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男孩觉得世界是倾斜的,一头喧嚣,一头沉默。当他坐在派出所,有个态度比 较和气的老警察向他征询情况,他糊里糊涂地说:“是强盗干的。”警察说:“什 么强盗?那个凌云是强盗?” 男孩说:谁是凌云?哦,你说的是牛蒡。他是一个诗人,笔名叫牛蒡,不过我 没见他写过诗。你说他是逃犯,我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我全不知道。我现在跟 你说的是我爸爸,他是被强盗打成这样的,你们为什么还不去把强盗抓起来?强盗, 他不是强盗,绰号叫强盗,他是关文梨的前夫,我可以带你们去他家。我要把他碎 尸万段。 警察说:“你爸爸说他自己摔的。” 男孩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摔得连耳朵都撕裂了,摔到绞肉机里去了?警察说: “当事人不报警,我们没有办法。还是说说凌云的事情吧。他是你姐姐的朋友?” “我什么都不知道。”男孩厌烦地说。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派出所,心里不由奇怪,住在这条街上很多年,竟然从没来 过这儿。普通人若经常出入于派出所,绝非吉祥之兆,第一次踏进派出所既做了被 告也做了原告,这仿佛更滑稽。他近似拒绝地扭过头,从窗口望出去的视界很狭小, 一堵墙,细长的蓝天,大片的青苔。坐牢能看到的不会比这个更多了,你必须长久 地看着它,把每一天变成每一分钟,把每一只蚂蚁看成是每一个人。男孩那时还年 少,对监狱的理解还停留在白公馆、渣滓洞的境界,不知道那里的生活也是丰富多 彩的。 他问警察:“牛蒡到底犯了什么罪?”警察没回答他,收拾起东西走了,于是 他一个人坐着,面对一张空空的办公桌,出奇的安静,好像核武器爆炸以后的末日, 只有头上的吊扇还在缓慢地运转。 快到黄昏的时候,有一个女警察走了进来,对他说:顾小山,在这份笔录上签 个字,你可以先回家了。 他挪出屋子,沿着走廊缓慢地向前,眼睛瞄向每一扇窗户,试图从中找到牛蒡。 然而没有,只看见之前那个老警察无聊地靠在椅子上,敲打着他的圆珠笔。正一下, 反一下,很像庙里敲木鱼的和尚。下午的太阳正在变身为夕阳,男孩走到派出所门 口终于明白,牛蒡是被押到公安局去了。相比之下,歪头顾小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 的小脚色,年方十六,猥琐困顿,世界末日之后遗留下的生物品种。 经过照相馆时看见门锁着,他独自走回家,用钥匙捅开门,发现摄影师在里面 坐着,关文梨的两个眼睛肿得不比摄影师逊色多少。男孩说:“怎么不去医院?” 关文梨说:“去过了,没有内伤,就回来了。” 男孩问:“为什么不报警?” 关文梨看看摄影师,摄影师含混不清地说:“不用了。” 男孩走过去看了看,摄影师除了耳朵缝了几针之外,其它地方未作任何包扎。 看上去像一只白天打瞌睡的猫头鹰。男孩心想,他能带着这么个大脑袋回到蔷薇街 已经不容易了,不知道怎么撑下来的,他比姐姐还爱面子,好看了一世终于被人打 成这样,在他回家的路上想必是不知道自己的模样,进家门照了镜子是彻底明白了。 一瞬间,男孩心里既同情又怨恨他,跑到厨房拿了菜刀往外走。摄影师呆呆地看着 他,已经丧失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是关文梨跑过来拦住男孩。 男孩说:“你让开。”关文梨说:“你也冷静点。”男孩大吼道:“你他妈的 快给我滚开,你这个臭婊子——”关文梨不理,只一下就夺过他手里的菜刀。他很 软弱,几乎是自动缴械,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他心想自己终于成为了一个凶狠 的怪物,街上孩子最害怕也最乐于嘲笑的那种。 他抹了一把眼泪,对他们说:“我去等我姐姐。”然后他走到街上,夕阳已经 成形,落在远处的屋顶上。下班时的自行车铃声很密集,很清晰,有个女人对自己 家的男人在喊,告诉你,今天好多新闻啊。他撩起汗衫擦了擦眼泪,索性把汗衫脱 了,赤膊往巷口走去。 后来男孩知道,那天早晨摄影师去了强盗所在的舞厅,独眼把摄影师领到地下 室。那里只有一张凳子和一堆垃圾。强盗就坐在凳子上,对摄影师说,欠条要是没 带,现在写也来得及,独眼已经替你写好了,你签个字就行。 摄影师说我不打算写欠条,我这辈子没找任何人借过钱(开照相馆那会儿不算, 故此可以看做是嘴硬)。强盗说,我和你正好相反,我这辈子没还过钱。独眼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看我就是眼睛没了。摄影师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毛病,一个男 人要有点气节,被人打瞎了眼睛还给人跑腿,吃点残羹剩饭,这值得吗?独眼笑了, 说你嘴硬啊,反正打瞎你一只眼睛你还能继续拍照是不是,看来得把你舌头一起割 了才行。摄影师说,我随便了,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然后他们开始打他。摄影师一开始比较清醒,记得强盗是用鞋底在抽他的脸, 强盗一边打一边悠然地说,我不会弄死你的,那样我还得去坐牢,我要把你打得永 世难忘,你不是好看吗,关文梨就喜欢你的脸,那我让她喜欢喜欢。然而独眼一直 在撺掇,打死他。打过一轮之后,强盗说,写不写欠条? 摄影师说老子不写,操你妈的逼,不是说你随随便便就敢杀人的吗? 于是这么打了三轮,从早晨打到上午,摄影师的脸已经没处再下手了。后来强 盗真的打累了,天气很热,摄影师跪在地上,脑袋像一个剥了皮的番茄。摄影师神 志不清,完全靠意志力支撑着,好像一个打到了十二回合的职业拳击手,就等着铃 声响起,然后接点数判输赢。如果能坚持到最后,他还真未必输掉。独眼走过来摸 了摸,说,有水平,打得真够好看的。强盗说,世界上有两种打法,一种是看不出 外伤就把人打死了,还有一种是打成了猪头但其实一点事都没有,今天他选择第二 种打法。独眼说还是你高明。强盗给自己点了根烟,说,我打不动了,你打。这时 摄影师崩溃了,大概没人能受得了拳击比赛还有加时赛的,他说,别打了,我写欠 条。 摄影师签字,强盗把摄影师的手指按在自己脸上,然后搬到欠条上按了个血手 印。强盗把欠条收了起来,这时独眼忽然对强盗说:哈,你完蛋了,我最多拘留几 天,你就等着判刑吧。说完拔腿就跑。强盗愣了一会儿,对摄影师说,操,我要去 宰了那个独眼。说完也走了。 摄影师一个人走出地下室,一个人晃到街上。中午街上没人,舞厅还没开张, 他从裤兜里摸出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根,坐在马路牙子上。很奇怪,没有人注意到 他,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脸完全麻木,耳朵也塞住了,只知道衬衫上全是血和 灰尘,混在一起成了暗红色的。街上连一辆三轮都没有,摄影师把烟从嘴唇上撕下 来,带着一块血痂。他心想自己真是够混账的,既然写了欠条,又何必送上门挨打 呢。想来想去,只有方屠户才是这种戆卵,但方屠户也不曾被人揍成这样。他又安 慰自己,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先挨打再写欠条——不挨打谁会写欠条? 挨了打谁会不写欠条?这很像历史使命。 然后他就像喝醉了一样晃回了家,看到很多人在逮捕朱常勇以及牛蒡,很多很 多人,他想退回去但是没有了力气,于是他这张脸就此定格。 姐姐的问题比较严重,她是从公安局回来的,走到巷口看见男孩,他打着赤膊, 把汗衫搭在肩膀上,正在路灯下喝汽水。天已经黑了,她非常疲惫,伸手拿过男孩 的汽水喝光,说:“爸爸怎么样了?” “脸肿了。”男孩说,“没有内伤。” 姐姐说:“肿的定义不是这样的,他都快被打成镇关西了。” 男孩说:“派出所的警察对我说,你要是不老实交代,就把你送去劳教。你会 去劳教吗?” 姐姐悲伤地说:“我没有不老实交代,可是也交代不出什么东西。” 男孩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牛蒡是逃犯吧?” 姐姐没回答,一抬手把汽水瓶子抛向了远处,男孩期待着它发出爆裂声,但是 没有,它直接飞进了草丛。两个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趣,难道那汽水瓶 子还会从草丛里跑出来要求他们再扔一次吗? 男孩说:“你不如老鬼子,他一个啤酒瓶砸烂了小汽车的挡风玻璃,旁边有人 在拍照他还起哄。” 姐姐说:“是啊,这戆卵还把店里的啤酒瓶全都发给人家,你说这不是找死吗?” 男孩说:“你真的不害怕吗?” 姐姐说:“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我可都经历过来了——别忘了我们家是 一下子死过三口人的。嗯,是的,我还是有点害怕的。” 往前走了一段,看见瘸子老炳的残疾人三轮车停在朱常勇家门口,门歪着,里 面黑漆漆的。男孩说:“老炳来了。” 姐姐说:“不至于吧,太可笑了。这条街都疯了。” 他们回到家,看到关文梨和衣侧卧在钢丝床上,守着摄影师,两个人都睡着了。 男孩说:“我睡到照相馆去。” 姐姐说:“我也去,我们说会话吧,我很累但是睡不着。” 于是又往回走,走到朱常勇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蒯红英快乐的呻吟。门关不上, 那声音时而婉转时而低回,断断续续又高亢一下。男孩抬头望天,只见一轮圆月挂 在夜空中。他走到门口说:“朱常勇回来啦。”里面惊叫一声,就此安静下来。这 个夜晚结结实实地沉入了一片精神病的月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