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以后我们开始正常地说话了,没用太多时间,竟建立起了友谊。这是环境造 成的:那段日子她就像花园里的毛毛虫,天堂里的一摊鼻涕,已经没有人愿意和她 说话;我也有点郁郁寡欢,青春期的到来使我陷入了巨大的惶惑中,我暗恋上了英 语课代表,还是老口味,那种干净、漂亮、洋娃娃似的女孩子,像当年的罗佳,不 过她比罗佳有品味,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我暗恋了一阵子,无趣加伤心,野兔子 来找我了,她说:“去你们家照相馆,给我拍张照。” 为了她那代价惨重的眉毛。 不是派司照,是当时最流行的,朦朦胧胧的艺术照。 我爸爸觉得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生,大概是成绩不错的,那年月都是以学习成 绩来衡量一个人的好坏,拍完了也就没收她钱。几天后我把照片带给野兔子,她很 生气,因为柔光效果把她的眉毛整个儿淹没了,她成了一个没有眉毛的女人。我赶 紧解释,这是永久性的技术难题,并非我爸爸手艺差,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她眉毛稍 微长粗一点了,再去拍一张朦胧照,同样免费。这下她满意了,很仗义地请我吃了 一碗馄饨,我们就此不能罢手。 我是有点寂寞的,我的少年时代相对童年比较平静,什么都没发生,仿佛我掉 在了近似沼泽的深河里,任我怎么挣扎也不会有半点水花。那些巨大而密集的浮渣 在河流的表面,随着时间,随着我长大,它们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清除。等到 我成年以后,死于这条河中,尸体也会静静地漂起来,它甚至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我意识到了这悲哀的前途,我需要一个人,谈心,解闷,发呆,形影相吊,哪怕她 是野兔子呢。 樗是不需要考虑这些的,作为一棵树它天然地占据了一个位置,而我比樗麻烦, 我必须走到某个地方去,最好不要独自一人。 毫不虚伪地说,我和野兔子在一起玩的时候是很愉快的。她带我去溜冰,我带 她去看录像,有一次我们坐上汽车去了邻近一座城市,玩了一整天,回家的路上经 过城北化工厂,我向她指点了,哪儿是硫酸厂,哪儿是糖精厂,那夹杂在破败厂房 之间的是聋哑学校,只是看不到而已。 她觉得我很会玩,很懂,超出了对于歪头的预期。 我们玩的时候也谈论一点感情问题,比如生物老师,野兔子竟然像言情小说一 样充满了柔情蜜意,把我恶心得不行。幸好她及时地恢复了下流的本色,神秘兮兮 地告诉我:“到了初三他就会教我们生理卫生了,你知道生理卫生的嘛。” 我说:“生理卫生怎么了?” 野兔子说:“第十章嘛。” 第十章是个暗号,指的就是生殖系统。我说:“这些我早就知道了。”小妍的 生理卫生课本我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预习过。野兔子撇嘴说:“你怎么可能知道 男女之间的事情?”我说:“没见过人,还没见过狗吗?我们街道上的狗经常……” 野兔子说:“你真是一个恶心的男人。”说着大力拍我的肩膀。 她有个习惯,爱用手掌扇人,高兴了扇,不高兴了也扇,这是她表达情感的方 式,偏生还是个断掌,扇人很疼。有一次在溜冰场我撞了一个小阿飞,被阿飞推倒 在地,野兔子奋勇地冲上去,一巴掌扇得阿飞原地打转。这就是留级生的好处,换 了英语课代表,或是罗佳,都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替我解决问题。陌生人间起来, 我就说这是我姐姐,心里也很内疚,感觉是把小妍给出卖了。我的姐姐聪明漂亮剽 悍无畏,是真正的战神加智慧女神雅典娜,不是野兔子可以比得了的。 一直到那年秋天,我在城西大桥上遇到罗佳,罗佳还在戴城,她就在离我不远 的地方,而我竟然和她的仇人野兔子玩在了一起。内疚感像暴雨一样洒向我。 终于野兔子也倒霉了。可怜的孩子,她在地摊上买了一副平光眼镜,质量很差, 两个月之后眉毛倒是长出来了,她自己成了个近视眼。这个随时都可能留级的女生, 近视眼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她将来找工作更麻烦些。她不甘如此,摘了 眼镜,眯着两个大眼到处探索,等她看清了眼前的事物之后又会忽然瞪圆眼睛,令 人毛骨悚然。 “你不会嫌弃我吧?”她说,“对了,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我歪着头努力避开她凑过来的眯缝眼,说,“去配副合适的眼镜吧,不要是黑 框的。去眼镜店配,别再买地摊货了。我已经是个歪头,不希望你变成斜眼。” 她一时感动抡过来一个直径一米的巴掌,我早有防备,低头闪过。 “我以后找不到工作了。”她又伤心起来。 “你想做什么工作呢?” “我想考烹饪职校,他们对视力要求很高的。”她说,“除了烹饪职校,当兵 啦,做演员啦,都有视力要求。” “我觉得你还是比较适合烹饪职校。” 这次她没有抡巴掌,她戴上了自己的黑框眼镜,很忧郁地找了一棵树靠在上面。 她这种沉静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实际上她才十七岁。 然后我猛然意识到,她已经十七了,而我才十五,这中间的距离有多远我不知 道,但要追上她真得花好几年的工夫才行。 野兔子一直觉得我是个有钱人,因为我爸爸开店做个体户,肯定很来钱。时至 一九八八年,下海潮已经过去一波了,各处的门面和柜台租金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后面的人再想下海,就必须把裤子脱得更干净些。野兔子说她也想去做个体户,卖 那种很便宜的羊毛衫,苦于没有本钱。我告诉她:“我爸爸的照相馆生意也不怎么 样,地段不好。他挣钱的方式你学不会的。” “他怎么挣钱的?” “他长得好看,很多女的都来找他拍照。” “你爸爸是长得好看,比生物老师还好看。”野兔子说,“为什么你会长成这 样?会不会觉得很自卑?” “我没什么自卑的,我早就习惯了。”我说,“我姐姐长得才好看,你要是看 见她才会自卑。” “我才不会自卑,我只会妒忌。”她说了句大实话,又说:“我还以为你会去 做摄影师呢,我觉得男人做摄影师也不错的。” “我要去做捞尸人,捞尸体的,我要去捞尸体,我要举着钩子开着船到河里去 捞尸体,每次都能挣好几百块。”我故意说。 “你也就是说说罢了,你胆子比兔子还小。” “我要找一个搭档,有了搭档胆子就不小了,我觉得你很合适。你划船,我捞 尸,赚到的钱三七分账,我七你三。” 野兔子愤怒地说:“等你做上了捞尸人再来找我吧!”她扭头就走,走出去几 步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真是个恶心的男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不理我了,我清净了几天很快就觉得难受,没想到竟会对 她上瘾。彼时我和她的事情已经在学校里传开,歪头和女流氓搞早恋,我以为会引 来无尽的嘲笑,然而没有,究其原因,还是野兔子太可怕了,没人敢公开讲她坏话。 有一天开家长会,毕老师倒是把双方的父亲喊到了一起,让他们注意管教一下。野 兔子那个可怕的爹,瞪了我爸爸一眼,民间艺术家顾大宏先生立刻吓退了半步,回 家就对我说:“离那个女生远点,我可不想被她爸爸揍一顿。” “拉倒吧,我也不想被关文梨的前夫揍一顿。”我恶声恶气地说,心里无限烦 闷。 野兔子终于又来找我了。 那时她已停止了发育,同班的适龄男女一个劲地蹿个子,野兔子不再是最高的, 但她仍坐在最后一排,仿佛那是她天生所在的位置,背靠着黑板报,不知道是否因 为出于自卑,她微微佝偻着身体,总不能是出于嫉妒吧?她戴上了最不想要的近视 眼镜,黑板上的字隔着一众人头仍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她上课几乎已经不看黑板了。 初三的课程她几乎全都听不懂,老师也懒得理她,反正她成绩再差也会毕业,毕业 了肯定不会去念高中,不必再担心留级这种事。 每当想起她的样子,我总觉得,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如果把青春期比作是花 朵一样的年龄,她根本不属于学校这个花瓶,她是被强行采下来插在这里。人们憎 恶她,觉得她根本就是来捣乱的,于是她自己也会觉得惶惑:我是不是真的来捣乱 的呢?面对着这种质疑,她只能无所谓地翻个白眼,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表情,然 而接受这个白眼的其实是她自己。 她来找我,说:“一起玩吧。”不免显得低三下四了。 “去哪里玩?” “去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