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许多年后,大作家韩孤山采访完武志衡,弄清了陈半耳的卖枪过程,又顺藤摸 瓜,对陈半耳死里逃生的事进行了调查,认为:当时桑泉城的日本驻军头目并非不 知道那位军曹是陈半耳杀的,从把他捆在石牌坊下和以后使用的种种手段看,留他 多活一夜目的是示众,起杀一儆百的效果。陈半耳若不是那天晚上逃走,第二天肯 定会被弄死,而且会死得很惨。 韩孤山的调查还有一个收获:陈半耳被捆绑的那座石牌坊正是陈家祖上修的, 是座贞节牌坊。位置在东街钟楼巷口,桑泉县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当时已拆除三 十多年。韩孤山上小学时,天天从牌坊下来往上学,有时还一字一板地念上面的石 刻文字,真到回忆的时候,牌坊却变成了一个模糊而又宏丽的影像,只记得四柱三 门,高大气派,上面飞檐翘角,斗拱密致,共三层,最上一层正中间有“圣旨”两 个字,两面有精致石雕图案,下面两层有石雕戏剧场面、花鸟瑞兽、玉瓶香鼎,最 下面一层通栏刻着“诰封中宪大夫陈润德之妻李恭人节孝坊”。 桑泉县城不大,站在牌坊下,朝西望能看到西街尽头。那面还有接连三座牌坊, 据说,都是陈家修的。桑泉县里流传一句话,说陈家——荣耀的是男人,受苦的是 女人。陈半耳还没有女人,体会不到这话的意思。被捆在东街牌坊下,陈半耳望着 落日余晖中的三座牌坊,只觉得格外壮丽。 陈耀章在世时,把这座牌坊作为陈家的荣耀,多次讲给儿子听。说是这位老祖 奶奶出身名门望族,原本大家小姐,嫁给祖上时,送嫁妆的马车有两里长。嘉庆年 间,祖上在扬州做生意,老祖奶奶一人在家侍奉公婆,养儿育女。一日,中条山上 下来一股土匪劫掠桑泉县城,老祖奶奶被匪首当众摸了一把,自感从此无脸见人, 当晚悬梁自尽。地方官感叹老祖奶奶忠孝节烈,上奏嘉庆皇帝请修节孝坊,第二年 圣旨下,恩准,第三年十一月,牌坊落成。 想到这些,陈半耳感到不解,心想日本人怎么能想到把他捆在这里,莫非是要 羞辱陈家?太阳西斜,被捆了一下午,陈半耳有些困了。牌坊周围除了两个看守他 的日本兵,再看不见一个人。西街上,各店铺门前,伙计拿起铺板,一块块拼上, 都要打烊。有人从西街走来,远远看见牌坊下捆着人,又掉头回去。陈半耳的头耷 下了,不知是打瞌睡还是垂头丧气。 他听到一阵嘤嘤哭声,抬起头,看见两个女人相互搀扶,站在不远处三义诚铺 号廊檐下,心里便有了一丝宽慰。他没想到小月英会来给他送行,没想到刚刚相识 几天的彩儿会这么有情有义。彩儿还穿着那一身淡绿裙,小月英的一身雪青旗袍有 些眼熟,他想起来了,那是五年前他还当阔少时,买给小月英的,这几年再没看见 小月英穿过。两个女人都眼睛红肿,神色戚悲,好像为他哭过很长时间。 他挺了挺身体,昂首做出一副英雄气,头碰到了石柱,被上面阳刻的字磕得生 疼。他想起石柱上的对联,捆他的这根立柱该是上联“孝竭龙盘铭重性”,下联在 另一边的立柱上,“清台风举仰高风”。过去从牌坊下来来回回走过不知多少次, 一直没弄明白这副对联是什么意思,现在,他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明白了。 两个女人固执地站在不远处,戚戚然朝这边望。一只大黄狗朝他呜咽哀号,哭 一样难听,又回过头缓缓跑开。他突然有一种豪气,大声对两个女人喊:“回去吧, 陈某人对得起祖先了。” 两个女人没走。天慢慢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