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陈半耳临终前几天头脑仍十分清醒,对彩儿说:这一辈子就对不起两个人,一 个是滩大王雷哼哼,一个是陈大憨的儿媳妇翠花。彩儿知道陈半耳卖给过雷哼哼一 支枪,雷哼哼救过陈半耳一条命,也知道陈半耳救过翠花,却不明白为什么对不起 翠花。心说陈半耳年轻时欠下不少风流债,莫非与翠花也有染?问:“莫非你也和 翠花好过?” 陈半耳摇摇头,说:“彩儿,你和我过了几十年,还是不知道我陈半耳。” 彩儿说:“那是为什么,这两个人一个救过你,—个被你救过,怎么就对不起?” 陈半耳说:“你看我这耳朵,就该明白。” 彩儿望着这双几十年来她天天见的耳朵。再看,仍然与几。卜年前刚被蜡烛烧 灼后没什么两样,耳垂没有了,耳眼成了个没有遮挡的洞,亮晃晃通往深处。彩儿 不明白这两个人与这双耳朵有什么关系。 陈半耳说:“还记得五十年前滩大王被处死那天的事吗?” 彩儿想起来了,那是一个至今让她恐惧的场面,她想起了发疯一样的翠花和滩 大王血淋淋的耳朵。 陈半耳说:“这一辈子,我知道自个儿叫陈半耳,并不在乎什么全耳半耳,半 耳不一样过一辈子吗?只是不明白,滩大王那样一个人怎么也会落了那么个下场。 叫毙了不奇怪,怎么临死前也会和我一样变成半耳。这几十年,一闭上眼,就会看 见滩大王那双耳朵。” 滩大王雷文清是在峨嵋岭上的一个小村里被抓获的,第三天就在桑泉县城处死。 那天,还是个集日,雷文清被捆在石牌坊下的石柱上,耷拉着头,满面憔悴,看不 出一点匪首应该有的凶残,更没有几年前陈半耳见过的豪气,像濒死的羊一样可怜 兮兮。陈半耳站在远处,看得明白,那就是五年前日本人绑他的地方,连绑的方式 也一样,身上密密匝匝绕满绳子,脖子上再勒一道。 台下站满了看热闹的乡下人,台上站满手持长短枪的军人,一个干部模样的人 历数着滩大王的罪状,每数一条,滩大王便抬起头来看一眼台下,眼中露出狼一样 的光来。突然,台下冲上—个披头散发敞胸露怀的女人,又哭又笑。陈半耳认出那 是翠花。 当年翠花被人从井里捞上来后就疯了,一见人就嘻嘻笑,嘴里念叨:“滩大王, 雷哼哼;雷哼哼,滩大王。” 陈半耳直到十多年后才弄清楚翠花跳井发疯的原因。一切都是因他而起,那天, 他被绑在石牌坊下后,是成记茶坊掌柜成雨亭去黄河滩给武志衡报的信,滩大王马 上带人来到城外,潜藏在陈大憨的住处,准备夜深人静时救陈家少爷。没想到,还 没等救陈半耳,先发生了一件事。 滩大王平常对手下约束不严,带的几个人匪性难改。半夜时分,陈大憨带滩大 王出去察看地形,手下一个叫孟胡子的小头领,竟趁机奸了翠花。过后,滩大王虽 重罚了孟胡子,但滩大王的名声太大了,翠花混沌的脑子里只记住滩大王三个字。 冲上台的翠花对着雷哼哼嘻嘻笑,眼里露出迷惘的光,念叨:“滩大王,雷哼 哼。”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在雷哼哼面前晃了晃。中午的阳光在剪刀刃上反 射出刺目的光,陈半耳便想起那天晚上小月英胸前的那把剪刀。翠花并没有用剪刀 刺雷哼哼,只是把剪刀拿在手里一张—合,在阳光下比画着。雷哼哼睁开了眼,又 闭上。台下有人喊:“剪了土匪头。”许多人跟着喊:“剪了雷哼哼!” 陈半耳心里一紧,大喊:“翠花!”翠花手里的剪刀举在半空,朝这边看看, 又嘻嘻笑,自语:“陈半耳,半截耳朵。”接着,仿佛有了主意,回身把剪刀伸向 雷哼哼的耳朵,动作利落得不像个疯女人。剪下一只先叼在嘴上,接着去剪另一只。 剪刀声咔嚓响,鲜血从雷哼哼耳朵上流下来,染红了脖颈和肩膀,半截耳朵的雷哼 哼看上去更加凶残。翠花哈哈笑,把剪下的两只半截耳朵朝陈半耳这边抛来。耳朵 在天空中划出两道弧线,落到人群里。翠花突然一声惊叫,撞开人群,朝东街跑去。 陈半耳闭上了眼,喃喃说:“滩大王,雷文清,生不逢时呀!” 正午时分,滩大王后背被插上牌子,押往南城墙外枪决,白花花的脑浆溅开。 不等看热闹的人散开,有人喊:翠花插水缸了。 翠花是把自己倒插进旗杆院的一口水缸里的,两条胡萝卜似的腿硬邦邦悬在空 中,被人捞出来后,湿漉漉搭在一头牛背上,嘴里流出黄水。再没缓过来。 说完了这些事,陈半耳问彩儿:“我枉为商人之后啊,一辈子就做过这么一次 生意,却害了两个人。你说,要不是救我,怎么会发生这些事?翠花怎么会被人糟 蹋?又怎能与滩大王结下那么大的仇?滩大王临死又怎能让人剪了耳朵?” 彩儿说:“这又怎能怪你。” 陈半耳闭上眼,一阵阵叹息,说:“怪我啊,怪我啊!” 第三天,陈半耳在旗杆院去世,享年八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