人的吗?那顿饭吃完了他就去 了另一个城市。 男孩见识过这些,觉得他们与自己所处的世界完全不同,在一个固定的、封闭 的地方,这些流动的人们,奇奇怪怪的,带着他们各种各样的想法,出现并消失, 他们最后都去了哪里? 男孩看着牛蒡,心想这下好了,原配来了。这个比喻会让姐姐杀了他。 后来姐姐带牛蒡下馆子,把男孩和摄影师留在了照相馆里。男孩对摄影师说: “你别得罪那个人,他就是瓦西里。”摄影师记得,那年为了瓦西里的信,姐姐差 点掀了桌子。摄影师说:“她的笔友都是这么邋遢吗?”男孩说:“也有不邋遢的, 但这个真的特别邋遢,比金斯堡还可怕。”他们都有点担心,平时有点洁癖的姐姐, 跟这个浑身酸臭的家伙在一起吃饭,吃着吃着会不会打起来。 夜里,他们在家里,听到外面一阵车铃。开门一看,姐姐坐着三轮车回来了, 车上还有一个醉醺醺的牛蒡,像一块融化了的酒心巧克力。姐姐对男孩说:“出来, 帮我把他扛进去。”男孩不乐意了,说:“居然把他带回来了,难道让他睡在家里?” 姐姐板着脸说:“正是。” 十二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加上一顿带酒的晚饭以及三十多度的高温,没洗澡的 诗人闯起来已经不太像是个人类,家里洋溢着动物园的气味。姐姐很恶心地说: “这家伙以前吹牛说自己能喝半斤白酒的,结果四瓶啤酒就这样了。”牛蒡进屋子 以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肚子,脑袋低垂着夹在膝盖之间,嘟嘟哝哝,天南海 北地骂,不知道骂谁,都是些没听说过的名字,后来骂的都是听说过的,摄影师吓 得赶紧关门。 他太沉了,喝过酒以后更沉,他们抬不起他。家里本来就很小,没有更多的铺 位给他睡,牛蒡的第一宿是躺在地坪上度过的,给他铺了一张草席,姐姐睡在里屋, 三个男的挤在外间。又给了牛蒡一个枕头,他不喜欢,伸手把旅行袋拽了过来,垫 在脑袋下面。摄影师看着他做完一串缓慢而僵硬的动作,说,这种习惯确实是流浪 诗人,或者应该叫跑单帮的。 睡下去没多久,他起来吐了一次,还算清醒,从墙根拉过来一个铅桶,都盛在 里面了。屋子里全是酸臭味,他接着睡。摄影师踢了男孩一脚,说:“给他去倒掉。” 男孩说:“凭什么我去啊?”姐姐在里屋说:“让你去就去!”男孩说:“他妈的!” 后半夜牛蒡又起来喝水,他拉开电灯,摄影师和男孩又给弄醒了。他满屋子找 水,后来去了天井里,找到大水缸,用勺子舀起来喝了大概有两公升,胸口湿淋淋 地又回来睡了。摄影师说:“这样会拉肚子的。”牛蒡不理会,继续躺下睡,第二 天也没事,看来已经锻炼出了一个跑单帮的肠胃。 第二天白天,牛蒡保持了长久的呆头呆脑。这时男孩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的长 发全部向后梳,露出一个凸起的额头,作为一个男人来说,睫毛可能超长了,显得 有点多情,有点迷离。不过他的身形很壮,看胳膊上的肌肉很像是个体力劳动者, 这又抵消了他眼中的迷离。男孩知道,姐姐的笔友都是饱读诗书,他们出来时手里 不是捧着小说就是捧着哲学(更拉风的背着吉他),好像是那个年代最基本的装饰 品。然而牛蒡什么都没有,他也不爱看书,只是坐在窗口发呆,呆够了就看电视, 对着电视机两只眼睛又直了。 现在这个家伙有三个名字,牛蒡、凌云、瓦西里。姐姐解释说,他的真名叫凌 云,笔名牛蒡,花名瓦西里。男孩扳指头算了算,问她:“你的真名和花名我都知 道,有没有笔名和他配对呢?苍耳还是猪笼草?”姐姐用北方话骂道:“滚你丫的 蛋。” 摄影师问:“他为什么会有牛蒡这样的笔名?”姐姐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更古怪的都有呢。”摄影师问:“那么他发表过什么作品呢?”姐姐说:“他们自 己印点诗刊随便发发,发表作品这种事情多俗气啊。” 男孩说:“我记得他比你高一届,应该还在念大学嘛。” 姐姐瞄了他一样,说:“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记得住?” 男孩对牛蒡没什么兴趣,诗人他见识过,在姐姐的笔友之中。初中时的体育老 师也热爱诗歌,她是女的,有两条雪白的大长腿,用来打排球是再合适不过了,可 她偏偏还写点诗,比语文老师更文艺。已故母亲厂里有个诗人,他的笔名叫杨马, 在城里赫赫有名,日报副刊上经常可以看到他的名字,然而他本人是一个宣传科的 干事。总而言之,诗人可以是各种各样的,牛蒡这样的实属正常。男孩自己也有一 本《朦胧诗选》,姐姐送给他的,那上边有他画的各种线条和杠杠,宛如当年姐姐 的手抄歌词本。 对摄影师而言就是另一回事了,摄影师活到四十六岁没见过一个活的诗人,以 为都应该是徐志摩这样的,或者比较激进些,一九七六年清明节的那种。摄影师特 地留在家里,和呆头呆脑的诗人聊了几句,他觉得自己在日报副刊上发表过摄影作 品,至少也该有点共同语言。他把自己的作品拿给牛蒡看,几张放大了的彩照(风 景、肖像、夏天的荷花冬天的雪景,一些搔首弄姿的女性,其中居然有关文梨), 诗人呆滞的脸上又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摄影师很生气,不再搭理他,收拾收拾回店 里干活去了。 诗很危险,流浪也很危险,男孩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座城市很小,街道像 管道一样闭塞,这里的人们从来不谈什么流浪诗人,如果说到诗人肯定认为是文联 办公室里某个喝茶看报的——即便是这样的货色,他们也觉得怪透了。只有男孩, 因为看过那本《朦胧诗选》,觉得和诗人的距离很近,但并不亲,仿佛他们是一些 枪手,已经走到眼前,随时都可能打爆他的头。 下午,姐姐告诉他们:牛蒡要住在家里。 摄影师十分反感,家里太小,容不下第四个人。假如能容得下,他也许早就结 婚了。摄影师对姐姐提出抗议,她建议他睡到照相馆去。摄影师不答应,问:“到 底什么时候让他走?照相馆到了晚上全是蚊子。” “你可以点蚊香。”姐姐说。 “我没问你怎么对付蚊子,我问你他什么时候走。” “还得多住几天。” “岂有此理。” 那年头人们出来玩,都是住在亲友家里,只有公费出差的才睡旅馆。但是像牛 蒡这样,搭住在异性家里的,并且超过了两个晚上的,仍属罕见。摄影师怀着不满 和猜疑,去杂货店借了一张钢丝床,搭在照相馆里。这时牛蒡终于表现了一点点教 养,他说:“要不我睡到照相馆去吧。”摄影师吓死了,赶紧表示照相馆蚊子太多, 不宜招待客人。那地方是他挣钱的唯一阵地,绝不能给牛蒡占领了。牛蒡又说他不 想睡地铺了,能不能和男孩一起睡,男孩强烈地表示拒绝,因为他身上的味道太难 闻。摄影师不得不去了方屠户家,又借了一张折叠钢丝床,专门给牛蒡睡。 摄影师招呼牛蒡一起掰开折叠床,牛蒡使劲扩胸,他成功了,摄影师的手指还 在接缝处,结果那张床像一把巨型的剪刀在摄影师的右手食指上切开一道伤口,又 粗又深,血流如注。他惨叫一声,把手指抱在胸口,哀怨地看着牛蒡。牛蒡说: “对不起啊叔叔。” 这算是运气,要是摄影师的手指再往里挪两公分,那就会变成一个九指。姐姐 一边骂牛蒡是个笨蛋,一边给摄影师包扎。牛蒡手足无措地站一边看着,有点像内 疚,也有点像看热闹的。男孩说:“食指要是切下来,就没法做摄影师了。”牛蒡 讪讪地说:“用中指应该也能按快门吧?”摄影师听到这里忍无可忍,说:“中指? 去你丫的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