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屠户虽然被他小舅子揍了一顿但他们根本拦不住他,除非那两个猪倌天天在家 里监视他,这不现实,猪会没人管。等他们回去,屠户又开始跳舞。他在文化富俱 乐部颜面丢尽,不好意思再去,后来到哪儿鬼混,我爸爸也不知道。 屠户一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服,即使在他热恋的时候。其实他比我爸爸有钱, 但他不在乎外表,觉得把钱花在这方面是穷威风,宁愿攒下来买电视机和四喇叭, 那才是享受。到了一九八五年他的人生观算是彻底颠覆了,以前的衣服,只是一些 劳动布的外套,上班的时候加一条围裙,下班把围裙摘了。人们对他的认识,就是 穿围裙和不穿围裙的,现在他以西装示人,穿起了皮鞋,最可怕的是他给自己配了 副平光眼镜,一下子文静了。 他也戴领带。学着电影里的国民党和资本家,让他老婆给他打领带,他老婆打 毛衣还可以,打领带完全外行,不是歪了就是松了,让我爸爸去诊断,我爸爸一看 这他娘打的是红领巾的结啊,赶紧纠正了。屠户第二天又是红领巾出来了。我爸爸 就告诉他,实在不行就别解开那个结了,像上吊一样把自己脑袋钻进去,再收紧, 也是可以的。后面那些年,屠户的老婆给他晾晒领带,都是一圈一圈地挂在竹竿上, 很像公共汽车上的拉环。 到了冬天,他又闹着做了一件黑大衣。人家说他脖子太短,黑大衣兜在肩膀上, 活像是偷来的,必须有一条围巾来衬托出他是有脖子的。于是他命令老婆给他打了 一条腈纶围巾,米色的,在脖子上绕几圈,晚上骑车出去跳舞不那么冷,起静电什 么的就无所谓了。然后,他又去旧货市场给自己搞了一顶同文帽,都不知道是哪个 年代的产品,看起来很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或是许文强杀死的某个流氓头子。 这身打扮让人们觉得街面上凭空多出了一个人,鬼头鬼脑骚唧唧,来自民国,去往 未来。 冬天的某个黄昏他来找顾大宏,非常神秘,像十八岁欲火难熬的小王八蛋那样 把我爸爸勾到一边,说:“老顾,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干吗?” “当然是跳舞。” 天快黑了,顾大宏在吃饭,他不想出去。屠户说:“真的很好玩,比你去过的 所有场子都好玩。”顾大宏嗤之以鼻,像屠户这样的人,他还能去什么像样的场子? 屠户在他耳边低语:“家里办的舞会。” “黑灯舞。”顾大宏放下筷子。 屠户不知道黑灯舞的意思,他对这种切口还不熟,他领会了意思,说:“是啊 是啊,黑灯舞。没跳过吧?”我爸爸再次嗤之以鼻,心想老子就是在黑灯下面学会 跳舞的,当年张道轩师傅家。他扒了几口饭,起身换衣服,并叮嘱我们:“帮我洗 碗,早点睡觉。” 小妍说:“你不回来了?” 我爸爸说:“当然要回来,就是晚一点而已。” 小妍说:“你们是去做地下党吧?” 这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城区,经过城南大桥,护城河以外很远的地方,都快 到郊县了。那儿有一个正在挖土造房子的新村,立着几栋黑漆漆的楼。夜里停工了, 很多毛竹棚子里透出灯光,像是个宿营地。屠户说:“小心别摔了。”两个人推着 自行车进了新村。 那种舞会才是公安局真正会查抄的,城里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轮着严打可以把 所有参与者都抓进去判刑。可是它真的很刺激,在一九八五年,所有一本正经和没 正经的人都想进去看一看,到底什么才叫黑灯。 屠户带着顾大宏走进一栋房子,整个楼道里都黑着,看来还没人住进来。不过, 楼下停着好些自行车,有男式车,也有女式车,大致说明了状况。到了二楼听见隐 隐的萨克斯风,一户人家窗口透出幽微的灯光,屠户敲门,里面有人问:“谁?” 屠户说:“我,方明。”门一开,音乐豁然清晰,里面的烟味也跟着飘了出来。 这是一套两居室,只经过简单的装修,头上是灯泡,脚下是刷过清漆的水泥地 坪,没有窗帘,贴了报纸遮光。客厅里一张宽大的人造革三人沙发,翻下来就可以 当床,一个女的斜坐在沙发上,一个男的坐在扶手上,其余人等在屋子里跳舞。音 乐来自一台电唱机,黑胶木唱片转啊转的。那种舞,人们都知道,叫做贴面舞,但 它也并非纯正的黑灯舞,纯正的黑灯舞是干脆把灯全部关掉,在黑暗中上下其手, 即使是方屠户也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吧? 贴面舞是这样的:男性的双手搭在女性的腰里,女性的双手挂在男性的肩膀上。 从人体力学的角度来说,它方便于双方贴近,造成了从脖子到腰臀共同扭动的局面。 当时为了避嫌,公开的交谊舞要求双方必须保持着比正常标准更远的距离,乳房和 胸膛之间得有一肘远,导致舞姿变形,很像是个四条腿的动物在转圈。贴面舞则告 诉大家,舞,不是这么跳的。贴得越近,跳得越好看。我爸爸在窗户底下还看到了 另一种舞:男的从背后抱住了一个女的,两人跟随着音乐若有若无地扭一下,那个 女的对着窗户在抽烟。 顾大宏当时的反应大概就像我猛然踏进了四化时代,看到了气垫飞车在天上跑 来跑去的场面。他是舞界名人,假装很镇定,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顾老师 也来啦。”回头一看是个女的,苏华照相馆某一期的舞蹈学员,他赶紧说:“过来 观摩一下。”然后就坐在了沙发上,点了根烟,表示自己不想跳舞。 屠户坐在了扶手上。顾大宏问他:“这是谁家?”屠户说:“我来给你介绍介 绍。”他走进里屋,带出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文质彬彬,非常潇洒,左手拄着 一根拐杖。屠户说:“这是文化馆的岑老师。”岑老师说:“顾老师,久仰久仰。” 我爸爸肃然起敬,掐了香烟和他握了握手。 这位岑老师在戴城声名赫赫,他是某个资本家的儿子,家里报得出名字的亲戚 全都在海外,剩下他一个不知道怎么回事,没出去,“文革”还被人打断了腿,从 此成了个瘸子。多年来他一直被监管着,一九八零年以后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在文 化馆搞搞美术创作,客串到电台主持古典音乐的节目。以前他住在城里,那间破屋 子里有诸多胶木唱片,每个星期天的下午都散发出咖啡的香味——他可能是戴城唯 一煮咖啡的人。 岑老师说:“这是我新分配的房子。常来玩,过阵子我会把唱片都搬过来。” 顾大宏说:“我师父张道轩活着的时候经常提起令尊。” 岑老师苦笑道:“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岑老师离开后,顾大宏问屠户:“你来过几次?”屠户说这是第二次。顾大宏 追问:“一个人来的?”屠户嗤之以鼻:“当然不是,我的女人等会儿就来了。” 顾大宏一时无语,倒想看看屠户能找到什么样的舞搭子。过了会儿,外面真的来了 几个女的,其中一个胖嘟嘟的圆脸盘,一双杏核眼,年纪不过二十多。这回屠户没 再介绍,他很快搂住这姑娘在屋子里跳起了贴面舞。顾大宏惊讶地发现,老方的舞 技有了长足的进步,尽管他身材矮胖,腿脚局促,但他的舞步中有一种发自内心的 情感,像一块刚从猪猡身上割下来的新鲜的肉,温热,柔软,真实。从姑娘的表情 来看,很享受,很快乐,那就意味着屠户靠他自身的魅力终于把到了姑娘。我爸爸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头皮一凛,这姑娘和红霞小姨是同一种长相,在昏暗的灯光下 她们甚至可以说非常相似。 回家的路上,顾大宏欲言又止:“那个和你跳舞的女人……” 屠户说:“她叫小霞。” 我爸爸叹了口气:“好吧,小霞。没什么,以后来跳舞小心点,派出所会查的。” “在这种荒郊野外?” 顾大宏想说,派出所的警察又不是摆地摊的,难道专门在灯红酒绿的市中心活 动?这种问题和屠户讨论起来会没完没了,变成车轱辘话,他就没说什么。屠户倒 发问了:“为什么你现在不和关文梨一起玩了?” 顾大宏说:“我就算和关文梨一起玩,也不犯法啊。” 屠户说:“那可不一定,关文梨的男人还关在牢里呢,听说是离婚了,不过你 可别忘了,他是一拳打瞎别人眼睛的老流氓。”顾大宏听了就赶紧说:“我和关文 梨没什么,她已经不理我了。”屠户说:“我知道你心里在嘲笑我,可是你他娘的 有什么资格嘲笑我呢?” 第二次再去岑老师家,顾大宏遇到了关文梨。她坐在三人沙发的一侧,没有跳 舞,只是用皮靴轻轻踩着音乐节拍。顾大宏走过去和她打了个招呼,她站起来,微 笑着说:“你怎么能说我不理你了呢?”他知道屠户又在传话,只能说:“我请你 跳个舞吧。”关文梨诡异地一笑,眼睛向右后方斜过去,我爸爸看到一个穿猎装的 男人,长得既瘦且硬,脸上的棱角像假山一样,一口烟牙,混身上下散发着烟气, 仿佛他是从大烟缸里酿出来的。顾大宏很知趣地退到一边。 那个男人绰号叫“老克拉”,在戴城的跳舞界,他比顾大宏更有名气,也更有 号召力,如果说顾大宏是一根过滤嘴的万宝路,那么老克拉就是雪茄,前者是大众 情人,后者才是真正的实力派。虽然他品行不端,爱搞女人,但这正印证了他的厉 害,而我爸爸,他只是习惯于搞搞暧昧,属于很软的货色。 老克拉连看都没看顾大宏。我爸爸的好处就是,如果你不想看见他,他就会让 你看不见。两个人相安无事,很不像是戴城舞界的两大巨头,既无碰撞,也不切磋。 我爸爸站了一会儿打算走,这时屠户又来了。 屠户才不管谁是硬货谁是软货,他拽了关文梨就跳舞,虽然不是贴面舞,也够 可以的了。屠户有恃无恐,谁让关文梨当年在他家里蹭看电视的呢,顺便也嘲笑一 下顾大宏。可是屠户忘记了舞场上的规矩:如果女方有固定的舞伴,他必须和那个 人打个招呼,以征得同意。舞跳到一半,老克拉站起来整了整猎装,走了。关文梨 强忍着陪屠户跳到一曲终了,也走了。剩下我爸爸在一边抽烟,对屠户说:“你闯 祸了,一点规矩都不懂,你得罪老克拉了。” 屠户说:“我不懂规矩?我故意的。小气死了,一天到晚假装自己是扑克牌里 面的大怪。” 顾大宏说你等着瞧吧,老克拉五十年代就在舞场上玩,可阴了,连张道轩师傅 都着过他的道。屠户无所谓,这个仇就这么结下了。老克拉和关文梨再也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