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乡村夏季日夜似乎等长。太阳久久不落,夜雾也迟迟不散,生生把一日分成两 个世界。又是好久没下雨,河水退回小码头的第三个台阶,被晒成闪着光的灰色。 天井里好几盆石竹的叶子蔫了,青砖上头的苔藓变得枯黄,干巴巴,小F 用脚一搓, 便成了灰。放着戏文的收音机传送沙沙噪音。兔子被圈养在另外一角,啃着一捆山 芋藤。阴凉处的大水缸里养了十几尾鲫鱼,都贴着缸壁一动不动,要小F 伸手进去 假装要捉,才稍稍游几下。奶奶去牌局,爷爷靠在侧屋子里躺椅上,闭着眼睛,并 未睡着,白褂子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显得飘飘荡荡。小F 凑近了看,他的眼珠在薄 薄的眼皮下滚来滚去,这是有心事。再靠近,爷爷睁开眼,双眼皮,褐色的眼睛, 凝视着小F ,微微有了笑意,像马。突然间,她很想摸一摸爷爷的白鬓角。 戏文声又变大了,否则这拖延的中午没生机。小F 在堂屋的长椅子上坐了一会 儿,实在闷得慌,只有跑到屋子后面的运河边看驳船,灰苍苍的水面摇动着金线, 向她袭来。远远地,好几艘船被粗麻绳拴在一起,慢吞吞开过去了,波浪带来了船 家抛下的烂菜叶与破衣服。一天中,得有好几十艘这样的船路过。小F 路过南瓜架, 隔壁的张老太婆坐在架子下面,嘴角嚅动,不知说着什么。小南瓜上被人拴了红绳, 刻上长寿发财等字样,挂得整架都是。小F 听见天边处,不知道哪儿的雷声传来, 轰隆隆的,但到了跟前,就被水的腥气吃掉了,只剩泡沫。大概几十里外的另一个 村子在下雨吧。这里天空中却什么都没,干得快要裂开口,晃得人闭上眼,满是跳 动着红绿彩条。 有时候,也有船靠向码头。他们都认得出小F.把船拴好后,上岸买东西的,一 跳就到了小F 身边,摸摸她的头。还有的生炉子做饭,蹲在船头。拿把白菜刀刮鱼 鳞。偶尔他们会上家里来讨几张膏药,或者一包甘草枸杞什么的,泡水喝,好歹也 能避开小毛小病。爷爷就会站起身,和他们聊几句,把人家送的鱼倒进水缸。一时 半会儿,屋子里都会有股淡淡的水鲜味。 爷爷说,这些是渔船上的人,以船为家,自小就漂在水上,上了陆地反倒会头 晕不适。在小F 的家乡,渔船上的人可不能惹,你看那些婆娘都老老实实择着菜, 做着针线活儿,其实凶起来不输男人,船老大更不用说,总是个狡诈汉子,不怕死, 水性好。他们切菜刮鱼的刀子也能提起来就去砍人斗殴,否则,怎么能在这茫茫水 面上活一辈子?所以每当小F 去给他们送朱砂大丸或是香砂丹什么的,爷爷总告诫 她:“别乱讲话,他们也会邪术,拿小孩子的魂灵垫在船下过漩涡,绕桥墩。” 不过,爷爷和他们倒是亲近。只道是一天深夜,船上有人要生,情急之下,只 得靠住码头,找离河不远的小F 家。一下来了好几个大汉,脚步砰砰响,敲门时倒 没忘记礼数,用两个手指叩了好几下。爷爷知道是急找医,连忙穿好衣服,问了问, 就随他们去了。回来讲,船上的接生婆急得满头大汗,说那孩子已露出半个脑袋。 他也管不了男女有别,一边往里去,一边嘱托把熬好的鸡汤吹凉了喂给那产妇。细 细把脉后发现,原是头胎太过紧张,一时间竟是晕过去无力再生,遂把几颗生力的 丸药放入其口中,由唾液慢慢融了,略施针,半晌,孩子就下来了。 小F 总觉得作为医师的爷爷能安抚人心,全凭那双温柔之眼。这眼睛瞧着病人, 平静淡然,悄悄便把信心传递过去了。爷爷留了山羊胡子,穿了青色的衣衫,头发 刚过五十就全白了,手指总冰凉凉,把脉时丝毫不犹豫颤动,自有一番镇定效用。 在他没染上痢疾时,捣药也是亲力亲为的。 这天他突然提起要把那紫铜的药春从本家那里取回来。小F 觉得奇怪,印象里 并没被借去这回事啊。不过,爷爷又说:“我们晚上搭阿古的顺风船过去吧。” 阿古就是那难产妇人的丈夫。小F 问有多远,爷爷摸了胡子想了想,讲,一百 里不到吧,走水路甚惬意。 也从没听过有本家住在百里开外。 入了夜,阿古的船缓缓来,发动机突突响,船头挂了盏暗黄的风灯,火光跳动, 猛然间,好像河水也动起来,连带着繁星乱颤。阿古说:“老先生要不喜欢发动机, 我把船撑过去。” 爷爷微微颔首,道了句辛苦,便牵着小F 的手跳上了船。小F 暗暗惊奇,怎么 爷爷像是没染病似的。但看他的脊椎骨都透过薄薄的衣衫印了出来,还是那样瘦。 恍神间,阿古竹篙一送,船缓缓离岸。刹那间,满口满鼻都是水汽,他们遂一 齐游入夏季之夜。小F 是第一次坐船坐那么久,开始使劲睁了眼到处乱看,一切都 沉在暗里,但能瞧见芦苇水草纷纷乱影。船走起来,风也就来了,小F 倚在爷爷怀 里睡着了。依稀间,爷爷摸了摸她的头,叹日:“这孩子背‘本草’怎么背了那么 多年,还没背完呢?” 等醒来时,船正停在一片荒滩边,阿古蹲在船头吸烟休息,可见目的地仍未到。 露水落得满身都是,耳边传来唱戏声,猛然一看,芦苇里灯火辉煌,一群人着了鲜 艳袍服也不知唱什么,咿咿呀呀,好不热闹。水钻点翠的头面煞是漂亮。 一回头,爷爷枯瘦的身子已化为穿着青衫的骷髅,手骨仍握着小F 的手,冰凉。 小F 大恸,眼泪还没流出来,却低头看到水里映着星光,皆是爷爷的温柔双眼。 真到醒转,窗外正暴雨,远远近近高楼竖立,哪里还有船和水。至此,爷爷已 去世两载,紫铜药舂早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