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孙保生第二天就买火车票回了上海,如果他再多待几天,大概就走不了了,一 拨一拨的跳舞爱好者来到苏华照相馆,找顾大宏打听他。顾大宏只能摊手表示无奈, 昔人已乘黄鹤去,狐步舞遂成绝响。从此顾大宏独霸靳家花园,孙保生成为一个传 奇。到了九十年代,我们收到了一封来自巴西的信,原来孙保生去南美洲做生意了, 在到处都是拉丁舞的地方,想必他已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虽然赢了,但顾大宏高兴不起来,他说把人牌子砸了这种事情很不好。这并不 说明他道德高尚,只说明他越来越像个做生意的人。 那个夏天雨水很多,蔷薇街又被淹了,水一直漫到店门口。顾大宏挽着裤腿, 把脚搁高了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泡了杯茶。单喇叭录音机里播放着孙保生留下的舞 曲磁带,那首著名的《PorUna Cabeza 》(《只差一步》)。电风扇吹得他的头发 全都立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听到有人叩击玻璃,眯眼一看是关文梨。 她也挽着裤腿,凉鞋湿淋淋的。她靠在柜台上低声说:“老克拉去上海了。” “跟黑牡丹一起?” “是啊。” 顾大宏再次闭上眼睛。音乐放完了,关文梨按下倒带键,过了一会儿《Por Una Cabeza》的音乐重又响起。她说:“教我学探戈吧。” “这种舞没有人会跳的,不流行。”他说,“你学会了也只能跟我跳。” “那就跟你跳吧。” 他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固定的舞伴了。 那以后人们在靳家花园看到的,顾大宏带着关文梨跳探戈。探戈是一种很奇怪 的舞,可以很奔放也可以很安静,可以很严肃也可以很放荡。整个舞厅里,甚至整 座城里,只有他们在跳探戈。人们对这种舞的了解,仅限于那标志性的甩头动作, 据说那是为了防范情敌偷袭。然而我爸爸跳探戈的时候从不甩头,大概他以为没有 情敌的存在。 有一天晚上他们跳完舞出来,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被一个人拦住了,他抡砖头照 着顾大宏的脑袋上来了一下,立刻血流如注。这人冷笑着走掉了。关文梨连喊都没 喊,眼睁睁地看着,后来把他送到医院里,缝了几针,做了一个完美的包扎。他们 走出医院,在夜排档吃了碗猪血粉丝,补补元气。顾大宏说:“老克拉不是已经去 上海了吗?” “你怎么知道是老克拉?” “我好像只得罪过他一个人。”他说,“迟来不如早来,过几年老了再被人打 成这样就真的没面子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呢。” “那不是老克拉的人。”关文梨说,“那是我前夫。” 我爸爸叼着嘴里的粉丝,一半挂在下巴上,抬头看了她一眼,过了半天才郁闷 地说:“为什么不拦住他?” “如果我去拦,他会当街杀了你。”关文梨说。 这个谜底揭晓得恰到好处: 他一个人回家,那天晚上蔷薇街热闹得很,方屠户也出事了,他把舞伴变成了 姘头,姘头又变成了仙人跳,一个叫丽丽的姑娘带着四条壮汉上门索债,并拿出了 一张五千块的欠条。这四条壮汉都是丽丽的丈夫,看起来很想把唯一的奸夫给活吞 了。方屠户缩在门边,不让他们进去,于是大家都不睡了,跑出来看热闹。 丽丽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姓方的,你要知道,世界上只有白吃鸡,没有 白操逼。”大家纷纷点头,很有道理,但是你四个丈夫一起冲出来有点没道理。方 屠户哭着说:“欠条是你们逼我写的,你们在陷害我!”丽丽说:“打!” 于是方屠户也被开了瓢。 我听到人们大喊:“老方!”又听见有人喊:“啊呀,老顾,你也白操逼去了?” 乱战中,方大聪和方小兵扑了出来,大聪仍是他的看家本领:“杀掉你杀掉你 杀掉你!”小兵不能说话,重拾旧技,一只手摸向壮汉的腰包,两个人都被拎了起 来。方屠户满脸是血,悲愤地喊道:“放了我儿子,钱我给你们!” 第二天,屠户和顾大宏两个,头上裹着纱布站在门口抽烟。方屠户问:“老顾, 谁打的你?”老顾悲伤地摇摇头。 “人的一辈子,总是会遇到麻烦的。”屠户轻松地说,“我觉得我又回到了年 轻的时候。” 顾大宏说:“你的麻烦结束了,我的麻烦还刚开始呢。”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 和屠户相反,他中年之后的青春期,恰于此时戛然而止。